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黄宗义的科学思想和自由思想

民主思想,在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是商品交换的意识反映,另一方面又和科学思想不能分离。十七世起的启蒙学者,虽然对这一点没有显明的口号,但其思想倾向却至为明著。宗义反对鬼神迷信与无稽方术等社会积习,同时也依据科学知敲而为积极的说明。他主张把儒者的学术活动广行之于“朝市”,换言之,即公开之于政治(朝)与经济(市),这在当时是进步的思想。他反对求仙的妄谈,同时即说明这妄谈的来源是对自然的幻觉, 最后说明“海市”是自然现象。他说:

懦者专意经论,其运动开阖之所,不得不归之于朝市。而山洞祟幽,风烟迅远,势相阔绝,于是学仙者私据之而别生事端,便愎傲朝市,从所无有洞天福地之说出,猿鸟亦受驱役矣。⋯⋯山东临沧海,多海市⋯⋯颇怪此等妄谈,不可以欺愚者,以始皇之明察, 方士焉能以凿空鸟有之事,令其听信?⋯⋯盖登州海市,掩映远山,望之如云。而此山临视咫尺,兰盾之底,其谓反居水下是也。

(“南雷文约”卷四“明州香山寺志序”)

宗义反对“舍利”之说。他首先证明这是历史的伪造,然后在自然现象中寻求世俗所谓“神物”,不过是油灯中的青珠罢了。他说:

阿育王舍利,不特伪造,即其伪造者亦不一人一事。余之所闻, 自嘉靖以来者,景濂碑文作于洪武十二年,距今二百九十三年耳, 已不胜其伪如此。岂自洪武以上历一千九百七年之久,舍利依然为刘萨诃故物耶?⋯⋯然则景濂碑中之神异,亦不过世俗自欺欺人之说。⋯⋯不关舍利,是名妄见,岂可以所见之妄,而谓舍利之灵乎? 忆余丙寅冬日,书窗油盏,灯烛时吐青珠,细于芥子,坚不可破。⋯⋯ 或谓此草舍利也。嗟呼,即舍利亦复何奇,而况于伪为者乎?彼沾沾其神异者,可谓大惑不解矣!(同上“阿育王寺舍利记”)

宗义反对“鬼荫”之说,根据历史的自然的各种论理,说明其妄而非真。“葬书问对”一文(见“南雷文物”卷三)就详言这一点。此文实在是一篇反中古迷信的宣言,其科学精神和“明夷待访录”之民主精神相映成辉。今分述其要点于下:

(一)鬼荫之说,向有父子同气的附会。宗义根据人类形体自然的生灭, 证明此说害理,并提出中国的一位伟大的无神论者范缜的论点作佐证。他说:

夫人⋯⋯坠地以日远日疏。货则婚宦,经营异意,名为父祖, 实则路人。勉强名义,便是阶廷玉树。彼生前之气已不相同,而能同之于死后乎?子孙犹属二身。人之爪发,托处一身,随气生长, 剪爪断发,痛痒不及,只是气离血肉,不能周流。至于手足指鼻, 血肉所成,而折臂刖足,蒿指劓鼻,一谢当身,即同木石,枯骸活骨,不相干涉。死者之形骸即是折臂肌足蒿指劓鼻也。在生前其气不能通一身,在死后其气能通子孙之各身乎?昔范缜作“神灭论”, 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

(二)鬼荫之说,言葬地吉凶之不同可以降福降祸。宗义根据人类情感求安的道理,证明此说为“富贵利达之私”所使然。他说:

鬼荫之说,⋯⋯言死者之骨骼能为祸福穷通,乃是形不诚也, 其可通乎?⋯⋯古之先王悬棺之后,迎主于庙,⋯⋯以墓中枯骸无

所凭依也。⋯⋯今富贵利达之私充满方寸,即无知之骸骨,欲其流通润泽,是神不如形,孝子不如俗子也。⋯⋯程子所谓彼安则此安, 彼危则此危者,据子孙之心而为言也,岂在祸福乎?⋯⋯鬼荫之说不破,则算计卜度之心起。受荫之迟速,房分之偏枯,富贵贫贱, 各有附会。形气之下,势不得不杂以五行衰旺生克,心愈贪而愈昏, 说愈多而愈乱,于是可葬之地少矣!诚知鬼荫之谬,则大山畏谷, 迴溪伏岭之中,其高乎深厚之地,何在无之,便是第一等吉壤,精微之论不能出此。⋯⋯无俟乎深求远索,无可奈何,而归之天命也!

(三)鬼荫之说,皆以习俗固然为根据,以为若无鬼荫,何以人们在若干年来都信而不疑。宗义根据匿史习惯之不同(如火葬水葬),证明此说正是囿于习惯。他说:

不观宋景赚之志傅守刚乎,焚尸沉骨之俗成,缨弁之家亦靡然从之。不然,则以为辱亲也。彼之恶择地,犹此之恶焚尸也,习俗亦何尝之有?

(四)鬼荫之说,以古筮择时日而葬之理为饰词。宗义以为择时择日, 古今不同,不足为据。他说:

古⋯⋯葬以日中。⋯⋯下圹而以宵中,今日择时之害也。风和日出,便于将事,谓之吉日,风雨即是凶日,筮者笼此也。今之葬者不风雨止,择日之害也。

宗义又曾写过一篇“七怪”的文章(见“南雷文约”卷四)。他认为葬地之说是七怪之一。他说:

方位,一定不易者也,三元白法,随时改换者也。⋯⋯年白改换,则吉凶亦改挨,充彼之说,以求吉地,必一年一改葬而后可。是故方位者,地理中之邪说也,三元白法者,又邪说中之邪说矣!

宗义更把中古的虚伪教育和愚昧保守,都同迷信并举,列人七怪之目。他反对那种把儿童蜀做胡孙看待的机械的、有不正当企图的虚伪教育说:

有用谓胃神童者,写字作诗,周旋应对于达官之前。⋯⋯原其教法,唯令学书大字,诗以通套零句排韵而授之,东移西换,不出此数十句而已。问以四书则茫然不识为何物也。⋯⋯今以教胡孙禽虫之法,教其童子,使之作伪,将奚事而不伪?

他反对医学上的愚昧保守说:

医之难者,以其辨经络也。故伤寒之书,疏十二经络,以脉辨之,又以见症辨之,而后投药,不敢不慎也。邓人赵养葵著“医贯”, 谓江南伤寒之直中三阴者,间或有之,间如五百年其同之同,言绝无也,其说已谬甚。⋯⋯今之学医者,喜其说之可以便己,更从而附会之,以为天下之病止有阳明一经而已,公然号于人人,以掩其不辨经络之愚。夫不言己之不识十二经络,而育十一经之无病,犹之天下有九州,不言己之足迹未曾历九州,而言天下无九州也。

总之,宗义的科学思想至为明著。这种理性认识的精神正是中古的反对物。因此他把那些愚昧、迷信、虚伪、妄说、神妙、鬼荫等等中古陈朽的东西,谓之“青天白日,怪物公行”。他在“七怪”一文开首说:

王孙满云“魑魅罔两,莫能逢之”,言川泽山林也。嵇叔夜羞与魑魅争光,言昏夜也。今通都大邑,青天白日,怪物公开,而人不以为怪,是为大怪。余欲数之而不胜其多,漫条七端。

这说明他是怎样地对于中古的旧现实深恶痛绝,而谋以新时代的科学知识去洗刷它们呢!

宗义的这些理论特点,也和王夫之相似,是城市异端的共同精神。他们都在理论上发挥了“廉价的整理”(“德国农是民战争”,二七页)。

清初大儒多集中力量反对八股制艺,这和十六世粑宗教改革时代反对基督教义支配下的经院学派相似。宗义在这一点,也表现了人文主义的自我解放或自由的思想,和他的政治哲学思想脉貉相贯,而为近代启蒙者的精神。稍晚于他的“儒林外史”的作者,即承继这一遗产。

宗义论文章,总是首先反对束缚人性的举业。因为举荣制艺把人类思想枷锁于“一定之说”,不许学者“取证于心”,而作自我理性的是非判断(“南雷文案”卷一“恽仲升文集序”),所谓“科举抄撮之学,陷溺人心”(同上“姚江逸诗序”)。他说:

举案盛而对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胎而视日,此离经也,此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 庭代之治乱,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瞽言,未尝深求其故,取证于心。其书数卷可尽也,其学终朝可毕也。⋯⋯仲升之学,务得于己,不求合于人,故其言与先儒或同或异,不以庸妄者之是非为是非也。(“南雷文案”“恽仲升文集序”)

宗义反对盲从与模仿的时文。他以为讲门面的摹拟,近似一种奴性。只有“胸中流出”的自己要说的话,才是至文。他说:

文章之传世,以其信也。拿洲太函,陈言套括,移前掇后,不论何人可以通用。鼓其矫诬之言,荡我秽疾,是不信也。(“南雷文约”卷二“辞祝年书”)

党朱陆,争薛王,世眼易欺,骂詈相高。有巨子以为之宗主, 则巨子为吾受弹射矣。此如奴仆挂名于高门巨室之尺籍,其钱刀阡陌之数,府藏筐箧所在,一切不曾经目,但虚张其喜怒,从哃喝夫田驺纤子,高门巨室雇未尝知有此奴仆也。⋯⋯呆堂之文⋯⋯要皆自胸中流出,而无比拟皮毛之迹。⋯⋯余尝谓文非学者所务,学者固未有不能文者。今见其脱略门面,与欧曾“史”“汉”不相似, 便谓之不文,此正不可与于斯文者也!⋯⋯但使读书穷经,人人可以自见,高门巨室,终不庇汝,此吾东删(浙)区区为斐豹焚丹书之意也。(同上卷一“李杲堂文钞序”)

宗义认为有明一代之文“由明而晦”,只有字句的讲求,即只有死形式, 只有“唯之与诺”,没有新内容。他说:

欧曾谓学文之要在志道穷经者,若人亦知趣之与欧曾其相似在何等乎?故其持论虽异,其下笔则唯之与诺也。有如假潘水为鼎实,别器而荐之曰,此淆蒸也,曰此折俎也,吟唱虽异,其为潘水则同也。(同上卷四“七怪”)

今人无道可载,徒欲激昂于篇章字句之间,组织纫缀以求胜, 是空无一物而饰其舟车也,故虽大辂艅艎,终为虚器而已矣。(“南雷文案”卷二“陈葵献偶刻诗文序”)什么是新的内容呢?一曰真感情:

三百年人士之精神,专注于堤屋之业,割其余以为古文,其能尽如前代之盛者,无足怪也。⋯⋯夫其人不能及于前代,而其文反能过于前代者,良由不名一辙,唯视其一往深情,⋯⋯今古之情无尽,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一非文,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无一非文人也。⋯⋯向使涤其雷同,至情孤露,不异援溺人而出之也。

(“南雷文约”卷四“明文案序”上) 二曰通经术:

文章不本之经术,学王李者为剿,学欧曾曾为鄙。(“南雷文案”外卷“陈巎献五十寿序”)

鹿门八家之选,⋯⋯圈点句抹,多不得要领,故有腠理脉络处不标出,而圈点漫施之字句之闻者,与仕俗差强不远。⋯⋯

欧公谓正统有时而绝,此是确论。鹿门特以为统之在天下未娄绝也,如此必增多少附会,正统之说所以愈不明也。⋯⋯鹿门一生, 僅得其转折波澜而已,所谓精神不可磨灭者,未之有得,缘鹿门但学文章,于经史之功甚疏。(“南雷文约”卷四“答张尔公论茅鹿门批评八家书”)

三曰重经验、湛思:

余观今世之为遣老退士者,大抵龌龊治生,其次丐贷江湖,又其次拈香嗣法,科举场屋之心胸,原无耿耿,治乱存亡之敝事,亦且愦愦。(同上卷一“韦菴鲁先生墓志铭”)

取近代理明义精之学,用汉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之湛恩,直欲另为传注,不堕制举方域也。(同上卷一“陆文虎先生墓志铭”)

有平昔不以文名,而偶见之一二篇者,其文即作家亦不能过, 盖其身之所阅历,心日之所开明,各有所至焉,而文遂不可掩也。然则学文者亦学其所至而已矣,不能得其所至,虽专心致志于作家,亦终成其为流俗之文耳。(“南雷文案”外卷“钱屺轩先生七十寿序”)

因此,他有“作文三戒”(戒当道之文,戒代笔之文,戒应酬之文,见“南雷文案”卷十),自己为丈谨守戒需,一毫不苟。

宗义依据个性解放的自由思想,反对了中古的贵族文艺。但他离开阶级观点,又依据地位之不同,区分文章为台阁与山林二种,前者言经纶治道, 后者叙自我神情,皆不能被流俗与势力所束缚。说理要由理性指示,不为矫激;叙情要由感情出发,不伯忌讳。他下面的文章论,表现出他的时代的进步的看法:

文章之道,台阁山林。⋯⋯台阁之文,拨剧治本,縆幅道义, 非山龙黼黻不以设色,非王霸捐益不以措辞,而卒归于和平神听, 不为矫激。山林之文,流连光景,雕镂酸苦,其色不出于退红沈椽, 其辞不离于叹老嗟卑,而高张绝弦,不识忌讳。⋯⋯今夫越郡之志, 地逾千里,时将百年,所谓台阁之丈也。既有明府名公巨卿以为之主,当世之词人才子,孰不欲附名末简,分荣后祀?⋯⋯某闻梓人之造室也,大匠中处,众工环立向之。大匠右雇曰斧,则执斧者奔而右,左指曰锯,则执据者趋而左。⋯⋯某自视不知斧锯安在,明府右雇,则某将空手而奔左,明府左指,则某将空手而趋右,又何

待其环立而知其不胜任哉!小儒山林之手,其无当于台阁也明矣。

(“南雷文案”卷三“辞张郡侯请修郡志书”)

以上言文章不能为仅势所指挥,下面言文章不能违心而迎合世俗: 一代有一代之制作,革命之陈每多忌讳隐语阑人,岂可不慎,

是又不得不改者也。某读诸家文集及于杂史,间或考之正史,则多同异,考之志乘,则多错谬。⋯⋯今若见其谬误遣漏而一一听之, 恐既经纂修之后,则明眼所照,遣议不专在前人矣!⋯⋯志与史例, 其不同者,史则美恶俱载,以示褒贬,志则存美丽去恶,有褒而无贬,然其所去是亦贬之之例也。越中⋯⋯亦有高位久宦,干涉国史者,而或为公论所排,清议所讥,此正当去之以明贬者,试出其家传读之,⋯⋯试有人与之分别源流,证明实录,彼在瓮天者反以为一人之爱憎,斯时也,起而抗言争执,则丛为为怨府,何苦而尝身于市虎乎?若骫骳将顺,不特为明府之谋不忠,而鲁卫之士有以薄其心胸矣!(同上“再辞张郡侯修志书”)

严格说来,上面朝野两方面文章的区别,毫无道理,也缺乏斗争的意义, 僅在明哲保身而已。但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爱国的消极不合作的精神来。宗义基于个人天才的“灵性”,说明“诗”的产生。这是启蒙学者自由思想的另一种表现,充其量是崇拜个性。但他说诗在于自然的性情,不专在雕绘诗句, 是有一定的反抗意义的。他说:

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扁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诚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 常人未尝不有月露风云花鸟之咏,非其性情,极雕绘而不能亲也。

(“南雷文案”卷一“景州诗集序”)

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即风云月露草木虫鱼,无一非真意之流通,故无溢言曼辞以人章句,无谄笑柔色以资应酬。⋯⋯今人亦何情之有,情随享转, 事因世变,于啼湿哭,总为肤受。⋯⋯今人之诗,非不出于性情也, 以无性情之可出也!(“南雷文案”卷一“黄孚先诗序”)

宗义认为诗的内容即人生,这“人生”是心理学的,而不是阶级的。这“人生”脱离了道德学的束缚、是进步的,但没有现实主义的观点,是启蒙学者的局限。他以为诗是“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南雷诗历题辞”),不必出于一途非模仿唐人不可。他以为,经史百家的学问皆涵育于胸中,融会贯通,始有所谓诗的哲学理想境地。他说:

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游浪论唐,虽归宗李杜,乃其禅喻。谓“诗有别村,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亦是王孟家数, 于李杜之海涵地负无与。至有明北地,摹拟少陵之铺写纵放,以是为唐,而永嘉之所谓唐者亡矣。是故永嘉之清圆,谓之非唐不可,然必如是而后为唐, 则专固狭陋甚矣!(“南雷文约”卷四“张心友诗序”)

他这一理论,是由他学诗的趣验中得求的,他说:

余少学南中,一时诗人⋯⋯皆授以作持之法,如何汉魏,如何盛唐。抑扬声调之间,规模不似,无以御其学力,裁其议论,便流入于中晚,为宋元矣!余时⋯⋯妄相唱和。稍长,经展变故,每视其前作,⋯⋯嚼蜡了无余味。⋯⋯ 背篷底,茅店客位,酒醒梦余,⋯⋯尚括韵萧,⋯⋯则时有会心。然后知诗非学之而致。盖多

读书,则诗不期工而自工,⋯⋯若只从大家之诗章参句炼,而不通经史百家,格于僻固而狭陋耳。史诗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古今志士学人之心思愿力,千变万化,各有至处,不必出于一途。⋯⋯而必欲一之以盛唐,盛唐之诗⋯⋯亦未尝归一,将又何所适从耶?是故论诗者,但当辨其真伪,不当拘以家数。(“南雷诗历题辞”)

好像他以为离开活的人生,离开高尚的人类理想,便不是真诗。真诗不能“一之以唐”,不能定以一法,而应以活的现实(千变万化)为依据。虽然这是以超阶级超历史的思想为出发点,但他不把死形式的诗认为诗,却是可贵的。

宗义曾申论诗与历史的关系。他一反过去的旧说,以为“诗经”没有所谓正变,变风变雅正是时代所使然的。孟子说“诗”亡然后“春秋”作,他说史亡然后静作。诗的产生有它自己的时代为背景。时代不同,诗人的情感不同,而诗也就因时代而不亡,历史无穷发展,静也无穷发展。那里有“诗亡”之理?这一见解,可谓前无古人。他说:

正变云者,亦言其时耳,初不关于作诗者之有优劣也。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夫以时而论, 天下之治日少,而乱日多。⋯⋯韩子曰:“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向令风雅而不变, 则诗之为道狭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动鬼神乎?是故汉之后,魏晋为盛,唐自天宝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诗又盛。无他,时为之也。⋯⋯盖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人之性情, 其甘苦辛酸之变未尽,则世智所限,易容埋没。即所遇之时同,而其同有尽不尽者。⋯⋯“‘诗’亡然后‘春秋’作”,亦知“诗” 之有不亡者乎?(“南雷文案三刻”“陈苇庵年伯诗序”)

宗义更以为诗是一面镜子。尤其在“流极之运”的时代,一般俗人,歌功颂德,曲解历史,伪制历史,但诗的创作不同,它是由所谓“真性情”中流露,不但可以补史之阙,而且就是真实的诗史。他说:

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 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惜乎诗也。逮夫流极之运, 东观兰台但记事功。⋯⋯犹幸野制遥传,苦语难销,此耿耿者明诚于烂纸昏墨之余,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讵知史亡而后静作乎? 是故景炎祥兴,宋史且不为之立本纪,非“指南集”在,何由知闽广之兴废?非水云之诗,何由知亡国之惨?⋯⋯可不谓之诗史乎?⋯⋯明室之亡,分国鲛人,纪年鬼窟,较之前代干戈,尤无条序。其从亡之士,章皇草泽之民,不无危苦之词。从余所兄者,石齐、次野、介子、霞舟、希声、苍水、密之十余家,无关受命之笔, 然故国之铿尔,不可不谓之史也。(“南雷文约”卷四“万履安先生诗序”)

我们由宗义的诗,也可以知道明亡的痛史。他的诗中含有耿耿气节的爱国主义思想。今录三首于后:

长 夏

终日荒途隔往还,荷风焐妩媚心颜; 砚因蝇集更番涤,笔为蜂巢次第闲。精骑羞为安性拙,狂歌中断忆时艰;

谁言草木难甘腐,尚以成萤恨欠顽!(“南雷诗历”卷一)

卧病旬日未已闲书所忆北地那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

萝中失哭儿呼我,天末招魂鸟降筵。好友多从忠节传,人情不尽绝交篇!

于今屈指儿回死,未死犹然被病眠!(同上)

送万季野贞—北上

管村(证人书院所在)彩笔挂晴霓,季野观书决海堤。卅载糊床穿皂帽,一篷长水泊蓝溪。(余所居地)

猗兰幽谷真难闭,人物京师谁与齐?

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同上卷二)

宗义自称:“师友既尽,孰定吾丈?但按年而读之,横身苦趣,淋漓纸上,不可谓不逼真耳!”(“南雷诗历题辞”)这也好像以他的脉作自居于爱国的诗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