第四节 龚自珍的经学
经学不是龚自珍的主要写作范围。他曾说他不能写定群经,因为他在治杂家百家之学和东南西北之学。他继承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说,更倡经子皆史之论,他又因袭陆彦若的经济论,更倡五经皆言财富之论,因此,他的治学态度可以说是假借经传子史作为议政的材料。他深愿为一“后史氏”,不屑为一经学家。他说:
搜三十王之右史,拾不传之名氏,补“诗”“书”之隟罅,逸于后之剔钟彝以求之者。以超辰之法,■不显之年月,定岁名之所在,逸于后之布七历以求之者。为礼家之儒,为小节之师,为考订之大宗,逸于后之弥缝同异以求之者。明象形,说指事,不比形声, 不谭孳生,推本音,明本义,逸于后之据引申假借以求之者。本“立政”,作周官,述周法,正封建之里数,逸于后之杂真伪以求之者。诵“诗”三百,篇纲于义,义纲于人,人纲于纪年,明著竹帛,逸于后之据断章升谏以求之者。⋯⋯阶孔子之道求周道,得其宪章文武者何事,⋯⋯吾从周者何学,逸于后之谭性命以求之者。⋯⋯自珍于大道不敢承,⋯⋯愿为其人欤!(“定盦续集”卷二“古史钩沈论”二)
由这段话看来,他以为治经者既不能死抱住世传经典去背诵,又不能单从经传中就可以董理清楚经学,因为“孔子之所雅言,又不知果在否焉”(同上“古史钩沈论三”),这就须搜求逸文(他曾向日本征求中国的逸书), 或以彝器铭文补阙(“定盦续集”卷三“商周彝器文录叙”),才能寻得经传的真实。因此,他在“古史钩沉论三”中,所憾更多,对于经学便宜称不能写定了。
自珍的经学的依据是“公羊”学,但他和当时的今文家稍有不同,他不琐琐地争取前汉的正统,也不对乾嘉古文家攻击讽刺,颇有折中今古文学的态度。例如他举出“生同世同志写定老,王引之、顾广圻、李锐、江藩、陈奂、刘逢禄、庄绶甲”诸人,即今古文家并称推荐。他的经学,有“五经大义终始论”,也主张本末一贯。他说“仲尼有言:‘吾道一以贯之。’⋯⋯ 文学言游之徒,其语门人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诚知圣人之文, 贵乎知始与卒之间也。⋯⋯始乎饮食,中乎制作,终乎闻性与天道。民事终, 天事始。⋯⋯”(“定盦文集”卷下)又有“六经正名”及“答问”,并不争持符前汉后汉谁代表经学,而主张“以经还经,以记还记,以传还传,以群书还群书,以子还子”(“定盦文集补编”卷一“六经正名答问五”)。他详论汉代今古文学的名实,以为经今古文学的分别不在文字的区别,而在读法的不同。他对于两汉经学家只说“憾汉博士师弟子之多歧,⋯⋯憾汉写官之弗广”,“将欲更汉氏也,群师互有短长,非深于义训,勇于割闻者不能也;无已,则我所欲纠虔,姑在夫引书变为徒书之际乎,以与汉写宫争。”
(“定盦续集”卷二“古史钩沉论”三)
自珍虽然是“公羊”学派的健将,但和魏源等有异,因为他不像魏源混同六经,以“公羊春秋”而傅会一切“。龚氏说:“‘易’自‘易’,‘范’ 自‘范’,‘春秋’自‘春秋’。‘易’言阴阳,‘洪范’言五行。‘春秋’
言灾异。以‘易’还‘易’,‘范’还‘范’,‘春秋’还‘春秋’,姑正其名,而‘易’、‘书’、‘春秋’可徐徐理矣。”(“定盦文集补编”卷
一“非五行传”)他更痛斥谶纬家,以为“‘易纬’最无用”(同上卷二, “最录易纬是类谋遗文”),讽刺当时士大夫以阴阳灾异言古凶者为腐儒, 他说:“近世推日月食精矣。⋯⋯自珍最恶京房之‘易’、刘向之‘洪范’, 以为班氏‘五行志’不作可也。”(同上卷三“与陈博士笺”)
自珍根据六经终始论,虽推崇古文家江藩的著作,但不满意他偏袒汉学, 而专门做“道问学”的工作。他说:
“传”不云乎?三王之道若循环,圣者因其所生据之世而有作。⋯⋯儒者之宗孔厌,治六经术,其术亦如循环。孔门之道,尊德性,道问学,二大端而已矣!二端之初,不相非而相用,蕲同所归。识其初,又总其归,代不数人,或数代一人,其馀则规世运为法。入我朝,儒术博矣,然其运实为道问学。⋯⋯敢问:问学优于尊德性乎?曰:否!否!是有文无质也,是因迭起而欲偏绝也。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以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以为之裹,有诂训实事以为之迹,有知来藏往以为之神。谓学尽于是,是圣人有博无约, 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道也。⋯⋯然则胡为其特张问学?⋯⋯始卒具举,圣者之事也,余则同学以为之阶。夫性道可以骤闻欤?抑可以空枵悬揣而谓之有闻欤?欲闻性道,自文章始。⋯⋯不以文家废质家,不用质家废文家。⋯⋯(“定盦续集”卷三“江子屏所著书序”)
这段话可以代表他对于经学的认识,显然和其他今文学家之攻击或抹杀古文学家不十分一致。他以“识其初,又总其归”为主旨,融和支、质二家于一炉,近于折中的思想。他尊重自己的主张,也尊重别人的主张,故以商权的语气质疑于江藩,说:
大著读竟,其曰“国朝汉学师承记”,名目有十不安焉,改为“国朝经学师承记”,敢贡其说:夫读书者实事求是,千古同之, 此虽汉人语,非汉人所能专,一不安也。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不安二也。琐碎餖飣,不可谓非学,不得为汉学,三也。汉人与汉人不同,家各一经,经各一师,孰为汉学乎?四也。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五也。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六也。近有一类人,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经师收之,人师摈之,不忍深论,以诬汉人,汉人不受,七也。汉人有一种风气,与经无与而附于经,谬从裨竈梓慎之言为经,因以旧陈五行、矫诬上帝为说经,“大易”“洪范” 身无完肤,⋯⋯本朝何尝有此恶习?本朝人又不受矣,八也。本朝别有绝特之士,涵詠白支,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而已矣, 方且为门户之见者所摈,九也。国初之学,与乾隆初年以来之学不同,国初人即不专立汉学门户,大旨欠区别,十也。(“定盦文集补编”卷三“与江子屏笺”)
以上自珍评江藩之文,在逻辑上颇谨严,实在是对于乾嘉“专门汉学” 的有力批判。
自珍经学的特点,具体地说,就在于以小学训诂为必要的工具,而以追求未来世界为微言大义的主旨。他主张“抱小”以见大者远者。若硬如古文家力守门户的宗派主义,“抱小”而求“因其所生据之世而有作”者,不求当世之务,服古衣,训古言,而未知今世今人,便陷于“抱小”而遣大的泥
沼去了。“小”者“细”者固然为理学家玄幽之雷所抹杀,而“大”者“巨” 者则又为汉学家门户之见所蔽塞,二者都不是大道。此旨,自珍持之至坚。故他说:
后世⋯⋯童子入塾所受,即治天下之道,不则穷理尽性幽远之言;六书九数,白首未之闻。其言曰,学者当务精者巨者,凡小学言不足治,洽之为细儒。于是君子有尤之,尤上达之无本,尤逃其难者之非正,不由其始者终不得究物之命;于是黜空谈之聪明,守钝朴之迂回,物物而名名,不使有遁。⋯⋯有高语大言者,拱手避谢,极言非所当,于是二千载将坠之法,虽不尽复,什存三四,愚瘁之士,寻之有门径,释之有端绪,盖整齐而比之之力,至苦劳矣。陈硕甫曰:是苦且劳者,有所甚企待于后。后孰当之,则乃所称闻性道与治天下者也!(“定盦文集”卷中“陈硕甫所著书序”)
因此,他认为训诂小学是通大道的工力,尤其是尊史治国的必要修养。他有“抱小”以俟来者的话如下:
学文之事,求之也必劬,获之也必创,证之也必广,说之也必涩,不敢病迂也,不敢病琐也。求之不劬则粗,获之不创则剿,证之不广则不信,说之不涩则不中,病其迂与琐也则不成。其为人也, 淳古之至,故朴拙之至;朴拙之至,故退让之至;退让之至,故思虑之至;思虑之至,故完密之至;完密之至,故无 所苛之至;无所苟之至,故精微之至。小学之事,与仁爱孝弟之行,一以贯之已矣。若夫天命之奥、大道之任、穷理尽性之谋、高明广大之用,不日不可得闻,则曰俟异日,否则曰我姑整齐是,姑抱是以俟来者。
(“定盦续集”卷一“抱小”)
他把小学当做思维方法的一个节目去看待,当做冶道的手段去看待,应该说是乾嘉汉学的自觉批判。因为他具有他外祖段玉裁的古文传统知识,反对凭空臆造,故他关于江藩“汉学师承记”的了解,关于阮元著书的了解, 都经过一番研究才进行批抨。此外他关于王引之的“经义述闻”,也说“受而读之,每一事就本事说之,栗然止,不溢一言”(“定盦续集”卷四“工部尚书高邮王文简公墓表铭”),这是了解汉学的内行话,非今文家的门户之见。
然而,自珍已经不能完全从事于“抱小”了。他要求个性的解放,要求光明的世界,向大者巨者摸索去了。他虽然不同于刘逢禄、宋翔凤、魏源等的大义微言,而主要企图从现实社会去挖掘真实,揭露真实,指示真实,改变真实,毕竟没有严格地完全抱紧“小”字,朴拙、完密、精微之至,反而转向大而化之方面研究经义。因此,他依据“公羊”学派的观点作出“春秋决事比”,说明三世三统的大义、决狱观变的微言,并根据它作为他的变法论的张本。他说:
在汉司马氏曰:“‘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又曰:“‘春秋’明是非,是于治人。”晋臣荀崧踵而论之曰:“‘公羊’精慈, 是于断狱。”⋯⋯⋯民生地上,情伪相万万,世变徒相万万,世变名实徒相万万。“春秋”文成才数万,指才数千,以秦汉后事,切劘“春秋”,有专条者什一二,无专条者什八九,又皆微文比较, 出没隐显,互相损益之辞,公羊氏所谓主人习其读,周其传,未知己之有罪者也。斯时通古今者起,以世运如是其殊科,王与霸如是
其殊统,考之孤文隻义之仅存,而得之乎出没隐显之间,由是又欲竟其用,径援其文以大救裨当世,悉中容易理,竹帛烂,师友断, 疑信半,为立德适道达权之君子,若此其难也!(“定盦文拾遗” “春秋决事比自序”)
龚氏此论,代表了维新变法的先辈思想。他虽然说难于在“春秋”的出没隐显的文义中,摸索其天经地义,以套于当世活的现实,然而,他的时代还不是严复的时代,不能介绍近代西洋资产阶级的学术以资观变与应变,他仍然不得不求之于公羊氏,以“春秋”之律例来说明“人伦之变”。他说:
自珍既治“春秋”,⋯⋯独好刺取其微者,稍稍迂回赘词说者, 大迂回者,凡建五始、张三世、存三统、异内外、当兴五,及别月日时,区名字氏,纯用公羊氏。⋯⋯后世决狱大师,有能神而明之, 闻一知十也者,吾不得而尽知之也,就吾所能“比”,则真如是。⋯⋯ 七十子大义,何邵公所谓非常异义可怪,恻恻乎权之肺肝而皆平也。向所谓出没隐显于若存若亡也者,朗朗乎日月之运大园也。⋯⋯ 世有疑而不肯察,闻道而不肯信,与土苴残阙而不肯守,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同上)
自珍的“比”法,并不是类比逻辑,因为类比法有一定的限制,超过类型的比便是傅会。他的比例申引之说实质上也是一种傅会。如他所说“世运⋯⋯殊科,王霸⋯⋯殊统,考之孤文隻义,⋯⋯而得之乎出没隐显,⋯⋯ 由是又欲竟其用,径援其文⋯⋯救裨当世,悉中窾理”。这种“比”,是真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它不是小的精密方法,而是离开朴实的地基,凌空去玄牵冥索去了。虽然他诡辩“欲令今之知律者有所溯也,语曰:称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吾所以作;今律与‘春秋’小龃龉,则思救正之矣,又吾所以作”(同上“春秋决事比答问第四”),但他的方法论的根据, 不能不是公羊家的醒酒的“煤油剂”,即其诗所谓“但开风气不为师”。
另一方面,自珍的具体主张,与其说是依据“春秋”经义的“比”法, 毋宁说是对于现实社会的批评,后者反而否定了他自己的经义前提。越是悲剧性的作品,越显露出体系上的裂痕。从上面所引“春秋决事比自序”的前后两段难以缝补裂痕的文章看来,我们可以说,他所处的时代决定了他的意识。这即是他所两面说明的。一方面他说:
冷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予之身世,虽乞■,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欤?(“定盦续集”卷三“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另一方面他又说:
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同上卷一“尊隐”)
这就是近代社会将要来到的黎明前的黑暗所表现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