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之瑜的思想第一节 朱之瑜的爱国思想

朱之瑜,字鲁璵,号舜水,浙江馀姚人。生于明万历二七八年(公元一六○○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一六八二年),客死于日本。他在反抗清王朝统治者的民族压迫的战争中,是中国士大夫中最出色的人物。他平生反对八股,不求举业,不满时政,厌于仕进。他亡命于南洋、日本,矢志反抗民族的压迫。他和舟山守将王翊最为相知,图据舟山为抗清战争的根据地,但事败而王翊死节,他以后即定居日本,每日“向南而泣血,背北而切齿”。他祭王翊的追悼文,表现了他的气节。当他到日本的时候,异常困难,据他说:“日本三四十年不留一唐人”(“舜水遗书”“文集”卷十一“与小宅安之书”),竟破例把他容留,但后来他却成了一位在日本的孔夫子。他遗著颇少,现存遗书即他在日本施教的书札问答。凡历史文物的流变, 国家治安的大计,学术兴替的关键,道德文章的修养,以至地理、工程、工业设计,有问必教,这些都是他的经验心得的结晶。他除了拒绝答复烦琐理学外,甚至一个猩猩的动物问题也不厌倦地谆谆诲人(同上卷十五“答问”)。有人断定他对于后来明治维新发生了重要的影响,这话也是有理由的。

明末大学者都充满着爱国思想。因了清王朝的文化政策的压迫,当时好多人不敢言所欲言,尽所欲言。但之瑜在外国的言论则例外,没有丝毫隐情, 无所顾虑地直斥清王朝的统治。因此,我们首先要叙述他的爱国思想。这里且抄他的一首诗作为引子:

汉士西看白日昏,伤心胡虏据中原。衣冠谁有先朝制?时海翻然认故园!廿年家国今何在?又报东胡设伪官。起看汉家天子气, 横刀大海夜漫漫!

之瑜是言行一致的人。他在祭王翊文里曾痛斥一班悲观主义者,说:

世乃有非笑之者曰:明室无王,普天臣虏,事不可为,无不变貌革心;尔区区一二匹夫,违天衡命,妄言志节,一部“廿一史” 何处纪载,而乃贸贸焉出此乎?

呜呼!此何异污泥之暇蟆蹩茽为雄,粪壤之蚯蚓歌吟得志,又何足与之言白黑、较短长哉!⋯⋯使忠臣者天下皆是,则忠臣安足贵哉?⋯⋯然则忠臣者,生于斯世,为于斯世,际遇何时,竭节何时,幸则为郭李,不幸则为宗岳。宁可含恨而殁,不可视息而生, 岂庸人而识之,比户而遇之,有意而为之。非时而不为之者哉?(同上卷二十二“祭王侍郎文”二)

他祭王翊时,是在最无可奈何之日,犹如此热爱自己的祖国,并计划如何推翻清的统治。他曾以正义浩气来作精神的号召。他说:

天之所以生人,气为精而形为粗。臣之所以事君,忠为上而功为次。先生既已得其精者上者,而又何病哉!异日者倘可得也,必不因此言而忽也;必不可得也,亦不必端以此为恨也!(同上“祭王侍郎文”三)

这里,我们不能单从君臣之义方面批评他的爱国的狭隘性,相反地,我们看到他的贞节不屈。他其实也并不轻视事功,而是很重视事功。他研究明

朝灭亡的原因,相对地说来,是从实际出发的。他制订了灭清的方案,在当时讲东,也是相录得体的。这些都是他所指斥的当时“迂腐”的“道学先生” 所萝想不到的。

朱之瑜在“致虏之徭”一文中论明亡的原因,讲得极其淋漓尽致。他歌: 崇祯末年,W 绅罪恶贯盈,百姓痛入骨髓,莫不有时日易丧,

及汝偕亡之心。故流贼至而内外响应,逆虏入而迎刃破竹。(“舜水遗书”“阳九述略”)

他在这篇文章里,也和他的同时学者一样,反对农民战争。但他的中心思想,对于民众却相对地寄托了正义心。他暴露明末的封建剥削和封建压迫说:

明朝从制义举士,⋯⋯不知读书,则奔竞门开,廉耻道丧,官以钱得,政以贿成。⋯⋯坐沐猴于堂上,听赋租于吏胥,豪右之侵渔不闻,百姓之颠连无告。乡绅受赂,操有司狱讼之权,役隶为奸, 度暮夜苞苴之路。⋯⋯是以习为残忍,做做模糊;水旱灾荒,天时任其丰歉,租庸丝布,令长按册征收;影占虚悬,巨猾食无粮之士, 收除飞洒,善柔赔无土之粮。敲骨剥肤,谁怜易子,羡馀加派,岂顾医疮!⋯⋯此见任官害民之病也。其居乡也,一登科第,志切馈遗,欲广侵渔,多收投靠,妻宗姻娅,四出行凶,子弟豪奴,专攻罗致。⋯⋯鱼肉小民,侵牟万姓,闾左吞声而莫诉,上官心识矣谁何?饶财则白丁延誉,寒素则贾董沉沦,荐剡狠多,贤路自塞。此乡官害民之病也。(同上)

明末这样的封建制度崩溃的现象复造成了当时官僚主义的恶习。他说: 凡属一榜科甲,命曰同年、同门,徭其抉择取中,是曰门生、

座师,辗转亲临辖属,是曰通家、故吏,又有文社甄找之亲,东林西北之党,⋯⋯憸壬机巧,竞赏圆通,持重端方,咸嗤古执,圆通者涂附,古执者群离,必使一气呵成,牢不可破,则小民安得不被其害?⋯⋯安得而不穷?既被其害,无从表白申诉,而又愁苦无聊,安得不愤懑切齿,为盗为乱,思欲得当以为出尔反尔之计?徭前所言,谓之巧宦,语之以趋炎附势、门户夤缘则独工,语之以兴利除害、御灾捍患刚独拙,赏之以朱提白粲、朘削肥家则攘臂争首, 告之以增脾浚隍、储糈筑士则结舌不谈,他如饰功掩败,鬻爵欺君, 种种罪恶,罄竹难尽。是以逆虏乘流寇之讧而陷北京。(“舜水遗书”“阳九述略”)

之瑜研究明亡的原因,心情是沉痛的。他虽不以农民起义为然,但着重民生或民心,“民心既背,坚甲利兵,适足为盗资耳”(“舜水遗书”“文集”卷八“答小宅生顺”),这也就是列宁指出的,启蒙学者只能对于人民和民族作出一般的了解的一个实例。他在所谓人心的观点上是信任人民力量的,所以又说:

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以百姓内溃之势,歆之以意外可欲之财(指清统治者入关宣布均田均役之欺骗),以到处无备之城,怖之以狡虏威约之渐,增虏之气, 以相告语,诱我之众,以为先驱。所以逆虏因之,溥天沦丧,非逆虏之兵强将勇真足无敌也,皆士大夫为之驱除难耳。(“舜水遗书” “阳九述略”“致虏之徭”)

他指的士大夫是明末的官僚。这些官僚使民心“背离”,他们给清统治者做了清道夫。由此看来,之瑜可称是一位政治改革家和民族英雄。之瑜的灭清方案,是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来定的。他目击清统治者入关的高压政策, 曾作“虏势”一篇,认为“以天时人事会之,虏之败亡必矣”(同上“虏势二条”)。他拟有“虏害十条”,实在是揭发清朝政府鱼肉人民的标语。兹录于下:

东人之害,自江以北至南京。(东人指被清统治者所奴属的辽东方面的人)沿海有防边养兵藏匿接济之害。

近海有造船帮工值匠之害、签发舵梢之害。内地有签派船料搬运木植之害。

省会近城各郡有放值举息、买官附营之害。

仕宦有配发上职堡、宁古塔之害,并入旗披甲之害。买官但计得钱,不问“色目”之害。 “打老鼠”之害。(指清营妇女之讹诈)

拆房屋之害。(同上)

他的抗清标语,虽没有直接的效力,但这个文献,据他的“虏势二条” 文所言看来,已经散布于南洋以及沿海各处无疑,对于后来的反清运动是有影响的。

之瑜的“灭虏之策”,开宗名义,便道破反清复明的关键,所谓“事事与之相反”。他说:

灭虏之策不在他奇,但在事事与之相反,彼以残、我以仁,彼以贪、我以义,解其倒悬,便已登之衽席,⋯⋯天下之赤子与天下英雄豪杰,皆我襁褓之子、同气之弟,安有不合群策、毕群力,以报十七年刺骨之深仇哉!(同上“灭虏之策”)

“事事与之相反”,实是一个革命的政治策略。敌人要做的事,我们不做。敌人不做的事,我们就做。敌人要分化我们,我们就团结自己。敌人使用高压的政策,我们就进行民主的改革。他这样的名言,是值得注意的。他看到了明亡十七年的清朝的封建统治,以为只要群策群力,就可以把敌人逐灭。所以他号召: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立功成名,声施万世, 未有易于此时者也。时乎,时乎!遇此千万年难遇之期而弃之轻于鸿毛,吾谓智者之所不为也,仁者义者之所不为也,有志者之所不为也!(同上)

这样看来,他在明亡十七年的时候,不但不因了环境困难而灰心,并且反认这时是万年难遇的时期,号召国人兴起抗清。他在安南流亡,出生入死, 安南国王遣人写一“确”字,试探他的意思。他写了一篇“坚确赋”。由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爱国思想是德智兼备的,不仅仅以完节了事。他说:

确乎确乎,学力所成,微乎微乎,析理斯精。确则由坚而致, 坚不能并确而陈。坚之蔽固,固之蔽陋,而确不与固陋兮为粼。历百年而非故,忽嬗代而非新。道同德娩,麾之不去。

身处倾危,招之不亲。非晰精微于观火,曷能当震撼而凝神? 涅之缁之,莫污其白,磨焉磷焉,孰漓其淳。硜硜者,其象乎!硜硜者,言必信,行必果。确然者,言不期而自无游行,行不期而自无偏颇。硗硗者,其质乎!硗硗者,保护之而仅完,击剥之而旋缺。

确然者,是非眩之而益明,东西冲之而不决。⋯⋯吾以探确之源,⋯⋯吾以定确之理。(“舜水遗书”“文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