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李塨和颜元的学术异同

李塨,字刚主,号恕谷,河北蠡县人,生于清顺治十六年(公元一六五九年),卒于雍正十一年(公元一七三三年)。他不完全是十七世纪的代表人物,在晚年已经折入于十八世纪的考证学途径。他是颜元学术的宣传者, 他交游南北,力使颜元学术见闻于当时的朝野。因此他们二人被称为颜李学派或四存学派。戴望的“颜氏学记”首编四存学术,即以颜李二人并提。以颜李为一个学派,在许多论点上自有可信的根据,然而颜李之间却又有主要观点上的区别。这里所谓主要观点,如大家都知道的,是由康熙四十一年(公元一七○二年)李塨南游之后,和颜元的分手。李塨的著作如“宗庙”、“郊社”、“田赋”的考辨,“论语”、“周易”的传注,已经和颜元有了距离, 走进考据学的狭路。因此,他在学问范围上有对于颜元的补充,而在研究方法上和知识论上则违背师说,脱离了师门的实证精神,成为颜元所谓的书生之见。这一区别,不是说他返于宋儒,而是说他近于汉儒。至于方苞(保守宋儒的最后门户者)对他的评论,已为世所诟病,不是研究李塨,而是诬蔑颜元。戴望在“恕谷传”中说:

桐城方侍郎苞与先生交至厚,尝使子道章从学先生,而方固信程朱,以晋齐复圣门旧章为非。每相见,先生正论侃侃,方无辞而退。后先生殁,方不俟其子孙之请,为作墓志,于先生德业一无所详,而唯载先生与昆绳及方论学同异,且谓先生因方言改其师法。又与人书,称浙学之坏始黄黎洲氏,北学之坏则始于习齐。故先生门人威县刘用可深非之,谓其纯构虚辞,诬及死友,今观先生遗书, 知用可之言为然也,(“颜氏学记”卷四)

李塨渐与颜元分离,不是如方苞所虚构的那样,戴望的话是有道理的。李塨说:

予自弱冠庭训外,从颜习齐先生游,为明德亲民之学。⋯⋯年几四十,始遇毛河右先生,以学乐馀力,受其经学。

后复益之王草堂阎百诗万季野。皆举穷二西,助我不逮,然取其经义,犹以证吾道德经济。⋯⋯至于五十始衰,自知德之将耄, 功之不建矣,于是始为“周易传注”,续之“四书传注”。⋯⋯嗟乎,立德无能,立功何日,而乃谆谆立言,恨如之何!(“诗经传注”“题碎”)

“谆谆立言,恨如之何”,李塨自己已姆表示了离开颜元治学的方法。李塨南游归里后,颜元对他说:“吾素可子沉静淡默,而此见微有浮骄之气, 宜细勘改之!”李塨悚然(“恕谷先生年谱”卷三)。颜元匆道李塨受了阎若璩毛奇龄等人的影响,在书本上做考据工夫,所以他给钱煌的信,深辨考证之学,同时即暗斥李塨,说:

离此(经济)一路,幼而读书,长而解书,老而著书,莫道讹伪,即另著一种“四书”、“五经”,一字不差,终书生也,非儒也。

幼而读文,长而学文,老而刻文,莫道帖括词技,虽左屈班马、唐宋八家,终文人也,非儒也。⋯⋯但得此义一明,则三事三物之学可复,而诸为儒祸者自熄。故仆谓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问也,即伪亦无奴也。今与之辨

书册之真伪,著述之当否,即使皆真而当,是彼为有弊之程朱,而我为无弊之程朱耳,不儿揭衣而笑裸,抱薪而救火乎?(“习齐记余”卷三“寄桐乡线生晓城”)

在知识论上李塨和颜元一方面是有差异的,另一方面,在许多地方,又是一致的。第二,他们关于知识的对象,并没有差异,李塨还发扬了师说。他说:

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肇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此物此志也。(“恕谷先生年谱。卷二)

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团门诵读;不去其痼尽,不能入造也!(同上卷四)

第二,关于知识不能离开实践,也没有差异。李塨说: 道学家不能办事,且恶人办事。(同上)

圣学践形以尽性,⋯⋯今儒堕形以明性,耳目但用于诵读,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于写字,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恶动作,足之用去九;静坐玩弄而身不喜事,⋯⋯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践, 性何由全?(同上)

读阅久则喜静恶烦,而心板滞迂腐矣。⋯⋯故起诮者之口,曰“白面书生”,曰“书生无用”,曰“林间咳嗽病猕猴”,而谓诵读以养身心,误哉!⋯⋯ 颜先生所谓读书人率习如妇人女子,以识则户隙窥人,以力则不能胜一匹雏也。(“恕谷后集”卷十二“与枢天论读书”)第三,关于知识的致用途径, 李塨也重复着颜元的言论。例如:

自秦火后,而学术划然一变。⋯⋯如所谓经书者,既寻之经书, 遂因而习行少,讲说多。⋯⋯汉后二氏学兴,宋儒又少闻其说,于是所谓存心养性者,杂以静坐内视,浸淫释老,将孔门不轻与人言一贯性天之教,一概乖反。⋯⋯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猷,则拱手推之粗悍豪侠。⋯⋯明之末也,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天下无复办事之官,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至于将相方面,党建功奏绩俱属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以致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毒。呜呼,谁实为此?(“恕谷后集” 卷四“与方灵皋书”)

⋯⋯士子,平居诵诗书,工揣摩,闭户傝首,如妇人女子。一旦出仕,兵刑钱穀,渺不知为何物,曾俗吏之不如,尚望其长民铺世耶?三物宾兴之世,学即所用,用即所学,虽流弊不至于此,又何怪先生之俯仰而三叹也。(“存治编序”)

⋯⋯承南宋道学后,守章句,以时文应比,高者谈性天,纂语录,卑者疲精敝神于八股;不唯圣道之礼乐兵农不务,即当世刑名钱穀,懵然罔识, 而搦管呻吟,遂曰有学。(“恕谷后集”卷九“书明刘户郎墓表后”)综上以观,我们知道,李塨仍注重实际的知识;认为实际的知识,不仅超过书本上的知识,并且以为单靠书本的知识简直等于废物。这样看来,他的着眼点, 是在社会活动的领域里面建立他的知识论。但是在认识与实践的关系上,李塨就违背了颜元的方向。颜元以真理的标准在实践,而李塨却主先知而后行了。他说:

朱子亦知格物是学文,但认圣学未甚确。故言有离合,如以穷

至性天为格物,则是上达知天命之事,非成童入学事也;以读书讲论文字为格物,则后世文墨之学,非古大学之物也。应接事物,存心省身为格物,则又力行之功,非格物也;以力行为格物,是行先于知矣,倒矣。(“大学辨业”卷三)

不知不能行,不行不可谓真知。故“中庸”谓道不行,由于不明,道不明,由于不行。如适燕京者,不知路向北往,如何到燕京, 至燕京行熟,则知其路方真。然究是二事,究是知在行先,如问燕京路是问,行燕京路是行,“中庸”好学近知,力行近仁,知之一, 行之一,明分为二事,是也。必先问清路,然后可行。(同上)

颜元以为知识的首尾都在实践,如解释格物之“格”;李塨却把二者分做平行的二元论。他说:

格物之于礼乐,学也、知也;修身之于礼乐,行也。(同上卷四)

“说命”曰:知之匪艰,行之惟艰。世固有学而不行者,行自更重于学矣;然此乃学而不行之过,非学胜行,学先行之过也。故谓学犹故法,行乃躬行,分轻重可,谓学属小,务行为大,图分轻重不可也。或曰:如子言,即以事君论,则学文必能政事矣,然圣门又分政事文学为二科,何也?曰:博学于文,与文学亦微有分, 博学于文所指废,兵农礼乐射御书数水火工虞之事,皆可学也,文学则专指其考订礼乐,酌古准今,博雅斐然而言,故与德行政事言语可分科也。(“圣经学规纂”卷一)

颜元以为认识须实征于事物,所谓动与万物共见,即认识的活动,此外别无所谓心性;而李塨却分为内外二元论。他说:

甲宗朱,乙宗王,辩且争。甲曰道在事物上求,言求心非;乙日绝去事物,专求心性。予旁闻之大异曰,言思忠,貌思恭,忿思难,疑思问。以何思之,即心性也,未有去心而能求事物者也;去耳,聪性何在?去目,明性何在?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未有去事物而能全心性者也。夫万物皆备于我矣,去万物尚可为心性乎?然非心性,则备万物何在乎?(“论学”卷一)

在这里,李塨对于朱王二家之分辨也与颜元不同。颜元是这样说的: 塨疑评”)

李塨内外二元论的主张,显然更建背于其师说“知无体,以物为体”, “非气质无以见性”的观点。他把学行分为二元以至把性物分为二元,是一个理论的两面。至于他更以幼年知而不行,老年行而少知,则更愈说愈远于真理了:

归德周昆东(名寻)问曰:先生言学而后知,知而后行,则修齐治平之事,皆可徐俟之格致后欤?曰:非谓尽知乃行也。今日学一礼,遇其礼当行即行之;明日又学一礼,遇其礼当行即行之;知固在行先,而亦一时并进,且迭进焉,非列其夤也。然亦有先后甚远者,如十五入大学,学而未仕,则自不行治平之事;六十居官, 且年老不能亲学,则格物之功自少,是也。又问曰:弟子行孝弟, 谨信,亲爱,有余力则学文,不几似行先学后乎?曰:非也。即如今一幼学,其父命曰:汝为我粪。可对曰:吾学粪礼乃来乎?猝一朋友来访,可谢曰:吾学相见礼乃会之乎?盖其事前此已学,则行

之;即未学,亦必先供其职,待事讫,即速学之,以如其得失焉。⋯⋯

(“论学”卷二)

他不但把真理的标准歪曲,而且把人类知识的历史发展也歪曲了,这比颜元的知识论大为逊色。

以上说明李塨在知识论上离开颜元所走的歧路。因为李塨走入考证学的途径,以“文学”一科为“知先”,于是就不知不觉地违背了师说。但季塨并不是和颜元完全背向,他在世界观上继承了颜元的传统,是颜元思想的宣揭者,而在理气观上比其师更说得具体。他说:

即以理代道字,而气外无理,⋯⋯未有阴阳之外,仁义之先, 而别有一物为道者;有之,是老庄之说,非周孔之道也。(“中庸传注问”)后儒改圣门不言性天之矩,日以理气为谈柄,而究无了义。⋯⋯不知圣以言道皆属虚字,无在阴阳伦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在天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故小人别有由行,亦曰小人之道。理字则圣无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 同言道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亦虚字也,“易”曰:穷理尽性, 以至于命⋯⋯亦条理之义也。今乃以现代道,而置之两仪人物以前,则铸铁成错矣。(“论语传注问”)

此阐明气在理先,气外无道。他又说:

夫事有条理曰理,即在事中。今曰理在事上,是理别为一物矣。⋯⋯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同上)

此阐明有事有物方有理,无事无物便无所谓理,理在事物之中,离开了事物,便没有一个所谓先天的理的存在。总之,离开了具体的事物便谈不上理。他举例道:

请问穷理是阁置六艺专为穷理之功乎,抑功即在于学习六艺? 年长则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譬如成衣匠学缄黹,由粗及精,遂通晓成衣诀要。未闻立一法曰:学缄黹之后,又阁置缄黹而专思其理若何也。(“论学”卷一)

理是通过人类实践从事物的变化发展中才获得的;离开了事物而空谈理,都是唯心论。李塨更从历史进化中来阐明“道在事中”。他说:

道者人伦庶物而已矣,奚以明其然也?厥初生民,浑浑沌沌, 而已有夫妇父子,有兄弟,有朋友,朋友之尽有君臣,诛取禽兽茹毛饮血事轨次序为礼,前呼后应鼓舞相从为乐,挽强中之为射,乘马随徒为御,归而计件锲于册为书数,因之衣食滋、吉凶备。其伦为人所共由,其物为人所共习,犹逵衢然,故曰道。伦物,实事也, 道,虚名也。异端乃曰“道生天地”,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是道为天地前一物矣。天地尚未有,是物安在哉?且独成而非共由者矣,何以谓之道哉?(“恕谷后集”卷十二“原道”)

这就是说,所有礼、乐、射、御、书、数的道理,都是从社会的事物所规定的。颜元的“人性物理”的道,被李塨发展得更为明显。这种人文主义的世界观,由颜元到李塨是一脉相传的。因此,他们在人类创造精神上都信仰着现实可以改造。颜元最早感动李塨的话是:

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之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民之瘼矣,尚忍膜外?(“恕谷年谱”卷一)

李塨也主张打破因袭,重视创造。他说:

子丕与昆来论画。曰:今人专讲摹仿,与画何与?画天如天, 画地如地,画何山川何人物如何山川何人物而已。先生叹曰 :依傍门户而忘圣道之本然者,今之画也。(同上卷四)

总之,李塨的学术是有矛盾的。在他南游之后,特别在他的“病夫”时代,从现实的政治思想到形式的理论,都有了修订,而且这种修订是保守而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