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汪中的社会思想及其史学

汪中的社会思想及其治学态度是一贯的,他既有批判性的治学态度,便也具有人民性的社会思想。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盐船火焚,坏船百有三十,被焚满溺死者一千四百人。他作“哀盐船文”,时人比之为变雅,“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述学”补遣“哀盐船文”杭世骏序)。但这却不在于文字上的价值,而在于他能为当时人民的痛苦作有力的控诉。在这篇文章的内容上,他对于清统治者视人命如草芥,表示了抗议。另外,在他同情封建社会妇女被压迫的悲剧生活之言论中,可以看出他的近代的男女婚姻自由的思想,这是在古老的“礼” 的外衣之下表明出来的。他说:

“媒氏”:中春之月合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会”读若“司会”,其训计也。⋯⋯凡男女自成名以上,媒氏皆书其年月日名焉,于是时计之,则其年与其人之数皆可知也。其有三十不取,二十不嫁,虽有奔者不禁焉,非教民淫也,所以著之令,以耻其民,使及时嫁子取妇也。⋯⋯婚姻之道可以观政焉。(“述学”内篇一“释媒氏文”)

这种进步的社会思想和当时表现在“红楼梦”中的思想是一致的。他不但主张男女社交自由,而且反对封建礼教束缚之下的夫死殉节的所谓妇道, 暴露了女子不改嫁的贞节守礼的恶果。他说:

夫妇之礼,人道之始也。⋯⋯许嫁而婿死,适婿之家,事其父母,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礼也。⋯⋯今也,生不同室,而死则同穴,存为贞女,没称先妣,其非礼孰甚焉!⋯⋯先王恶人之以死伤生也,故为之丧礼以节之,其有不胜丧而死者,礼之所不许也,其有以死为殉者,尤礼之所不许也。⋯⋯事苟非礼,虽有父母之命, 夫家之礼,犹不得遂也。是故女子欲之,父母若婿之父母得而止之; 父母若婿之父母欲之,邦之有司、乡之士君子得而止之。(“述学” 内篇一“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

婚姻之礼,成于亲迎,后世不知,乃重受聘。以中所见,钱塘袁庶吉士之妹,幼许嫁于高秀水,郑赞善之婢幼许嫁于郭。既而二子皆不肖,流荡转徒,更十余年,婿及女之父母咸愿改图,而二女执志不移。袁嫁数年,备受棰楚,后竟卖之,其兄讼诸官,而迎以归,遂终于家;郑之婢为郭所窘,服毒而死。⋯⋯若二女者可谓愚矣。本不知礼,而自谓守礼,以陨其生,良可 哀也!(同上)汪中因见他的母亲居居孀之痛苦,曾经设想一个“贞苦堂”的制度,为社会设计福利。他不赞成那些为死者表扬的虚文。他说“虚文无济, 未足以充子之志”,而感到封建社会“人道之穷,虽圣人亦不能事为之制”

(同上别录“与剑潭书”)。他的设计,虽有乌托邦的成分,但他毕竟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梦想者。他说:

凡州县察其寡妇之无依者,造屋一区为百间,间各户使居之, 命之日贞苦堂。外为门,有守门者。门左为塾,凡某兄弟视戚之男子来省者,待于其所,以其名族召之,则出见之。非是不得人。妇有姑若子女三人者月给米一石,钱二百,终岁绵六斤,布五匹,其多少以是为差。任以女工丝枲之事,而酬其直。门右为库,有主藏者,非六十以上不得充。主门者亦如之。择乡大夫之敦笃有智者总

其事,出入赢缩之节,官吏不得问焉。门外为社,有师一人,凡孤子五岁至十岁者学焉,命之曰孤见社。三年视其材分志趣,而分授以四民之业。⋯⋯至十六,度能自食其力,以次减其廪,至二十则举而迁之于外。其贤者能者,既老则使掌其堂之事,各修其业以教社之子弟。其富且贵者,十分其赀,而三入之堂。⋯⋯此其大略也, 其它损益之惟其人。(此事所忧者财不足耳。经费之所出不可预定, 惟不宜置田,以田有水旱之虞,且须关白布政司也。多一监临察核之法,即生一吏胥耗蠹之弊,驯至案牍滋而实意亡矣。)是故哀苦蕉萃之状 ,日聚而相习,则夜哭之感不生,而从一以终者众矣; 少蓄其力则老而不衰,而孝子得以终其养矣,幼有所长,而督之恒业,则夫人思自奋,而材智出矣。(“述学”别录“与剑潭书”)

汪中说这种制度是他不能养母的“郁郁之心”,推而求天下之母得其养, 这是一位“墨者”的社会思想。因了他具有近代社会的理想,所以他和乾嘉时代搞考据的学者的世界观是不同的,他“有志于用世”之学,而具有“独学之忧”。他说:

中尝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问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学一术以自托,平日则自食其力,而可以养其廉耻,⋯⋯何苦耗心劳力饰虚词以求悦世人哉?此吾藐然常有独学之忧⋯⋯。(同上别录“与朱武曹书”)

汪中在当时考据学所支配的空气中,也受了此种风习的影响。他相对地重视考证制度的沿革,他说:

国初以来,学士陋有明之习,潜心大业,通于六艺者数家,故于儒学为盛。迨乾隆初纪,老师略尽,而处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 休宁戴东原继之,经籍之道复明。(同上别录“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

但他毕竟能脱出汉学的藩篱,自谓继承顾炎武经世致用之学,如他说: 中少日问学,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大经之旨,以合于世用。及

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所为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不专一体。(同上别录“与巡抚毕侍郎书”)在有些地方他和颜元是相似的。他说:

讲,习也;习,肄也;肄,讲也。“国语”,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古之为教也以四术,书则读之,诗乐同物,诵之歌之, 絃之舞之,揖让周旋,是以行礼,故其习之也,恒与人共之,学而时习之。⋯⋯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鲁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家,皆讲学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故孔子忧学之不讲,后世群居终日,高谈性命,而谓之讲学,吾未之前闻也。(同上别录“讲学释义”)

汪中的考据有实事求是的内容,不在于字句训诂,而在于“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我们看了上面他考证礼制而主张男女的合理婚姻关系,便知道他的话是真实的。因为他的确把考证之学当做史学的一部分工作来看待, 而不是故步自封于所谓汉学的烦琐。他论史也重“心知其意”,与章学诚暗会。他说:

祸之有无,史之所不得为者也,书法无隐,史之所得为者也,

君子亦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此史之职也。百世之上时异事殊,故曰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死矣,所贵乎心知其意也。(“述学”内篇二“左氏春秋释疑”)

他的“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言”之说,更比戴震由语言文字以求心志之说进步了。他说:

古之名物制度不与今同也,古之语不与今同也,故古之事不可尽知也。若其辞则又有二焉,曰曲曰形容。⋯⋯于言不径 而致也, 是以有曲焉,辞不过其意则不凶,是以有形容焉。名物制度可考也, 语可通也,至于二者,非好学深思莫知其意焉,故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言矣。(“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

按汪中所规划的史学著作是闳远的。他说:“中之志乃在‘述学’一书, 文艺又其末也。”(“述学”别录“与端临书”)“述学”一书并没有完成, 今传之“述学”内外篇,不过是他的散文集子罢了。然据他“明堂通释”、“释童”、“居丧释服解义”诸篇,以及关于周秦诸子的评论文章看来,“述学”内容诚如刘端临所说:

君搜辑三代两汉学制,以及文字、训诂、度数、名物有系于学者,分别部居,为“述学”一书,属稿未成,更以平日读书所得, 及所论撰之文,分“述学”内外篇。(“刘端临先生遗书”卷八“容甫汪君传”)

汪中的儿子喜孙所作“年谱”,略记“述学”一书的内容是:“博考先秦古籍三代以上学制废兴,使知古人之所以为学者,凡虞夏第一,周礼第二, 列国第三,孔门第四,七十子后学者第五,又列通论、释经、旧闻、典籍、数典、世官,目录凡六。”他的“述学”纲目如下:

观“周礼”,太史当时行一事则有一书,其后执书以行事,又后则事废(春秋已然)而书存(孔门),比于告朔之饩羊。至宋儒以后,则并其书之事而去之矣。

有官府之典籍,有学士大夫之典籍。当时行一事则有一书传之, 后世奉以为成宪,此官府之典籍也。先王之礼乐政事,遭世之衰, 废而不失,有司徒守其文,故老能言其事,好古之君子,闵其浸久而遂亡也,而书之简帛,此学士大夫之典籍也。

古之为学士者(官师之是),但教之以其事,其所诵者,“诗”“书” 而已。其他典籍,则皆官府藏而世守之,民间无有也。苟非其官,官亦无有也。其所谓士者,非王侯公卿大夫之子,则 一命之士,外此则乡学小学而已。自辟雍之制无闻,太史之官失守,于是布衣有授业之徒,草野多载笔之士, 教学之官,记载之职,不在上而在下。及其衰也,诸子各以其学鸣,而先王之道荒矣。然当诸侯去籍,秦政焚书,有司之所掌,荡然无存,而犹赖学士相传,存其一二,不幸中之幸也。

孔子所言,则学士所能为者,留为世教;若其政教之大者,圣人无位, 不复举以教弟子。

礼乐征伐,失在诸侯大夫,又后而有四豪游侠之徒出,而学问乃在士大夫。

周之衰也,典章制度,考之故府则厘然俱在,而历世既久,徒以沿袭失之,而不复能知其制作之义。孔子则眷然于一王之作,而被诸当世,故云人存政举,又曰待其人而后行。庄子则一以为无用而思欲尽去之。喜孙所记“述

学”内容当近真实。嘉庆时乌程徐有壬氏有“述学故书跋”一文(见“汪氏业书”“汪氏学行记”卷四),赞扬汪中的著作有为唐宋以下儒者所未能见及者,他保存容甫“述学”的书目,如下:

古之学出于官府,入世其官,故学世其业,官既失守,故专门之学废。卷一、虞夏殷之制;卷二、成周之制⋯⋯“周礼”,⋯⋯ 幼仪,“曲礼”,“内则”,学则:卷三、周衰列国(异礼、失礼、变古、存古、举礼、从礼乐、制度之失):卷四、孔门,言、行、储说、通论附;卷五、七十子后学者;卷六、旧闻,典籍原始;卷七、阙;卷八、通论甲(古之学在官师瞽史),通论乙(史数典, 史释经、史司图籍),通论丙(史明天道、史世官世业)。

由此看来,“述学”是一部有价值的历史学著作。若天假其年而使书成, 要比章学诚的成就更大。(焦循“雕菰集”卷六“读书三十二赞”,列“孟子字义疏证”第十一,“文史通义”第十九,“述学”第二十七。)

汪中没有写成这部大著作,原因是贫困把一个天才残害了。我们从他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他的贫穷的身世,例如:

当年负米最伤贫!(“容甫先生遗诗”卷五失题)最是梦回呼不应,昏镫落月共凄神!(同上卷五“江上”)细雨春镫夜欲分, 白头闲坐话艰辛,出门便是天涯别,明月思亲梦里人!(同上卷四“别母”)白头空有子,终岁走风尘!(同上卷四“吾生”)子壮大兮母病羸,老不得养兮何以生子为?日昭昭兮我心悲!(同上卷一“归耕操”)

他在幼小的时候早因饥饿把他的身体磨折到贫血的程度,以至患了沉重的心脏病。江藩说他“以劳心故,病怔忡,闻更鼓鸡犬声,心怦怦动,夜不成寐”。又记他的话说:“近日患怔忡,一构思则君火动而头目晕眩矣。”

(“汉学师承记”卷七“汪中传”)再由汪中自己所记述的他的身世看来, 他的思想是和他的阶级出身有相应关系的。他说:

直岁大饥,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无壁,复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匄于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 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述学”补遗“先母邹孺入灵表”)

他在中年时代治学,不是如一般富贵公子,安居乐业,而是如他说“牵于人事,且作且止”,他研究学问,大都在饥饿中执笔。请看他的感慨:

光伯叩城,竟以冻死,楚望谈经,终日未饭,恐为其续,奈何!

(“述学”别录“上竹君先生书”)

冻饿的汪中,由书佣成名家,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卓然不移的人物。他的思想和地主阶级的士大夫们的思想之所以不同,原因是他代表了市民阶级。因而他在当时怀抱着“独学之忧”的心情,时人也以“变雅”悲剧学者来称呼他。他的历史悲剧,是反映了清代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历史的悲剧, 他的思想已经包含着新时代的意识的觉醒了。

从汪中“自述”一文,就可看出他的生平的抱负和受压迫的情况。今引于下:

昔刘孝标自序平生,以为比迹敬通,三同四异,后世诵其言而悲之。尝综平原之遗轨,喻我生之靡乐,异同之故犹可言焉。夫亮节慷慨,率性而行,博极群书,文藻秀出,斯惟天至,非由人力,

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余元发未艾,野性难驯,麋鹿同游,不嫌摈斥。商瞿生子,一经可遗,凡此四科,无劳举例。孝标婴年失怙, 藐是流离,托足桑门,栖寻刘宝;余幼罹穷罚,多能鄙事,赁舂牧豕,一饱无时,此一同也。孝标悍妻在室,家道轗轲;余受诈兴公, 勃溪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指他和妻离异),蹀躞东西,终成沟水,此二同也。孝标自少至长,戚戚无欢;余久历艰屯,生人道尽,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此三同也。孝标夙撄羸疾,虑损天年;予乐裹关心,负薪水旷,鳏鱼嗟其不瞑,桐枝惟馀半生,鬼伯在门,四序非我,此四同也。孝标生自将家,期功以上参朝列者,十有馀人,兄典方州,馀光在壁;余衰宗零替,顾景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此一异也。孝标倦游梁楚,两事英王,作赋章华之宫,置酒睢阳之苑,白璧黄金,尊为上客;⋯⋯余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此二异也。孝标高蹈东阳,端居遗世,鸿冥蝉蜕, 物外天全;余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馀,寄命东陵之上, 生重义轻,望实交陨,此三异也。孝标身沦道显,藉甚当时,高齐学士之选,安成“类苑”之编,国门可悬,都入争写;余著书五车, 数穷复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 此四异也。孝标履道贞吉,不于世议;余天谗司命,赤口烧城,笑齿啼颜,尽成皋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此五异也。嗟呼,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 尚有天衢,秋茶之甘,或云如荠。我辰安在,实命不同。劳者自歌, 非求倾听。目瞑意倦,聊复书之!(“述学”补遗“自述”)

他在没落的封建社会,感到了“生人道尽”,对于现实又敢于“非悲则恨”,因此,在荆棘满地的乾嘉时代,他的行为走向“率性而行”,“野性难驯”的道路,他的思想也就富有反抗的精神。后来王国维只称赞他的“斯维天至,非由人力”的话,却忘记了他的学说内容。他的反抗态度甚至遭到当时统治阶级的顽固派“誓欲杀之”,如卢绍弨所说:

不恕古人,指瑕蹈隙,何况今人,焉免勒帛?众畏其口,誓欲杀之,终老田间,得与祸辞!(“抱经堂文集”卷三十四“公祭汪容甫文”)

书佣出身的汪中,要比商贩出身的戴震更富于市民阶级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