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王夫之的知识论
一个哲学家不是站在一切人类之上给人类分类的人。如果他把各种科学的实际知识一种一种地分给别人,而剩下来的空洞的“真际”是他的知识领域,那么,这种知识是“莫须有”。大资产阶级的反动派胡适就说,科学发达到分离独立的一定程度,便无哲学了。这里,便产生了对于哲学的看法问题。哲学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统一的科学,它说明科学的实际,不限于从一种角度,如数学的“量”概念,物理学的机械概念等。同时,它又不和自然科学完全一样,而是理论的科学。所器“理论”的,是指人类知识的抽象的综合;所谓科学,是在历史实践和革命实践中经得起具体检证的真理。例如,对立统一的法则,自然科学是不管的,哲学即在这“理论化”了的科学上执行解释世界和变革世界的任务。然而这又不是完全形式的。哲学愈和科学分离而结合,愈能在实践中得到准绳,即愈能达到事物本质的媒介。反之,哲学愈是和科学混合(例如古代)而玄远,愈不能指道人类的行为,即愈不能成为科学。
夫之的知识论,基本上是唯物的。他的理论比顾炎武之接近于经验论更高明了。我们在第四节引过夫之对于唯理论与经验论的批判。他所指斥的“知实而不知名”是经验论,“知名而不知实”是唯理论。夫之认为经验还是从物质出发的,也接近于实在的,而并不和悟性绝离。所以他区别以上二论, 有轻重的分辨。他认为在实际的经验里所得的判断(减性认识),虽不完全真实,但如果学思不已,终可以达到真理。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知能是有真理价值的;反之,虚立主观世界而忽视客观实在的唯心论,虽善辩巧说,也不如常识,愈学思而愈到牛角尖里。黑格尔说:
日常生活上获得真理的事情,是不必特别反省,也可以考察出来。我们在日常生活上,一切考察都有着思维和对象的一致之坚固确信,这种确信,有最大的意义。假使说我们的认识,只不过是主观的认识,或者这种认识以外的认识是我们所不能把握的东西,那么这种绝望的主张,是我们时代的疾病。(“百科辞典”二二节)
夫之的知识论,在这点上和黑格尔是相近似的。因此,他反对主观唯心论颇多锋利的字句,其例甚多,今择录二段于次:
庶物之理,非学不知,非博不辨。而俗儒怠而欲速,为恶师友所锢蔽,曰何用如彼,谓之所学不杂。其惑乎!异端者少所见而多所怪,为绝圣弃智,不立文字之说,以求冥解,谓之妙悟。⋯⋯(“俟解”)
盖尝论之,何以谓之德?行焉而得之谓也。何以器之善?处焉而宜之谓也。不行胡得?不处胡宜?则君子所谓“知”者,吾心喜怒哀乐之节,万物是非得失之几,诚明于心而不昧之谓耳。⋯⋯今使绝物而始静焉,⋯⋯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彻之境,⋯⋯庄周瞿昙氏之所谓“知”尽此类。⋯⋯有儒之驳者起焉,⋯⋯取大学之教,疾趋以赴二氏之途,以其恍惚空明之见, 名之曰,此明德也,此致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体用一,知行合,善恶泯,介然有觉,颓然任之,而德明于天下矣!天下之畏难苟安以希冀不劳无所忌惮而坐致圣贤者,翕然起而从之。(“大学补传衍”)宋明儒者空明之见,澄澈之境,不是理性本身,而是幻觉的代名词(参考颜元的“知识论”)。因此,凡是冥解妙悟之说,是没有不和中古的宗教相联结的。二氏之学所以
成为宗教者以此。夫之痛恨和科学相对立的迷信,他把“质朴”的冥悟的末流,指斥得体无完膚:
以小说杂剧之所演,游髠妖巫之所假说者为鬼神。如锺馗,斧首也,而谓为唐进士,张仟,孟昶像也,而谓求嗣之神;文昌,星也,而谓之梓橦;玄武,龟蛇也,而调修行于武当,皆小说猥谈。涂关壮缪之面以朱,绘雷霆之啄以鸟,皆优人杂剧倡之。而鬼神乱于幽,礼乐乱于明,诚为可恶。乃名山大川,仅供游玩,行歌互叫, 自适情欲,取野人不容昧之情而澌减之,则忠孝皆赘疣,不如金粟之切于日用,久矣。(“俟解”)
夫之具有资本主义启蒙期的思想因素,对于中古不求徵知的烦琐哲学, 攻击不遗余力。例如:
邵子曰,天开于子消于亥,地辟于丑消于戌。不知至健之清以动者何容施消,至顺之浊以静者何所以受其消也?此乃陈抟狎侮阴阳之言,非君子之言理气之实也。(“周易外传”卷六)
他在别处反邵雍玄学,是拿“征以见闻”为理由,求之于感性的认识(见上)。此处是以推理做理由,求之于理性的认识,实具特见。他所以认为经验论者之知实而不知名,由学问审思而犹可得真理,就因为感性认识可以发展而为理性认识。
上面已经论到夫之的存在与思维的学说,他认对象是实在的,而命题的大意是“有即物而穷理,无立理以限事”。因此,他论思维过程,重视感觉的实在。他指对象为“客形”:
日月之发歛,四时之推迁,百物之生死,与风雨露雷,乘时而兴,乘时而息,一也,皆“客形”也。有去有来谓之“客”。(“张子正蒙注”卷一)
所谓乘时而兴息的客形,即运动中的相对的静止状态,为人类认识所寄寓。人类对于“客形”的物感或物交,是首先以感觉为基础的。他说:
识知者,五常之性,所与天下相通而起用者也。知其物乃知其名,知其名乃知其义;不与物交,则心具此理,而名不能言,事不能成。赤子之无知,精未彻也,愚蒙之无知,物不审也,自外至曰“客”。(同上)
感觉或客感是认识的第一次东西,不与物交便没有这客感,那么判断
(名)与推理(义)也是不可能的。夫之肯定客感是实在的。他说:
离明在无为日,在人为目,光之所丽,以著其形,有形则人得而,见之明也。(同上)
这是论视觉之实在。其他感觉也是实在的。故说:
视听言动,无非道也,则耳目口体(感官)全为道用,而道外无徇物自恣之身,合天德而广大肆应矣。(同上卷四)
身谓耳目之聪明也,形色莫非天性,故天性之知,由形色而发。智者引闻见之知从穷理,而要归于尽性,愚者限于见闻而不反诸心,据所窥测,恃为真知。(同上)
“客形”有“形也、声也、臭也、味也、温凉也、动静也六者”, 客感也有六觉,温凉,体之觉,动静,体之用;五行之神未成乎形者散寄于声色臭味气体之中。人资以生,而为人用,精而察之,条
理具秩序分焉。⋯⋯知天之化,则于六者皆得其所以然之理。(同上卷三)
以上所讲的是感性认识。感性是天性之知,由形色而出发,始达到理性认识,谁也不能超出感觉而独立地另设一个概念生活。然而,感觉是有其限界的,不能专依赖感觉之报告,就可以谓之“知识”,同时也不能不广用感觉之报告而“存神”以思。他说:
累者,累之使御于见闻之小尔,非欲空之而后无累也。内者心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显。多闻而择, 多见而识,乃以记发其心思而会归于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穷理之学也。(同上卷四)
由感性认识进至理性认识,不是和感性认识分离,而是一个过程。因为, 万物对象是在运动变化中,知见亦在日新中。由感性之知至于理性之知,夫之以为要恃于存性善养。他说:
天地之生人为贵,惟得五行敦厚之化,故无速见之慧。物之始生也,形之发知皆疾于人,而其终也钝;人则具体而储其用,形之发知视物而不疾也多矣,而其既也敏。孩提始知笑,旋知爱亲;长始知言,旋知敬兄。命日新而性富有也。君子善养之,则耄期而受命(受命亦日新,见上)。(“思问录内篇”)
这里,夫之把知识作为一过程看,以儿童到长成的知识过程比喻人类的知识过程。
夫之以为人类知识是积古今人物为一体,是历史的,故在知识即发达之后,感性认识仍然有重要的作用。他说:
知见之所自生,非“固有”。非固有而自生者,日新之命也。原知见之自生,资于见闻,见闻之所得,因于天地之所昭著,与人心之所先得(过去经验)。人心之所先得,自圣人以至于大妇,皆气化之良能也。能合古今人物为一体者,知见之所得,皆天理之来复,而非外至矣,故知见不可不立也。⋯⋯介然恃其初闻初见之知为良能,以知见为客感,所谓不出于烦者也,悲夫!(同上)
夫之此说,指“客感”为“人心之所先得”,不能专依它作为知见,因为“知见”或理性认识日新而受命。积古今知识于个人生活的时代,犹孩提之童至于成人,经过无量数的错误改正而成为一种知识烘流。这不是说一经得到前人之积知,便可以闭住耳目的感觉去空想,要紧的还在于日日求助于感觉,而日新其理性的富有。
夫之在论思维过程时,提出一个“志”字。他说:
开者伸也,闭者屈也,“志”交诸外而气舒,气专于内而“志” 隐,则神亦藏而不灵,神随“志”而动止者也。开则与神化相接, 耳目自为心效日新之用,闭则守耳目之知而困于形中,习为主而性不能持权,故习心之累烈矣哉!(“张子正蒙注”卷三)
他所说的“志”是一个特别的术语,相当于相宗的第七识,即末那识, “成唯识论”谓之“意识”。他以“志”说明思维过程的“判断”。他说: “效乎志以为撰必实有”(“思问录内篇”),“可见者所撰者也,有撰者可体”(“周易外传”卷六),是以志作判断解释的证明。因为“第七从所执为量”,故他说人类要守其“志”。他把相宗的前五识叫做“小体之官”, 指感觉;把第六识叫做“虑”,谓“人禽皆所得分”,似指具体计度的直观。
“志”是人类之独得其优的性能,故为理性认识的重要过程。
夫之把第八识叫做“量”。量有理量,比量,非量之分。量重在拟议, 他说:“理之可相及者也,若此者其象也,圣人因以制事天之典礼,斟酌以立极,则非拟议不为功。⋯⋯不欲其离之,弗与相及,则取诸理也。不欲其合之,骤与相及,则取诸量也。”(“周易外传”卷五)量在他的知识论中指综合分析以至推论之总性能。
夫之很重视思维过程中分析综合的性能。他说:“象可以测数,数亦可以测象,象视其已然,静之属,数乘其自有,动之属。⋯⋯太极者混沦皆备, 不可‘析’也,不可‘聚’也,以其成天下之‘聚’不可‘析’也,以其人天下之‘析’不可‘聚’也。虽然,人之所以为功于道者,则断因其已然而益‘测’之,以尽其无穷,而神而明之,分而剂之,衷而益之。⋯⋯”(同上)可见对象“析”“聚”无穷,而人必综合(聚)分析(析)以至由已然而推理(测),以尽其无穷。故他要人“存其量”。他解释孔子的“仁”字, 即以“存其量”来说明,而与对象的富有世界相适应,相感通,以此为理性之最高活动。这和黑格尔的理念自己运动似乎相当。例如:“仁之为德,此心不容已之儿也,此身所与生之理也,以此身心与天下相酬酢,而以合乎人心之同然者也。”“心无不适而身效其安,身无不安而物得其顺,为仁矣。” “ 仁者吾心存去之几,而天下感通之理也,存吾心以应天下,而类天下以求吾心。”“仁者心无不存之谓。”“吾有公于无时可弛之心,而岂因知觉之浮动,闻见之便给,遂使此心废其守静立诚之学,以任所能言而言之邪?放才欲逞而性闲之,理欲明而心更审之,必外不失物,理之几微,内不离吾心之静正。”(以上皆见“四书训义”卷十六)
由上可见,夫之已把释氏所矜之名理扭转过来,并运用这种名理,达到“大辨体其至密”的任务。从整个体系讲来,他的知识论是唯物的。但他也有唯心论的残余,这从他上面强调理性认识,并把孔子的仁学给以知识论的解释来看,就明白的。他之重视庄子和法相宗的名理,是和近代欧洲的启蒙学者复活亚里士多德的名学相似的。因此,他虽然强调实践,而重智主义又在他的哲学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说:
四德(元亨利贞)何以不言“智”乎?“彖”云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则言“智”也。今夫水,火资之以能熟,木资之以能生, 金资之以能莹,士资之以能浹,是故夫“智”,仁资以知爱之真。礼资以知敬之节,义资以知制之宜,信资以知诚之实。故行乎四德之中,而彻乎六位之终始,终非“智”则不知终,始非“智”则不知始,故曰“智譬则巧也”,巧者圣之终也,曰“择不处仁焉得智”, 择者仁之始也。是“智”统四德而遍历其位,故曰时成,各因其时而借以成,“智”亦尊矣!(“周易外传”卷一)
我们还要进一步研究夫之关于逻辑学的理论,看他怎样讲思维过程的名、辞和推论。他批评释氏废名,说这是不知人道;推崇孔子的正名,以为是人道之始。他说:
如其物,乃如其“名”;知其“名”,乃知其义。(“张子正蒙注”卷一)
形之所从生与其所用,皆有理焉,仁义中正之化裁所生也。仁义中正可心喻而为之名者也,得侧隐之意则可自名为“仁”,得羞恶之意则可自名为“义”,因而征之于事。(同上卷二)
知象者本心也,非识心者象也。存象于心而据之为知,则其知者象而已。象化其心,而心唯有象,不可谓此为吾心之知也明矣。见闻所得者象也,知其器知其数,知其名尔;若吾心所以制之之义, 岂彼之所能昭著乎?(同上卷四)
从这些话看来,“名”以存象于心为根据,据之而得判断,以显示出器数之法象。这是思维过程的一个步骤,是述器明器所必经之过程。然而名止于概念,还须征之于事而得“义”,由命题推论而走向高一级的阶段。命题谓之辞,所谓“由辞以想其象则得其实”(同上卷二)。推论是什么呢?他说:
即所闻以验所进,拒所闻以义类推之。(同上卷四)
由其法象,“推”其神化,达之万物一源之本,则所以知明处当者,条理无不见矣。(同上)
⋯⋯言所不通,非无义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有其不知者存,则既知有之矣,是知也。因此而求之者,尽其所见, 则不见之色章,尽其所闻,则不闻之声著,尽其所言,则不言之义立,虽知有其不知,而必因此以致之,不迫于其所不知而索之。(“思问录内篇”)
以义类推之,是在于明对象的条理。推论由名、辞起,而不限于名、辞, 可“推”出形色以外的事物的本质关系。他说,“知有其不知,而必因此以致之”,但这不是否定了名、辞,而正是基于名、辞的思维活动。他说:
言有大而无实,无实者不详之言也。(“宋论”卷六)
智者貌言视听,思之和也。思不竭貌言视听之材,而发生其仁智,则殆矣。故曰天地不交否,思而不学则殆。(“思问录 内篇”)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谓有,而谓无其
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谓之无哉?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 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思问录内篇”)
这是说,一切推论必先肯定名是实在(有)的反映。只有从这里出发, 才能进行推论。所以他论“推”,不是依据“先设定之理,”而是依据于客观的实在。
“推”之过程既知,我们看他说“推”之功能。他说:
通者化,虽变而吉凶相倚,喜怒相因,得失相互,可会通于一也。“推”其情之所必至、势之所必反。(“张子正蒙注”卷二)
这样看来,“推”的功能在于推出对象关系的必然,推出对象向反对的方面的发展。夫之在这里便和形式逻辑不同了。他反对演绎法的绝对的推理, 执一死义以概括变化的洪流。他认为“有是必有非”,是非为相对的,“倘挟吾之是以摘彼之非,庸讵不可而已亦有歉矣”。甚至于他从这种观点出发, 敢于同情殷人反抗周公:“殷之顽民称乱不止亦有情理之可谅”(同上卷四)。天地之义分于“位”,存亡之义分于“时”,是非之义分于“几”,纲常之义分于“事”,在他看来,这不是永久不变的(参看本章第三节引文)。
夫之把知识分为两种,一种是限于见闻之知,一种是德性之知。前者执于“意”(成见),后者大其“志”。前者囿于一偏,后者通于万变而“存” 之(“存”者,“日新”之谓)。他说:
耳与声合,目与色合,皆心所翕辟之牖也。合故相知,及其所
以合之故,则岂耳目声色之力哉?(同上) “合故相知”,仅限于事物的现象或个体。“其所以合之故,”是对于
事物的联结性而言。囿于成见者,在他看来不能通乎万变。他说:
成心者,非果一定之理,不可夺之志也。乍然见闻所得,未必非道之一曲,而不能通其感于万变。徇同毁异,强异求同,成乎己私,违大公之理,‘恃之而不忘,则执一善以守之,终身不复进矣。⋯⋯通万变而随时得中,学者即未能至,而不恃其习成之见, 知有未至之境,则可与适道,而所未至者皆其可至者也。(同上)
意者,心所偶发,执之则为成心矣。⋯⋯志者始于志学,而终于从心之矩,一定而不可易者,可成者也。意则因感而生,因见闻而执,同异攻取,不可恒而习之为恒,不可成者也。故曰,学者当知“志”“意”之分。(同上)
这可见,那些形式概念的知识,是“徇同毁异”,“强异求同”,“不可恒而习之为恒”,因此流于绝对不变的认识论或形式逻辑。反之,通变的认识论和逻辑,是媒介对象的知识,日新不已,虽不能即云知至,而浙进可以近似于真知。前者“恒”者不可成,实在是“缘见闻而生之知,非真知”, 后者“变”者可成。他把前者分为两类,批判说:
不能究所从者,不知太和絪缊之实为聚散之府,则疑无所从生, 而惟心法起减,故立十二因缘之说,以无明为生死之本。统而论之, 流俗之徇欲者,以见闻域其所知也;释氏之邪妄者,据见闻之所穷而遂谓无也。致知之道,惟在远此二愚,大其心以体物体身而已。
(同上)
因为“物无定情,无定状,相同而必有异”,“变化数迁,无一成之法则”(同上卷一),如果谨拿出一个“型范”以概其发展,那是“以己闻见之知,倚于名法,设立政教,于事愈繁,于道愈缺”(同上卷二)。
“推”之思维,既不能限于一般的一“知”,又不能执着特殊的一“义”, “知所以穷乎神,义所以求善其化”。人类对于万化之所以能尽义类之推, 是要从一般的和特殊的法则统一来认识的。他说:
知者,洞见事物之所以然,未效于迹而不昧其实,神之所自发也。义者,因事制宜,刚柔有序,化之所自行也。以知知义,以义行知,存于心而推行于物。(“张子正蒙注”卷二)
“以知知义”即以一般理论指道特殊,“以义行知”即以特殊事物证实一般,这样来统一地“存于心而推行于物”。“存”即发展充实之谓,“推行”即具体地在事物实际中的检证。他把这个“存于心”之德,叫做仁或叫做“存”。“存”在认识中的价值是这样的:
存,谓识其理于心而不忘也。变者,阴阳顺逆事物得失之数。尽知其必有之变,而存之于心,则物化无恒,而皆豫知其情状而裁之。存四时之温凉生杀,则节宣之裁审矣;存百刻之风雨晦明,则作息之裁定矣。化虽异而不惊,裁因时而不逆。(同上)
这里,不但把事物作为过渡的或向“他在”转变的东西,而且说明认识是随对象的推移而裁之,认识本身便是一个过程。“存”在夫之的分析中, 虽然含有唯心论的色彩,然而其中的真理的粒子是值得注意的,特别是他讲的有条件的裁塑理论。
列宁评黑格尔说:“观念的东西转化为实在的东西,这个思想是深刻的:
对于历史是很重要的。并且就是从个人生活中也可看到这里有许多真理。⋯⋯ 观念的东西同物质的东西的区别也不是无条件的、不是过分的。”(“哲学笔记”)这也颇近于夫之的“存于心而推行于物”与“裁因时而不逆”的命题。所谓“心之所存,推而行之,无不合于理,则天不能违矣。理者,天之所必然者也。”(“张子正蒙注”卷二)他指“存”而推之的知为“德行之知”。他说:
因理而体其所以然,知以天也。事物至而以所闻所见者证之, 知以人也。通学识之知于德性之所喻,而体用一源,则其自诚而明也。(同上卷三)
夫之虽然重德行之知,但也以德行之知与见闻之知可以统一,二者不是不可逾越的。他说:
天下有其事,而见闻乃可及之,故有尧,有象,有瞽瞍,有舜, 有文王、幽、厉,有三代之民,事迹已著之余,传闻而后知,遂挟以证性,知为之梏矣。德性之知,循理而及其原,廓然于天地万物大始之理,乃吾所得于天,而即所得以自喻者也。(同上卷四)
夫之推崇德性之知,将它与“神”、“天”相并而言,这也没有神秘。他说“日生者神,而性亦日生”。他是把天神返原于自然的新生,把性返原子人类生命力的跳动,而“德行之知”又指存在与思维之间的统一。
夫之穷理尽性之说,常分别圣人与常人二类,圣人知其微,常人知其显。这自然是含有唯心论的思想。然他在“性”论上常否定天生的圣性(如反对朱熹的圣人天生之说),也否定天生的常性。他说:
万类灵顽之不齐,⋯⋯天之神化广大,不能择其善者而已其不善者,故君子或穷,小人或泰,各因其时而受之,然其所受之中, 自有使人各得其“正”之理,则生理之良能自感于伦物而必动,性贯乎所受不齐之中而皆可尽,此君子之所以有事于性无事下于命也。(同上卷三)
因此,“德性之知”,指日存其性而适应万变的认识体,即他说的真见。这和理学家的“真际”(与实际截然分立)之知是没有相同之点的。
夫之知识论中最特色的,是重视真理的标准——实践与行为。关于这一理论,已详见于他的继善成性论。现在再加以解释。
夫之的“作器”理论,是以实践作标准,所以知识是“存于心而推行于物”,“心之所存,推而行之,无不合于理”(同上卷二)。不能推行于物或不能推之于行的知识,就不合于真理的标准。他反对离行以为知,而以知
(理论)行(实践)有并进之功。他说:
盖云知行者,致知力行之谓也。唯其为致知力行,故功可得而分。功可得而分,则可立先后之序。可立先后之序,而先后又互相为成。则由知而知所行,由行而行则知之,亦可云并进而有功。(“读四书大全说”卷四)
这是把理论和实践当作统一体看的。但他总以实践具有决定的意义。他说: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 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
效也。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愿,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瞻,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尚书引义”卷三“说命”)
夫之最反对把知识当做观照事物的空洞概念。这种概念不是“德性之知”,而是离行之知,即使不流于玩物,也要流于绝物。因此,他一方面反对了经验论,另一方面反对了唯理论。他说: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未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悟,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恍者之借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同上)
夫之反对宋明以来的知行说,而把人伦物理之知以身尝试验为准则。他说:
知行难易之序,言学者聚讼而不已。夫道在天下者可以意计推也,道在吾身者不可以意计推也。然则讼知行难易之序者,殆以意计推度,而非其甘苦之已尝,自取其身心而指数者乎?岂惟君子哉,虽不肖者,且有其与知与行者矣。其与能者未与知也,而所未与知者,曲而不全,执而不通,信其心然而不喻其所以然也。乃其曲者则既知其一曲矣,其执也则终始知之矣,其必然也则亦历历不昧于己矣。心若见之,口不能宣之,虽不得曰与知,而亦非冥行之可不踬也。若夫其与知者而不与能,则终焉始焉,表焉里焉,一若司庾之吏持筹委悉,而要不获一粟之用也。(“续春秋左氏传博议” 卷上)
理论是在锻炼的甘苦中证实的,宋明学者只执先后之序,常否定理论是依从于实践或力行。他又说:
宋诸先儒,欲折陵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 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遣下学,其不例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涂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若夫陵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 不以身心尝试焉。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从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 行往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类。”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
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坠其术中乎?(“尚书引义”卷三)
他以实践为真理标准之说是不完全的。他说的实践还是个人的行为,特别是圣人最高的行为,没有生产实践与革命实践的内容。然而像陵杨所谓“知不先、行不后”的这种知行合一,实际上就等于失知废行,却是悖谬的。他主张的力行以求知之说,在真理论方面是有价值的。
夫之由人性论出发,自然道出反对生知之说。因为德性之知正是即习即知,即存即富。他对于朱熹分尧舜孔子为生知,禹稷颜回为学知,表示抗议说:
今乃曰生而知之者不待学而能,是⋯⋯野人贤于君子矣。⋯⋯ 夫子之自言曰:“发愤忘食”,⋯⋯亦安见夫子之不学?(“读四书大全说”卷七)
夫之更把中古手工业式的秘传授道,认作邪说。因而他的理论具有知识为众人的工具之扰辩的意义。他说:
语学而有云秘传密语者,不必更问而即知其为邪说。⋯⋯密室传心之法,乃玄禅两家自欺欺人事。⋯⋯王龙溪钱绪山天泉传道一事,乃摹仿慧能神秀而为之。其“无善无恶”四句,即“身为菩提树”四句转语,⋯⋯学者当远之。(“俟解”)
按“无善无恶”四句心传,是中古唯心论的僧侣主义的说教。明末的学者对这样的心传已表示抗议,夫之更进一步作有力的辩驳。
夫之对于知识的修养,有三句名言,即“学易而好难,行易而力难,耻易而知难。”(“俟解”)这里每一句话都含着对前人和当代人有关知行说的批判。
夫之在知识论上,把知识从封建的高贵享乐品拉下来,宣布为众人存心推行的述器作器的工具。尤其是系统地攻击了封建时代唯心论的独断,这样进步的思想在十七世纪学者中是很突出的。
总之,夫之的知识论和逻辑学的建树是有价值的遗产,其中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因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依据了这样的武器,反对唯心论:
(一)他反对“一成型”的形式概念,而认为知见之生“非固有”,这正类似于黑格尔说:“在未认识以前,先欲认识事情,正和在未入水以前, 先欲学游泳的烦琐哲学之聪明形式同样,是支离灭裂的东西。”这些哲学者, “不能不用单纯的言语来欺骗自己”,而脱离对象,执守自己的形式。
(二)他反对人类知识的自然朴素说,而认为知见是学思的历史积累, 不学即好像以野人自限。他的“存”性的知识论、日新认识的“网之连结点” 等说是最出色的。因为“本能的人类即野蛮人,是不把自然分离的”,夫之所谓具有德性之知的人类才有日存日新的认识发展,所以他的知识论是名贵的。存性尽器不是大其心,大辨体密不是藏于密。如果超越历史的认识过程而求“一贯”,就如他所说:
大其心以涵天下者不见天下之小,藏于密从察天下者不见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趋,方趋而言走,方走而言飞,步趋犹相近也,飞则固非可欲而得者矣。(“宋论”卷六)
同时我们也应指出,在上面所研究的夫之的知识论,仅仅就他的形式的理论上来发掘;而认识与实践的历史的具体统一,还不是他所能讲得出来的。他的形式理论,不但是极其抽象的,而且是古
老的,用他的话讲来,即所谓“六经责我开生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