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颜元和李塨的经世论

颜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经世家。他的经世论是城市平民反对派向民主途径摸索的思想。

颜元召唤了失掉个性发展的中古的“人”,人类在他的规定之下是资本主义要求的人类(或“经世”的人)。他召唤了脱离现实世界的、为玄学家所歪曲的中古的“事”和“物”,事物在他的规定之下是近代的产业发展的事物(或徵诸事物的科学事物)。从历史主义来分析,此所谓新人是市民阶级的国民,所谓新事物是科学的对象。但这些在他的肇下却形容得古色古香, 人为圣人周孔,物为“周礼”的三物。他在六府三事三物四教的古代言语外表下,探求着近代“实学”(“存学编”语),他也不客气地好像自居于宪法起草人。他说:

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 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颜习齐先生年谱”卷下)

宋明道学家把性命义理让之古人,认为现在和将来是漆黑而无光明的。例如陈亮曾引申朱熹的话:秦汉以下“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龙川文集”卷二十“又甲辰答书”)。颜元则预言着近代的市民世界,梦想着光明的将来,他的世界观是进步的。他批评过去的人心说:

文忠之中夜三起与晦翁之闻警大哭,皆可谓忠愤,而卒不能为国家发一矢,殖一虏也,非学术误之乎?自言一无所能,徒以少喜文字见许世俗,何不猛改,与天下图其有用?而卒借三五书生,优游朝堂,偷安自娱,作太平无事士夫样,⋯⋯方尽力与热心于国之宰相为敌,方忌妒得军心之大将而阻其任用。⋯⋯朱子终日著述静坐,见一谈中兴之陈同甫便断绝之。而言上表谏和议志复仇也,有此理乎?(“习齐记余”卷六“评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

他不但对于道学的异端陈亮(同甫)深加赞许,而且为一向被人辱骂的王安石抱不平。在“朱子语类评”中有很多替安石辩解的话。兹举“习齐记余”中他辩论王安石“矫世变俗”的一段话如下:

荆公之所忧,皆司马韩范辈所不知忧者也。荆公之所见,皆周程张邵辈所不及见者也。荆公之所欲为,皆当时隐见诸书生所不肯为不敢为不能为者也。⋯⋯史氏将纱此书(万言书)而先加“议论高奇、矫世变俗”八字于前。嗟乎,是宋家一代人物识趋卑庸耳, 公何高奇哉?宋之世不矫之、俗不变之,虽有尧舜何以为治哉?⋯⋯惜公不能矫不能变也。以公亦务读解诗书,亦以帖括取土也,矫世变俗当以此二事为第一义。(同上卷六“总评王荆公上仁宗万言书”)

清初学者间大都在“封建”与“郡县”的两种古制中辩论是非,有师“封建”者如黄宗羲,有师郡县者如顾炎武,有不主复古者如王夫之,有主复古者如颜元。即同属一派,如颜元李塨,颜师“封建”,而李反对其说(见“平书钉”卷二)。但问题的争论形式全是表面的,实质上却都反映了市民阶级向民主途径摸索的梦想。

颜元的经世思想,首重民生的福利,和近代西洋“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的市民阶级思想是相似的。他说:

郝公函问:“董子正谊明道二句,似即谋道不谋食之旨,先生不取,何也?”曰:“世有耕种而不谋收获者乎,世有荷纲持钩而不计得鱼者乎?抑将恭而不望其不侮,宽而不计其得众乎?这不谋不计两不字,便是老无释空之根。惟吾夫子先难后获,先事后得, 敬事后食三后字无弊。盖正谊便谋利,明道便计功,是欲速,是助长;全不谋利计功,是空寂,是腐儒。”

公函曰:“悟矣,请问谋道不谋食。”曰:“宋儒正从此误, 后人遂不谋生,不知后儒之道,全非孔门之道。孔门六艺,进可以获禄,退可以食力,如委吏之会计,简兮之伶官可见。故耕者犹有馁,学也必无饥。夫子申结不忧贫,以道信之也。若宋儒之学,不谋食,能无饥乎?”(“颜习齐先生言行录”卷下“教及门”第十四)

他的经济思想中,具有平均土地的因素。他所谓“天地间田,宜灭地间人共享之”(“存治编”“井田”),实包含着近代民主主义的憧憬。他论均田说:

刚主问:“出将奚先?”先生曰:“使予得君,第一义在均田。田不均,则教养诸政俱无措施处,纵有施为,横渠所谓终苟道也。

(“颜习齐先生言行录”卷上“三代”第九)

他的耕者有其田的均田思想,是从井田制的三代文明来讲述的。他说: 岂不思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若顺彼富民之心,即尽

万人之产而给一人所不厩也。王道之顺人情固如是乎?况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诸子贫可乎?⋯⋯况今荒磨至十之二三,垦而井之,移流离无告之民,给牛种而耕焉,田自更余耳。(“存治编”“井田”)

颜元的“四存编”,“存性”、“存学”、“存人”三编议论较多,惟“存治编”过简,且关于复古有不自肯定的反问语,如说“封建亦何患之有?” “天道其能容耶?”这与他论学的斩断态度颇不相似。这是他的经济思想未成熟的证明。他说:

善哉问,此不可从空言论也。先王遣典,封建无单举之理,⋯⋯ 师古之意,不必袭古之迹。⋯⋯侯庶不世爵禄,视其臣,而以亲为差,侯臣不世邑采,取公田,而以位计数,伯师不私出,列侯不私会,如此者⋯⋯封建亦何患之有?况⋯⋯用时又必有达务王佐能因而润泽者,⋯⋯余⋯⋯第妄谓非封建不能尽天下人民之治,尽天下人材之用尔。⋯⋯

乾坤乃自尧舜夏商周诸圣君圣相开物成务,递为缔造而成者也。人主享有成业,而顾使诸圣人子孙无尺寸之士,⋯⋯天道其能客耶?(同上“封建”)

颜元的弟子李塨对于颜元的经世论作了补充。李塨为颜元“有治编’” 作“书后”说,“存治编”为早年之作,关于复古封建制多有可商讨处。在末尾,李塨把“封建”归结于“传贤”。他说:

陵桴亭封建传贤不传子论,盖即郡县久任也,似有当。质之先生,先生曰:可;而非王道也。商榷者数年于兹,未及合一,先生倏已作古矣。于戏!此系位育万物,参赞天地之事,非可求异,亦非可强同也。(“存治编”“书后”)

李塨也倡与王夫之相似的理势论,这正补充了颜元所谓“不必袭古之迹” 的意思。他把封建解释为“传贤”,更接近于近代的选举理想。他说:

陆桴亭曰:“郡县即如诸侯,但易传子而为传贤,子不然之, 独未闻古之论尧舜禹耶?昔人谓禹传子为德衰,孟子以天意解之, 是未尝言天子不当传贤也。韩昌黎又谓天子传贤则无定人,非圣得圣,易启乱,传子则有定法,虽遇中材,人莫敢争,是天子之位亦以传贤为贤,但无人制之于上,故忧后世之纷争,而不得不传子也。若诸侯则有天子主之矣。如桴亭说,正昌黎所谓传贤则利民者大也,子亦可以悟矣!(“平书订”卷二)

李塨既然把“封建”解释为传贤,补充了颜元之说,所以对于井田制度也不如颜元的拘泥,主张均田是“第一仁政”,甚至比颜元更进一步地制定了佃户分田的方案。他说:

非均田则贪富不均,不能人人有恒产,均田,第一仁政也。但今世夺富与贫,殊为艰难,颜先生有佃户分种之说,今思之甚妙。如一富家,有田十顷,为之留一顷,而令九家佃种九顷,耕牛子种, 佃户自备,无者领于官,秋收还。秋熟以四十就粮交地主,而以十就代地主纳官。⋯⋯地主用五十亩则今日停分佃户也(二分之一), 而佃户自收五十亩。过三十年为一世,地主之享地利终其身亦可已矣,则地全归佃户。⋯⋯若地主子弟众,情顾力农者,三顷两顷可以听其自种,但不得多雇佣以占地利。每一佃卢必一家有三四人, 可以自力耕锄,方算一家,无者或两家三家共作一家地,不足老一家五十亩亦可,无地可分者移之荒处。(“拟太平策”卷二)

制田之道有七:民与田相当之方,立行之,一也。其荒县人少者即现在之人分给之,馀田招人来授,⋯⋯二也。⋯⋯令多者可卖, 而不可买,买田者如数而止,而一县之内则必不可或均或不均以滋变端,六也。⋯⋯或陆或水,⋯⋯不得过授田之数耳,每家五十亩亦约略育之,行时以天下户口田亩两对酌计可也,七也。(“平书订”卷七)

他说这是“计口授田”之良法。这种土地平均主义的思想是进步的民主思想,本质上为资本主义开辟道路。

颜元颇称赞以选举制度代替中古的身分制度。他说:

今之制葵,递相袭窃,通不知梅枣,便自言酸甜,不特士以此欺人,取士者亦以自欺。彼卿相皆从此孔穿过,⋯⋯尝谋所以代之, 莫若古乡举里选之法。(“存治编”“重徵举”)

李塨对于这点,更进一步婉转地推求出人民生活上和政治上的权利应该是平等的,所谓“天地间⋯⋯之人,皆正人,所为皆正事”,这和他的传贤

(民主)主张相为表里。他说:

农助天地以生衣食者也,工虽不及农所生之大,而天下货物非工无以发之成之,是亦助天地也,若商则无能为天地生财,但转移耳,其功固不尚于工矣,况工为人役,易流卑贱,商牟厚利,易长骄亢,先王抑之处末,甚有见也。(“平书订”卷一)

若优伶则所以奏乐者,不得无之,古且有伶官矣。⋯⋯隶为官行刑卒,⋯⋯某才庸下,故备驱使,而实不可无者,夫既为天地间不可无之人,则皆正人,所为皆正事也,其或为不正,则不教之过,

而非隶卒之事即不正也,乃禁其子孙为土,不许与商农工为婚,是以为恶而绝之矣。以为恶而绝之,则当去之矣而可乎?宜更之,优隶卒之子孙,为士农工商皆从其便。(同上)

上面的话很明显地说出(一)工农阶级是生产者,应有平等权利;(二)奴役的身分制应该撤除,在法律上一律平等。

李塨痛论专制之害,主张变法,使人民各以所学来分工担负国家的责任,这颇接近于黄宗羲的思想。他说:

陈同甫曰:“今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天子以为轻天下之权而总揽于上,究之一人亦不能总揽,徒使天下之善不即赏,恶不即诛,兵以需而败,机以缓而失,政以掣时而无成,平时则簿书杂沓,资猾吏上下之手,乱时则文移迟延,启奸雄跳梁之谋而已矣。封建固不得复,而汉之故事,郡守得专生杀,操兵柄,有事直达天子,可不鉴其意哉!(同上卷二)

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且学正坏其所用,用正背其所学, 以致天下无办事之官,庙堂少经济之臣,民物鱼烂河决。⋯⋯喆人变法,不再计而决矣。(同上卷六)

李塨的经世之学特别重视社会分工和专门的知识。他基于这一观点,进一步以为政治诸端,必求之于专门人才,在位者不必是贵者,而能者反应有职有位。他说:

六府三事,⋯⋯言水则凡沟血、漕挽、治河、防海、水战、藏冰、醝榷诸事统之矣,言火则凡焚山、烧荒、火器、火战、与夫禁火、改火诸燃理之法统之矣,言金则凡冶铸、泉货、修兵、讲武大司马之法统之矣,言木则凡冬官所职、虞人所掌,若后世茶榷、抽分诸事统之矣,言土则凡体国经野,辨五土之性,治九州之宜,井田、封建、山河、城池诸地理之学统之矣,言穀则凡后稷之所经营,⋯⋯诸农政统之矣。至三事则所以经纬乎六府者也。⋯⋯颜习章曰,正德,正利用厚生之德也;利用,利正德厚生之用也:厚生, 厚正德利用之生也。(“廖忘编”)

李塨对于颜元的补充,在经世之学方面甚得关键。颜元被束缚于古制, 李塨却稍解放了。他更主张参考西洋诸法,已经向往西洋资本主义的文明了。他说:

吾人行习六艺,必考古准今。礼残乐阙,当考古而准以令者也; 射、御、书有其彷佛,宜准今而稽之古者也;数本于古,而可参以近日西洋诸法者也。(“李恕谷年谱”卷三)

李塨的“瘳忘编”是二十五岁时的著作,多涉及近代的政治理想,比他的“拟太平策”更多生气。我们看他的“拟太平策序”便知道他的所谓“太平策”一语是“病夫”的语言了。他说:

“中庸”论为下不倍曰,非天子不议礼制度考文;而“鲁论” 乃载孔子颜渊夏时殷辂周冕进退三王,何也?“中庸”所言议制, 考行其事也,孔颜刚辨论之以待君相之用,如后世献策之类。⋯⋯ 今幸陈太平之世,明四目,达四聪,令士皆得陈言,而不思治平之策则有负于儒矣,非为下之义矣。乃抚枕准“周礼”“拟太平策” 如左。七十三岁病夫李塨。(“拟太平策序”)

因此,我们知道李塨晚年向清帝所献的“拟太平策”一书,已经失去清初学者的斗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