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顾炎武的方法论
炎武没有王夫之那样的认识论,只有判断以后“验于事物”的方法论。这里,我们要明白,他的观点是从求验的方法,即怎样地“博学于文”来出发的。“四库全书提要”说:
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 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
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说:
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
他所提出的方法论是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的,令人大阔其步向天下国家去踏寻,“天下郡国利病书”实在是一部中国经济史概论。第一,他解放了闭门参悟的冥想,大倡学贵验于事物,上节言之已详;第二,他解放了文人的模仿,大倡学贵独力创造。他说: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条)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
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日知录”自序)
封建社会的因袭、愚昧、独断,支配着学风。炎武一方面痛斥当时醉心富贵功名的学风,说:
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日知录”卷十六“拟题”条)
他方面以创造的精神,以身作则,谓“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同上卷十九“著书之难”条)。这是一种个性解放的颂赞。封建社会埋葬着人类的创造活动,炎武高踞山头在招魂哩!
炎武的“博学于文”,很容易被人认为复古。我们应明白他的治学方法论不是主张复古。他所谓“非六经之所指⋯⋯一切不谈”,究竟是什么意义? 这是十七世纪学者要披古色古香的外衣之历史的必然,即恩格斯说的“要证明这个理论的真实性,只有从历史本身上去找证据。”(“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六八页。)“囚库全书提要”曾推崇其实证精神,但又错误地贬其复古难行,说:
炎武⋯⋯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
我们认为炎武自道其说“法古用夏”,和“四库全书提要”的批评“迂而难行”、“愎而过锐”,颇不能相提并论。实在讲来,“迂而难行”是表面文章,而“愎而过锐”正是他的方法论。十七八世纪的世界进步学者,他们的方法论往往否定了自己的世界观。
以下几点炎武的治学方法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从这几点,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不是主张复古的:
第一,他研究古籍,并不是钻研载道之文,而是论证古制,“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他的弟子潘耒序“日知录”说:
“日知录”则其稽古有得,随时扎记,久而类次成书者。凡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与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至于叹礼教之哀迟,伤风俗之颓败,则古称先,规切时弊, 尤为深切著明。
潘氏此说甚确。“日知录”之为古制源流论,是炎武在近代的路径上所首创的范例。
第二,他研究经术思想,在于发现古今思想之异同离合,而否定了“心传”的道统。他说:“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亭林文集” 卷四“与人书”四)在这一点上,他颇暗示从孔子还诸春秋,以百家还诸战国,以秦汉学者还诸秦汉的时代。
第三,他虽然主张“法古用夏”,但重在“引古筹今”,反对信古非今。她说:
“后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勦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 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求古之病”条)
由此看来,他主张文字最宝贵的是当代活的语言,这和方以智相似,流露出近代的语言改革的要求。不但语言文字是这佯,其他制度也应是这样, 同条下他还说“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炎武又反对改古从己的主观主义方法,主张就古制的实迹以考竟源流。他说:
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
(“亭林文集”卷二“音学五书序”)
三代六经⋯⋯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至于近日,⋯⋯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同上卷四“答李子德书”)
第四,炎武虽然说遵循“六经之所指”,但对于诸子百家之学,并不认为异端。他在“日知录”中一再引用“墨子”“尚贤篇”之文,亦引用“老子”之文。他一再说:“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见“日知录”卷十九“立言不为一时” 条,“明夷待访录”附“顾宁人书”语略同。)所以,立言之用,万殊同归, 无所谓异端。他在三百年前首倡诸子研究,说:
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
她并且明白主张九经与诸子百家并读,说:
故愚以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 亦莫不然。(“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
炎武博学于文,不但研究到异端,而且研究到“外国风俗”。我们不能因他讲说六经而忘记了他综览诸子,更不能因他祟尚三代而忘记了他参考各民族(他的标题是不对的)。他说:
历九州之风俗,考前代之史书,中国之不如外国者有之矣。“辽史”言:契丹部族,生生之资仰给畜牧,织毛饮海以为衣食,各安旧风,狃习劳事,不见纷华异物而迁,故家给人足,戎备整完,卒之虎视四方,强朝弱附。⋯⋯“邵氏闻见录”言:国纥风俗朴厚, 君臣之等不甚异,故众志事一,劲健无敌。自有功于唐,赐遗丰腴, 登里可汗始自尊大,筑宫室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其俗变坏。⋯⋯“史记”言:匈奴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盐铁论”言:匈奴之俗略于文而敏于事。宋邓肃对高宗言:外国之巧在文书简,简故速;中国之患在文书繁,繁故迟。“辽史”言,朝廷之上事简职事,此辽之所以兴也。然则外国之能胜于中国者,惟其简易而已,若舍其所长而效人之短,吾见其立弊也。(“日知录”卷二十九“外国风俗”条)
他列举他所谓的“外国风俗”对于劳动、骑射、社会等次之不甚大异, 事简职专之敏速效力,都是善制。(参看“日知录”卷二十九“西域天文” 条)这种历史观点,除开其标题的错误外,在当时说来,是进步的。
以上所论是炎武方法论的优点,不仅“复古即解放”罢了;他的治学方法的最重要的地方即逻辑上的归纳法。他没有方法论的专书,但他却有方法论的示范作品以及修养工夫的自述。今先就其学问修养与博采见闻的研究态度概述于下: “日知录”卷七“朝闻道夕死可矣”条说: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周,周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 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篇弗措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俯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有一日未死之身,则有一日未闻之道。学问思辨行为是一个过程,人不停止地笃实追求学问,积累经验的工夫要直至死而后已。这里所强调的就含有经验论的因素。
炎武自述他的两部代表著作是这样做成的:
予纂辑此书(“音学”)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障,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亭林文集”卷二“书学五书后序”)
炎武所著“日知录”,⋯⋯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初刻日知录自序”)
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炎武方法论的内容: 第一、重调查——
炎武不独在书本上搜集证据,并且还注重实地调查,以期能获得一事物的真实面目。潘耒在“日知录”序上这样说:
先生⋯⋯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是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
全祖望在“亭林先生神道表”也这样说:
先生⋯⋯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逃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这种实地调查的方法是最基本的求学方法。缺乏实地调查的条件,那就要陷于教条主义。
第二、重直接资料——
炎武平生最恨窃书贼,把古人的制成品,加一点减一点便成了创作。所以他以“日知录”的材料,比诸采山之铜。他说: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春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
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 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儿采山之铜也。(“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这段话不但是清初的优良传统,而且还可以当作后人的教训,不注意踏寻道路而在那里凌空统摄的人,应该重视这一段话。
第三、重广求证据——
这点在“日知录”各条中都可以看出求的。潘耒说炎武是:“有一疑义, 反复参考,必归于至当;有一独见,援古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日知录序”)
炎武引陈第的话说:
⋯⋯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从审其音,参错以谐其韵。(“音论” 卷中“古诗无叶音”。按陈第语出“毛诗古音考序”)
炎武在“金石文字记序”里也说:
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剔史传,发挥经典。(“亭林文集”卷二)
我们为了说明炎武的这一重要方法,可举一范例,以证明他的话是正确的,“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即从古音证据言古文字义,今节录于次:
开元十三年敕曰:“⋯⋯‘洪节’⋯⋯‘无偏无颇’⋯⋯颇字宜改为陂”。盖不知古人之读义为我,而颇之未尝误也。“易象传”: “鼎耳革,失其义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礼记”“表记”: “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是义之读为我, 而其见于他书者遽数之不能终也。⋯⋯“易”“浙”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范谔昌改陆为达,朱子谓以韵读之良是; 而不知古人读仪为俄,不与达为韵也。“小过”上六:“弗遇过之, 飞鸟离之”。朱子存其二歌,谓仍当作“弗过遇之”,而不知古读离为罗,正与过为韵也。“杂卦传”:“晋,书也;明夷,诛也’”。孙奕改诛为昧;而不知古人读书为注,正与诛为韵也。“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嘉?”后人改嘉为喜;而不知古人读宜为牛何反,正与嘉为韵也。⋯⋯诗曰:“泛彼柏舟, 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惟我仪,之死矢靡他”。则古人读仪为俄之证也。“易”“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则古人读离为罗之证也。⋯⋯“诗”曰:“君子偕老,副舞
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则古人读宜为牛何反之证也。⋯⋯此文列举之韵读许多字,本证旁证兼采,而孤证不取。第四、重辨源流、审名实——上面我们已经说明炎武对于经术思想主张考究古今的异同离合,这种历史方法是值得注意的。潘耒说:
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凡经义史学⋯⋯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学博而识精,理到而辞达。(“日知录序”)他不仅倡导着明辨历史的流变,而且在“日知录”中存有他自己研究的范例。如“帝王名号”条(后为王国维所订正)、“郡县”条、“都邑”条(后也为王氏所订正)、“奴仆”条(后为王氏所发展,但皆据炎武未见的文字)。今且举他讲周末风俗之流变如下:
自“左传”之终以至此,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
战国为氏族贵族的没落时代,他所指的流变,颇关重要。除开他的主观的理想,他论氏族制是合于历史的。例如说:“氏焉者所以为男别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亭林文集”卷一“原姓”)
炎武论音学这样说:“先之以音论何也?曰审音学之原流也。”(“亭林文集”卷二“音学五书后序”)他要求析辨出“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同上“音学五书序”)。他更引申说:
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 至东京益甚。而休文作谱(四声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 “子”,⋯⋯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 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 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祐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一百六韵为一百七。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 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 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会有之,而不甚远也。(同上)
炎武的军制论,从审名实为明流变之要旨,更为可贵,详见后节。第五、重明古今史学——炎武研究历史,不但着重在“六经之所指”,而且着重在古今历史之递变。他说:
唐⋯⋯谏议大夫殷侑言,⋯⋯此来史学废绝,至有身处班列, 而朝廷旧章莫能知者。⋯⋯自宋以后,史书烦碎冗长,请但问政理成败所因,及其人物损益关于当代者,其余一切不问。⋯⋯今史学
废绝又甚唐时。⋯⋯宋⋯⋯太常博士倪思言,举人轻视史学,今之论史者独取汉唐混一之事,三国六朝五代以为非盛世而耻谈之。然其进取之得失,守御之当否,筹策之疏密,区处兵民之方,形势成败之迹,俾加讨究,有补国家。⋯⋯薛昂⋯⋯尝请罢史学,哲宗斥为俗佞。吁,何近世俗佞之多乎!(“日知录”卷十六“史学”条)
他把不重史学的人,斥为“俗佞”,甚中当时空谈之病。“人不通古今, 马牛而襟据,行身陷不义”(同上卷十九“文人之多”条引韩愈诗)。
第六、重存疑,不盲从——
这在“日知录”中,如考证古书错简(卷七“考次经文”),如指出“昔人所言兴亡祸福之故不必尽验”(卷四“左氏不必尽信”),都说明炎武的研究,宁肯阙疑,不作主观的臆度。他说:
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经补字”,并属诸生补此书(“九经字样”)之阙,以意为之。⋯⋯予至关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识者,显与所补不同,乃知近日学者之不肯阙疑而妄作如此。(同上卷十八“张参五经文学”条)
第七、重虚怀广师—— “日知录”之作,炎武自谓“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亭林文集”
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因此时常修改增订,常叹“向日学之不博”(“初刻日知录自序”);虚怀若谷,老而益坚。他说:
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小也,自大亦小也。(“日知录”卷七“自视欿然”条)
时人之言,而亦不敢没其人,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与进于学。
(同上卷二十“述古”条)
他的为学自感不足、谦虚下怀的精神,正是一个学人的过人处。他又说: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狐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
习染而不自觉。⋯⋯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学也。(“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一)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同上“与人书”十四)因此,他在“广师” 篇中列举当世在野的布衣可师者甚多,师法他们的优点,以解放自己的孤陋与习染。他说:
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 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 自得天机,吾不如传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 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凶;好学不倦,篇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张氏评炎武“音学五书”)。至于达而在位,其可称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议也。(同上卷六“广师”)
这样的虚心学习态度,表现了他的胸襟!所谓“广师”实难,自大不可, 自小又不可。潘耒以“综贯百家上下千载”的通儒崇赞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八、重手腊并用——
炎武的治学方法还有一个特点,即不专门靠书本,而重在实践中检证, 和王夫之所谓先“甘苦自尝”是相似的。他的“修己治人之实学”,并不是后来乾嘉考据学流于一套玩物丧志的倾向所能继承的,“当务之急”也不是他所谓“传食于诸侯之文人”所能了解的。他以为文人不做事,“华而不实”。他说: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其说始于“管子”。三代之时,民之秀者, 乃收之乡序,升之司徒,而谓之士,固千百之中不得一焉。
大宰以九职仕万民,五曰百工节化八材,计亦无多人尔。武王作“酒诰”之书曰:“妹土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此谓农也。“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此谓商也。又曰:“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则谓之士者, 大抵皆有职之人类。恶有所谓群萃而州处,四民各自为乡之法哉? 春秋以后,游士日多,“齐语”言桓公为游士八十人,奉以车马衣裘,多其资币,使周游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而战国之君,遂以土为轻重,文者为儒,武者为侠。呜呼!游土兴而先王之法坏矣!
(“日知录”卷七“士何事”条)
炎武不仅自己这样说,而且还真正地实践他这种主张。这一点,我们在他的生平事迹中便可以知道的。他每到一处,定下来,不是种田,便是垦荒。并且他还不仅个人这样地干着,还邀了许多朋友也同样地干着。他说:
频年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友人赠以二马二骡,装驮书卷。所雇从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此不足以累足下也。近则稍贷赀本,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应募垦荒,同事者二十余人,辟草莱,披荆棘,而立室庐于彼。然其地苦寒特甚,仆则遨游四方,亦不能留住也。彼地有水而不能用,当事遣人到南方求能造水车水碾水磨之人,与夫能出赀以耕者。大抵北方开山之利过于垦荒,畜牧之获饶于耕耨。使我有泽中千牛羊,则江南不足怀也。(“亭林文集”卷六“与潘次耕书”)
从这里,我们看到,他和颜元的办法是一样的,不欲做空头无用的士人, 而理想上要做到劳心与劳力的统一。这种理想,在当时是不能实现的,但它不失为十七世纪的启蒙者对于时代前景的憧憬。炎武还托古以自圆其说,历述古代圣王都不只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且还是一般的从事劳动的人。他说:
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大劳;宅天下之至贵者,必执天下之至贱。是以殷王小乙使其子武丁旧劳于外,知小人之依而周之。后妃亦必服浣濯之衣,修烦缛之事。及周公遭变,陈后稷先公王业之所由者,则皆农夫女工衣食之务也。古 先王之教,能事人而后能使人,其心不敢大于一物之细,而后可以胜天下之大。舜之圣也而饭糗茹草,禹之圣也而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此其所以道济天下而为万世帝王之祖也。况乎其不如舜禹者乎?(“日知录”卷七“饭糗茹草”条)
总之,炎武的方法论所谓“验物”“治事”,是有进步性的。尽管验物之验有经验论的因素,治事之治有封建道德的规范,且所谓“事物”的含义也有历史的局限;然他的唯物主义的主要倾向,却引导他的眼光进入有一定限度的历史和自然、人类、社会、民族的大环境中,这样解放了的炎武确乎
飞出了中古封建的小鸟笼子。他是一位言行一致的人,他游历遍半个中国, 带着两马两骡,载上一个小圆书室,并随地抄录材料,访问风俗,探寻真理。到了开博学鸿儒科(康熙十七年)、开明史馆(十八年)时,他以速死身殉来抗拒了对他的推荐。他不但不辱身事仇,而且更不再进那个变相八股的小笼子去了。博学鸿儒在那里“著书”,他反其道而钞书。他引其祖的话说:
著书不如钞书。⋯⋯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短鉴” 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如得宋入书一卷也。(“亭林文集”卷二“钞书自序”)
康熙在那里奖励理学,亭林在野外著“日知录”。他的“日知录”的书名,不但显示出在方法论上的时代自觉,所谓“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 以与宋明以来的空虚独断相对立,而且标明出和清统治者的不合作精神,以显示其民族气节。“日知录”刊本中多有删除(如“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条有目无文),诗集中则更多窜改(参看“四部业刊”本与蒋山佣钞本诗集之异同)。炎武隐居陕西,不只是著书立说,而且有抗清统治的秘密活动,这从他和傅山往来的信中就可以看出来的。孙中山以下的话,颇合于炎武的情况。
他们刚才结合成种种会党的时候,康熙就开博学鸿词科,把明朝有知识学问的人,几乎都网罗到满洲政府之下。那些有思想的人,知道了不能专靠文人去维持民族主义,便对于下流社会和江湖上无家可归的人收罗起来,结成团体。⋯⋯(“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版,六一六页)炙武比夫之宗羲更进步的地方,就在于他始终是一个经世致用的活动家,他的爱国思想与他的秘密行动是言行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