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龚自珍的思想

第一节 龚自珍的社会批判思想

龚自珍又名巩柞,号定盦,浙江仁和人,生于乾隆五十七年(公元一七九二年),卒于道光二十一年(公元一八四一年),享年五十岁,年长于魏源,比魏氏逝世早十五年。他死的前一年鸦片战争爆发,死后一年即订立破天荒的不平等条约,即所谓“南京条约”,再后九年洪秀全即起义。这时代是中国近代史的真正开场,近代的反帝团主义反封建主义运动由此时起,贯串了一百余年。魏源在太平军入江宁以后还写出他的“书古微”,然而自珍虽亦探讨经史,主张以经还经、以子还子之六经诸子的正名,并论“春秋” 决事的大义,但他早已不能写定群经了。例如他在“古史钩沈论三”(“志写定群经”)里说:“友朋⋯⋯皆语自珍曰:曷不写定‘易’、‘书’,‘诗’、 ‘春秋’?方读百家,好杂家之言,未暇也。内阁先正姚先生语自珍曰:曷不写定‘易’、‘书’、诗’、‘春秋’?又有事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未暇也。⋯⋯吾之始猖狂也,憾姬周之末多歧,憾汉博士师弟子之多歧。今也不然,⋯⋯无以俟予,予所憾日益下,恧如何,恧如何?⋯⋯卒不能写定‘易’、‘书’、‘诗’、‘春秋’。”(“定盦续集”卷二)他所憾日下,因而他的学问不但降于六经之外(如他尊告子的人性说,尊列子的学说——谓含有真理十之七八,喜佛典的思想,以至搜求当代掌故之学),而且日益降于“东西南北”之学。他是当时的一位议政专家,他的思想,可以说真正在他的“东西南北”之学方面客观地批判了经古文学家的“学隐”。

自珍的思想中心是他的社会批判论,他的经史之学则为一种附带研究的东西。他是著名的古文学家、小学家段玉裁的外孙,这个渊源使他少年即有所成就,但这却不是他的进步思想的基本原因。使他大发议论的主要原因, 就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如他所说:“士大夫⋯⋯尽奄然而无有生气,⋯⋯ 不可不为变通者”(“定龥文拾遗”“明良论三”)。他少年时代的作品, 如“明良论”(四篇),如“乙丙之际箸议”论篇论文,都不是继承外祖父的传统,而是自树一帜,成了时代的号筒。在他“少年”(自云“猖狂”的少年)的时候,中国的外患正在发展中,封建的老朽社会已经发生着新的资本主义因素。他的无所顾虑的批判态度是有价值的。他指出“老成之典型,⋯⋯因阅历而审虑,因审虑而退葸,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恋其籍,年高而顾其子孙”(同上),不能思自表见,他也就以青春的理想家自居,发出了他的吼声。

首先我们应把他的少年时代的作品,“明良论”与“乙丙之际箸议”(箸议一作塾议)诸篇的年代来弄清楚。“明良论”据段玉裁评记,末写甲戌秋日,是年为嘉庆十九年(一八一四年),他自注“四论为弱岁后所作”,以是推之,作文年代当在他大约二十岁以后至二十三岁之间。“乙丙之际箸议”, 既云乙丙之际,便在嘉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一八一五——一八一六年), 是时他为二十四、五岁。在他二十岁到二十五岁这五年之间,这位“少年” 的思想,真可谓“东西南北之学”,惊世骇俗,无怪乎梁启超说:

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

(“清代学术概论”,一二二——一二三页)

他的外祖父段玉裁“加墨矜宠”,一方面感于时代警其才,他方面更以“古”字掩其锋。段氏说:

四论(指“明良论”),皆古方也,而中今病;岂必别制一新方哉?耄矣,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定盦文拾遗”“明良论”评)

乙丙之际的论文为“东西南北之学”,“壬癸之际胎观”九篇,则为“天地⋯⋯之学”(他在三十一、二岁时期颇有一番自歛,似乎退而追求一个世界观,这些关于自然的哲学,却尽是瑰玮的辞句,看不出其中有多大的价值来)。

自珍的社会批判,首先是对当时封建制度罪恶的暴露。他把当时社会譬之为满身疥癣的病体,没有法子治疗,只有把四肢缚在独木之上,停着不动。这些话显然指出封建社会已到了临死的末日。他痛斥封建制度的束缚之病, 在于“一束于不可破之例”中,任满身腐败疥癣自然蔓延,美其名曰“奉公守法”。他的议论如下:

人有疥癣之疾,则终日抑搔之,其瘡痏,则日夜抚摩之,犹惧未艾,手欲勿动不可得,而乃卧之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何也?无所措术故也。

律令者,吏胥之所守也,政道者,天子与百官之所图也。⋯⋯ 为天子者,训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责之以治天下之效, 不必问其若之何而以为治。⋯⋯约束之,羁縻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夕见而免冠,议处察议之谕不绝于邸抄,部臣工于综核,吏部之议群臣,都察院之议吏部也,靡月不有。府州县官,⋯⋯大抵逆亿于所未然,而又绝不斠画其所已然。⋯⋯官司之命,且倒悬于吏胥之手,彼上下其手以处夫群臣之不合乎吏胥者, 以为例如是。⋯⋯夫聚大臣群臣而为吏,又使吏得以操切大臣群臣,⋯⋯犹不能以一日善其所为。⋯⋯使奉公守法畏罪而遽可为治,何以今之天下尚有几微之未及于古也?天下无巨细,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则虽以总督之尊,而实不能以行一谋、专一事!⋯⋯ 权不重则气不振,气不振则偷,偷则敝。权不重则民不畏,不畏则狎,狎则变。待其敝且变,而急思所以救之,恐异日之破坏条例, 将有甚焉者矣!(“定盦文拾遗”“明良论四”)

自珍的议论,痛斥清朝封建的政制已经达到衰微陵夷的病态。他以为病已深沈,统治者不但不思救治,而且只怕人不服从,束缚羁縻 ,一之以不破之“例”,使败会腐朽,一切束手待毙。他已经预言着,不要怕破你们皇帝的成例,异日破例者不可设想是什么力量!故他又用“公羊春秋”家的义法, 说明在这种专制罗纲之下,束缚得社会没有黑白是非,毒害得人心醉生梦死, 最后所谓有才者求其“一便”,“乱亦不远矣”。后来果然来了太平天国的农民起义,拆散了封建秩序,用革命行动“破坏条例”了。

自珍的议论是很大胆的。下面的话是“言之有物”的。他说:

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 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

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痒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厘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督之缚之,以至于僇之,僇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僇之,名亦僇之,声音笑貌亦僇之。僇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 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僇其心,僇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僇之,乃以渐。⋯⋯才者自度将见僇,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悖然■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探世变也,圣之至也!(“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九”)

他在这里所宛转地探寻出的世变的客观发展,恐怕是革命的前途了。他又描绘当财贪污、剥削、因袭、混乱的现象说:

客问龚自珍曰:子之南也,奚所睹?曰:异哉!⋯⋯(上略所睹者四)⋯⋯佐杂书小狱者,必交于州县,佐杂畏此人矣;州县之书狱者,必交于府,州县畏此人矣;府之书狱者,必交于司道,府畏此人类;司道之书狱者,必交于督抚,司道畏此人矣;督抚之上客,必纳交于部之吏,督抚畏此人矣:吾睹五。其乡之籍同,亦有师,其教同,亦有弟子,其尊师同,其约齐号令同,十八行省皆有之;豺踞而鸮视,蔓引而蝇孳,亦有爱憎恩仇,其相朋相攻,声音状貌同,官去弗与迁也,吏满弗与徙也,各行省又大抵同:吾睹六。狎富久,亦自富也,狎贵久,亦自贵也,农夫织女之出,于是乎共之,宫室车马衣服仆妾备:吾睹七。七者之睹,非忧非剧,非酲非瘧,非鞭非箠,非符非约,析四民而五,附九流而十,挟百执事而颠倒下上,哀哉,谁为之而壹至此极哉?(“定盦文集补编”卷一“乙丙之际塾议第三”)

这题然已经探讨到封建政治的比较深刻的地方。四民而外的第五种人, 自然是超经济剥削的地主官僚群了。农夫织女之出,仅为了供给他们的荒淫无耻的生活。他又有“明良论二”,以阐明中国民族危机就因政治腐败而来, 然而问题是新的,所来的是列强殖民主义者了(他在“与人笺”中曾指出侵略中国的就是英吉利)。他说:

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 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臣节之盛,扫地尽矣!⋯⋯郭隗说燕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 伯者与臣处,亡者与役处,凭儿其杖,顾盻指使,则徒隶之人至, 恣睢奋击,呴藉叱咄,则厮役之人至。”⋯⋯坐而论道谓之三公, 唐宋盛时,大臣讲官不辍赐坐赐茶之举,从容乎便殿之下,因得讲论古道,儒硕兴起;及据季也,朝见长跪,夕见长跪之馀,无此事矣。⋯⋯殿陛之仪,渐相悬从相绝也!⋯⋯窃窥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捷给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作书法赓诗而已,外此非所问也。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之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从喜出夸其门生妻子;小不霁,则头抢地而出,别求

夫可以受眷之法。⋯⋯务车马捷给者,⋯⋯曰我早晚直公所,已贤矣,已劳矣;作书赋诗者,⋯⋯以为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 且愿其子孙世世以退缩为老成,国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如是而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伏栋下求俱压焉者尟矣!⋯⋯有缓急之举,主人忧之,至戚忧之,⋯⋯至其家求寄食焉之寓公,旅进而旅豢焉之仆从,伺主人喜怒之狎客,试召而诘之, 则岂有为主人分一夕之愁苦者哉?(“定盦文拾遗”“明良论二”)

他把封建社会的“第五种人”,形容得如此无耻,一旦国家有事,这些人便因廉耻丧亡,将要群作鸟兽散。封建社会的这种现象是怎样造成的呢? 自珍的结论非常胆大,他归结为封建社会贵贱之仪相悬相绝使然。他敢于主张把国家大事由君臣之间来“坐而论道”,这种看法在当时实际上含着近代的 民主主义思想;反乎此,则专制君主就要造成一人之荣、万人之辱。他在“古史钩沈论一”篇(“觇耻”)明白指出:

昔者霸天下之氏,称祖之庙,其力强,其志武,其聪明上,其财多,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夫人之廉,以快号令,夫人之耻,以嵩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以大便其有力强武,而允孙乃不可长、乃诽、乃怨、乃责问其臣、乃辱。荣之亢,辱之始也;辨之亢, 诽之始也;使之便、任法之便,责问之始也。⋯⋯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既殄、既獮、既夷,顾乃席虎视之余荫,一旦责有气于臣,不亦莫乎!(“定盦续集”卷二)

这样看来,“摧锄天下之廉耻”的,并不自衰世起,应该推源于清代的多尔衮这样人物。初期资产阶级前辈的市民思想,大都从政治的黑暗批评, 而且其究寻封建制度崩溃的根源所在,大都从伦理(如廉耻)方面着想,龚自珍也是这样。他以为专制政治为了养成无耻的仆从与狎客,必须使臣下都无生气,故制定一套“资格”,在几十年的无耻养成所之中,世故阅历使人们奄然一息。他的“明良论三”指出:

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五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遇,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 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夫自三十进身以至于为宰辅为一品大臣,其齿发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惫矣。虽有耆寿之德,老成之典型,亦足以示“新进”,然而因阅历而审虑,因审顾而退葸,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恋其籍,年高而顾其子孙,傫然终日不肯自请去。⋯⋯其“资”浅者曰,我积俸以俟时,安静以守格,⋯⋯冀终得尚书侍郎,奈何“资格”未至,哓哓然以自丧其官为?其“资” 深者曰,我既积俸以俟之,安静从守 之,久久而危致乎是,奈何忘其积累之苦,而哓哓然以自负其岁月为?⋯⋯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有生气者也。当今之弊,亦或出于此。此不可不为变通者也。

(“定盦文拾遗”)

龚自珍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恶之后,居然得出”变通”的结论,这就是维新变法的前辈思想。他的议论多从心理或伦理上研究起,还没有到人类学的研究,更没有进至历史学的研究。但近代资产阶级的理论过程是有步骤的, 初期要求人文主义或个人主义的思想,大都爱从心理学的分析入手,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和卢梭的天赋人权说即其一例。恩格斯曾指出亚当·斯密是经济学的马丁·路德,我们也可以说龚自珍是政治学的马丁·路德。龚自珍的

“明耻论”、从上面所引述的话看来,不是一般的伦理学的廉耻论,而是资产阶级意识的抽象表现,他的最后目的在于不可不变革,主张由奄然无生气的无耻社会,改革为躍然欲生的有耻社会。人民有耻,于是便无国耻了。自珍不只从反面说到不可不变通,更从正面提到“更法”,这更表示出维新的先驱思想。他说:

仿古法以行之,正以救今日束缚之病,⋯⋯奈之何不思更法? 琐琐焉屑屑焉惟此之是行而不虞其陊也?⋯⋯删弃文法,捐除科条,载损吏议,⋯⋯以进退一世。而又命大臣以所当为,端群臣以所当从,⋯⋯而勿苛细以绳其身,将见堂廉之地,所图者大,所议者远,所望者深。⋯⋯盛世君臣之所有为,⋯⋯必非吏胥之私智所得而仰窥。(同上“明良论四”)

他的既深又远大的“更法论”,不但是基于理想之当然,而且基于时势之必然。他露骨地说,如不更法,“乱将不远”,甚至于预言到历史的“改图”。他以为如不自行“改图”,则天并不是乐一姓统治天下的,这话正议论到爱新觉罗氏封建统治的没落,而将要被后一朝代所“革”了。历史是残酷的,这新朝代叫做”太平天国”。他说:

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听其自陊 ,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 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勍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何茻然其不一姓也!天何必不乐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奋之奋之,将败则豫师来姓,又将败则豫师来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七”)

龚自珍不但对于封建的黑暗,语多愤恨,而且具有对于未来历史曙光的憧憬。然而当时并没有使他可以信仰不移的光明前景。在这样矛盾之下,他的话“凉燠”不一。“或问子之言何数凉而数燠也?告之曰:吾未始欲言也, 吾言如治疾,燠疾至凉之,凉疾至燠之,亦有不言,则其无疾者也,无疾者贤乎?曰:否,有疾贤。疾浅贤乎?疾深贤乎?曰:疾深者贤。⋯⋯至人之言,人情不得已!”(“定盦续集”卷一“燠凉”)他所议所论,既皆出于不得已,然不得已之言又为世人惊之疑之(参看上引全文),于是他不言, 不言之隐,所谓“无疾”,然无疾正所以不可救药了。他时而“尊史”,以有言责者自居,时而“尊命”,想求超脱,时而“尊任”,企图改革,时而“尊隐”,寄希望于人民,文颇不羁,这正是在变革时代的悲剧的矛盾心理。

他在“尊隐”一篇中,流露了他所幻想的“更法”是没有前途的,而隐隐约约借托于山中之民,说出将来的光明不在朝而在野了。因了他不敢明言, 故他的文章十分瑰丽,难于捉摸,但细细绎之,“尊隐”实不像有些人的看法,说要做隐士去,而是说把希望寄托于农民。读古人的文章要小心他的烟幕,这就是一例。他的这篇文章,从开首一句“将与汝枕高林”,至“山中之悴民”,纯为烟幕。继则把历史变迁分了三期,假托于“古史氏”之言来讲他的话。这位古史氏是谁,不得而知,大约他的文章类“庄子”,也是所谓寓言什九吧?他说,第一期第二期当早时午时,君子生此时际,乐看“京师”之繁荣,人民是尚能安于野的,然而到了夕时则不然。试看他所描写的图景: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莫气,与梦

为邻,未即于床。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不生王家,不生其元妃嫔嫱之家,不生所世世豢之家。从山川来,止于郊而问之曰, 何哉?古先册书,圣智心肝,人功精英,百工魁桀所成。如“京师”, “京师”弗受也,非但不受,又裂而磔之。丑类呰窳,诈伪不材, 是辇是任,是以为生资,则百宝咸怨,怨则反其“野”矣!贵人故家蒸尝之宗,不乐守先人之所予重器;不乐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则窭人子篡之,则“京师”之气泄,“京师”之气泄,则府于“野” 矣!如是则“京师”贫,“京师”贫则“四山”实矣!古先册书, 圣智心肝,不留“京师”,蒸尝之宗之孙,见闻媕娿,则“京师” 贱,贱则“山中”之民,有自公侯者矣!如是则豪杰轻量“京师”, 轻量京师,则“山中”之势重矣!如是则“京师”如鼠壤,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矣!“京师”之日短,“山中”之日长矣!风恶、水泉恶、塵霾恶,“山中”泊然而和,洌然而清矣!人纕臂失度,啾啾如蝇蟒,则“山中”戒而相与修娴靡矣!朝士寡助失亲(寡助二字露骨),则“山中”之民,一歗百吟(四字影射农民结社), 一呻百问疾矣!朝士僝焉偷息,简焉偷活,侧焉徨徨商去留,则“山中”之岁月定矣!多暴侯者,过“山中”者,生钟簴之思矣!童孙嘂謼,过“山中”者,祝寿者之毋遽死矣!其祖宗曰,我无馀荣焉, 我以汝为殿矣!其山林之神曰,我无馀怒焉,我以汝为殿矣!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馀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鵾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此四字影射民变),天地为之钟鼓, 神人为之波涛矣!(同上卷一“尊隐”。注意,以上有十六个“矣” 字)

这是龚自珍的一篇妙文。意思非常明白,他把晚清王朝比做日之将夕的黑暗社会,在这里最可怕的景象发生了,京师一切失道。反之,山中或野鄙活动起来了(看十六个“矣”字)。不但人民,连祖宗神灵,也对于京师的王朝悲观起来,而瞩望于山中之民了。然而统治者在这时还要鼾睡,粉饰太平。一直临近天明,“山中之民”忽然大声响作,起来革命。所谓“天地为之钟鼓”即指另为一朝天地,所谓“神人为之波涛”,即指当朝统治阶级的末路。这篇文章,按他的诗句有“少年‘尊隐’有高文”(“定盦文集补” “己亥杂诗”)看来,是他的得意杰作。文中虽然托于“古史氏”之言,寄于“山中之民”之行,但内容则现实之至。故他的诗又说:“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曀,童心未复梦中身!”(同上)这样看来,像这篇文章当是他的真话,没有杂着壮年以后的痴曀心理。此文末段说:

民之丑生,一纵一横,旦幕为纵,居处为横,百世为纵,一世为横,横收其实,纵收其名。之民也,壑者欤?丘者欤?垤者欤? 避其实者欤?能大其生以察三时,以宠灵史氏,将不谓之横天地之隐欤?闻之史氏矣,曰:百媚夫不如一猖夫也,百酣民不如一瘁民也,百瘁民不如“一之民”也。则又问之曰:之民也,有待者耶, 无待者耶?应之曰:有待。孰待?待后史氏。孰为无待?应之曰; 其声无声,其行无名。大忧无蹊辙,大患无畔涯,⋯⋯后史氏欲求之,七反而无所睹也。悲夫!悲夫!夫是以又谓之纵之隐。(“定盦续集”卷一“尊隐”)

从这些话看来,他对于那位作大音声的“山中之民”的确在时时期待着。他一方面相信总有“山中之民”把历史的“纵”,变为现实的“横”,他方面则在后史氏的目前要硬找寻,还是马上求不到所 谓“山中之民”,因为据他说这人是很神秘的,不让人发觉。然而惟“纵”而“隐”,不过是时间罢了。他的文章极其瑰玮,意思不能豁达,然这是大胆的言论。他的类似这样寓言体裁的文字颇多,例如他说:

主上优闲,海宇平康,⋯⋯士大夫以暇日养子弟之性情,既养之于家,国人又养之于国,天胎地息,以深以安。⋯⋯乃缚草为形, 实之腐肉,教之拜起,以充满于朝市;风且起,一旦荒忽飞扬,化而为泥沙!子列子有言:“君子化猿化鹤,小人化虫化沙,等化乎?”然而猿鹤似贤矣,噫嚱噫嚱!(“定盦文集补编”卷三“与人笺一”)

这也是暴风雨来临的预测的话,所谓“探世之变,圣之至也”。在暴风雨到来的时候,士大夫都在时代的风浪中“他而为泥沙”,让残酷的历史去裁判。有时他实在地讲出来,不尽然全为寓言。例如他说:

后之为师儒,⋯⋯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则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生不荷耰锄,长不习吏事,九州谣俗, 户闼未窥,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与君处,下不与民处,⋯⋯ 昧王霸之殊统,文质之异尚,其惑也,则且辔古以驾今,嚣然异寡过者矣。⋯⋯是故⋯⋯王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国有养士之资, 士无报国之日,殆夫殆夫,终必有受其患者。(“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陈箸议第六”)

自珍虽自说壮年杂痴黠,但他在死前一年,给人书中犹愤慨言之。他说: 开辟以来,民之骄悍不畏君上,未有甚于今日中国者也!今之

中国,以九重天子之尊,三令五申,公卿以下,舌敝唇焦,于今数年,欲使民不吸鸦片烟,而民弗许。此奴仆踞家长,子孙棰祖父之世宙也。即使英吉利不侵不叛,望风纳款,中国尚且可耻而可尤, 愿执事且无图英吉利!(“定盦文集补偏”卷四“与人笺五”)

他在当时的微言大义,要比魏源更现实更深刻。魏源多倡什么“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的不着根本之论,而他则重视封建社会的没落根源,尤其敢于集中笔锋对于封建的黑暗大施攻击。上面的话是非常明显的,没有像他那样描写的反动政府是可以御外患的。故他和魏源的策士态度不同,而是具有议政家的风度的。他已经憧憬到“山中之民”的大声疾呼,天地风云的扬沙走石。这是“公羊”学派新的天人之学。他在少年时代对于清室贵族士大夫痛下贬责,甚至说:你们滚下来吧!闭了你们的宫庭吧!他说:

居廊庙而不讲揖让,不如卧穹庐,衣文绣而不闻德音,不如服橐键,居民上正颜色而患不尊严,不如闭宫庭,有清庐间馆而不进元儒,不如辟牧薮,荣人之生而不錄人之死,不如会客兵,劳人祖父而不问其子孙,不如募客作。(“定盦续集”卷二“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五”)

自珍的大胆的言论,不能不掩蔽在巧妙的文辞中,他说上面的话,是“闻之聪古子,聪古子闻之思古子,思古子闻之谛古子”讲的。

谁都知道这位少年的勃勃新生气,并没有古风,但为什么他总是寓言古史氏、思古子等人物呢?他知道封建社会崩溃前夕,封建的贵族官僚们最没有理性,他既然要批评暴露他们,甚至想杀死他们,这就难了。于是乎他有

三捕之文,把这些末世坏蛋的特性指出来,并提出对付他们的办法。他说: 今者有蜮。蜮,一名射工,是性善忌人,衣裳略有文采者辄忌,

不忌缞绖(指亡国奴),能含沙射人影,人不能见,必反书:之名字而后噬之。捕之如何?法用蔽景草七茎,自障蔽:则蜮不见人景; 又用方诸取月中水洗眼,著纯墨衣,则人反见蜮,可趋入蜮群。趋入蜮群,则蜮眩瞀。⋯⋯蜮死,烹其肝,大吉!(“定盦续集”卷四“捕蜮第一”)

今者有熊罴鸱鸮豺狼,是性善愎,必噬有恩者及仁柔者(指爱国者改革者)。捕之如何?法用败絮牛皮,伪为人形,手执饲具以示人恩,中实以炽铁,咆哮来吞,絮韦吞已,炽铁火起,麋灼其心肝。⋯⋯则其种类皆殄绝,吉!(同上“捕熊罴鸱鸮豺狼第二”)

今有狗蝇蚂蚁蚤蜰蚊蟒,是皆无性,聚散皆适然也,而朋噆人

(指人民),使人愦耗。治之如何?法不得殄灭,但用冰一柈,置高屋上,则蝇去;又炼猛火自烧田,则乱草不生,乱草不生则无所依,无所依则一切虫去。⋯⋯(同上“捕狗蝇蚂蚁蚤蜰蚊蟒第三”)

他说他的这些法子都是“法则上古”的。他写这三篇捕捉封建统治阶级的名文时,说:“居于郊野,魂飞飞以朝征,魄凄凄而夕处”,可见他在黑暗中要求朝气。他列“蜮”为第一,“熊罴”等为第二,“狗蝇”等为第三, 他以为这些无人性的东西,要以各种方法去“捕”,第一种为神秘法,第二种为“色柔内刚”法,第三种为悲悯法。这些方法也的确在他的文章中都表现出来。然而他的“箸议”亦苦矣!苦在他的文章内容中要有人民性。

自珍在死前三年(戊戌)送林则徐到广东赴任,上书言三种决定义、三种旁义、三种答难义、一种归墟义。三决定义,言平银价(因从嘉道之陈, 中国白银流于外国,银价高涨,物价不平,致生经济危机,原文中说白银“漏于海”即指这一情况);严禁鸦片;重兵防御。三旁义,言杜绝外货,从奢侈品着手;限止外人,仅居澳门;整修军器。一种归墟义,期林氏由一省之治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物力实,人心定”,这实在是激进的改良主义思想。至于答难义,他详细解释怀疑者的问题以后,便和上面的憎恨相似, 献策于林氏“杀一儆百”。他说:

逆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粤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 宜杀一儆百!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 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定盦文集补编”卷四“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黠猾者正是他看出的封建社会的反动人物,这些人布于海宇,忌文采不忌缞绖,为谋改革者的大患。林则徐和这些人的斗争,正是当时统治阶级内部最严重的矛盾。龚自珍看出所谓“积重难返”,即有一二豪士要改革弊政, 那些群“蜮”也要把他陷害的,林则徐也有鉴于此。林则徐在答龚自珍的函中说:“谓彼中游说多,恐为多口所动,弟则虑多口之不在彼也,如履如临, 曷能已已!”(同上,附)林氏所指“不在彼”者,言更有甚于在彼者,显然是指在朝的一班反动人物了,他后来就是被龚氏所谓“貌为老成迂拙”的投降卖国派弹劾得负罪远戍新疆的,龚氏已死不及见。那么龚自珍所“不敢言之”的前途,便是暴露于世界的中国半殖民地他!这就是说,纵然龚氏敲起了警钟,林氏也提高了警党,而他们仍然不能达到他们的改良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