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朱之瑜的学术要旨

之瑜的学问是淹博的,善能熔铸经史,常反对“援儒入禅”的道学先生。他的思想和旧唯物论相似,非常注重实际效用与事功。例如“答林春信问” 说:

明朝中叶,以时文取士;时文者制举义也。此物既为塵饭土羹, 而讲道学者,又廷腐不近人情,如邹元标、高攀龙、刘念台等,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 未闻所谓巨儒鸿士也。巨儒鸿士者,经邦弘化、康济艰难者也。(同上卷十五“答问三”)

“经邦弘化、康济艰难”八字,是之瑜的学问主旨。他和那把学问与实行相分离的“迂儒”是不同的,反过来把学问当做指导行为的理论来处理。这是清初反理学运动的特色,具有早期民主思想的萌芽形态,而那种普遍概念的空虚理学,在这里的确遭受了岩重的批判。

之瑜也言“理”,然不言“死理”。例如我们知道程颢是宋朝的理学大师,之瑜“题程明道像”,并不以其理学作赞,而却重在有用与不阿之义:

学贵有用,先生之学则有用。学贵不阿,先生之学则不阿。(同上卷二十五)

“有用”“不阿”是之瑜自况的话。他在安南王的死刑威胁与把他比于太公的恭维二者兼施之下,没有屈服。他在日本虽受当时人士的崇拜,但他敢批评日本人士“量窄意偏”。他说:

不佞视贵国人,⋯⋯尝怪周虓,量窄意偏,⋯⋯所以此念灰冷。

(同上卷十五“答野节问”)

我们可以说之瑜在日本的复国运动,实在给后来同盟会在日本的结社, 遗留下很大的影响。他说。

不佞虽亡国之遗民,来此求全,情文即不能备。然而不敢陨越者,徒以礼为之防也。(同上卷六“答明石源助”)

之瑜批评程、朱、王,都依据事功与性理的统一来出发的。评程颢已见上,他评泉熹说:

若欲穷尽事事物物之理而后致知,以及治国平天下,则人寿几何?河清难俟。故不若随时格物致知犹为近之。⋯⋯治民之官与经生大异,有一分好处,则民受一分之惠,而朝廷享其功,不专在理学研穷也。晦翁先生以陈同甫为异端,恐不免过当。(同上卷十五“答野节问”)

他所以成为一个大儒,也就由于他“不专在理学研穷”。他更评王守仁, 只称许他是一个英雄,而对于其道学则深加讽刺。王守仁的事功可不可以称为英雄,应该批评的研究,之瑜所说的话并不一定可取,但他评道学之处值得重视。

问:阳明之学近异端,近世多为宗主如何?

答:王文成亦有病处,然好处极多。讲良知,创书院,天下翕然;有道学之名,高视阔步,优孟衣冠,是其病也。出抚江西,早知宁王必反,彼时宸濠势焰薰天,满朝皆其党羽,文成独能与兵部尚书王琼先事绸缪,一发即擒之。其剿横水、桶冈、浰头之方略,与安岑之书,折冲樽俎,亦英雄也。其徒王龙溪有语录,与今和尚一般,其书时杂佛书语,所以当时斥为异端。

(“舜水遗书”“文集”卷十四“答安东守约杂问”)因此,他在日本讲学,最不喜欢人来问他“道学”,甚至他拒绝以朱陆之学家和他商讨,他说:

昔有良工,能于棘端刻沐猴,耳目口鼻宛然,毛发咸具,此天下古今之巧匠也。若使不佞⋯⋯得此,则必抵之为沙砾,⋯⋯何也?工虽巧,无益于世用也。彼之所为道,自非不佞之道也。不佞之道, 不用则卷而自藏耳,万一世能大用之,自能使子孝臣忠,时和年登, 政治还醇,风物归厚,绝不区区争斗于口角之间。宋儒辨析毫厘, 不曾做得一事,况又于其屋下架屋哉?如果闻其(伊藤诚修)欲来, 贤契幸急作书止之;⋯⋯若果来,不佞当以中朝之处徐铉者处之, 必不与之较长絜短也。(同上卷九“与安东守约”)

朱陆之徒,遂尔互相抵牾,凡此皆实理实学,与浮夸虚伪,岂不风马牛不相及乎!浮夸虚伪以文其奸,以售其术,此小人“无行”之尤者,而谓君子为之乎?⋯⋯所谓浮夸虚伪者,明明白白自有立言之旨,⋯⋯足下既不知古今原委,又不知国朝典故,宜乎一闻此言遂嚣嚣不自禁也。⋯⋯后生小子, 未知洒扫进退之节,未达爱亲敬长之方,而遽于天人理欲义利公私之际,与之辨析毫芒。⋯⋯其曰所论益精,所就益寡者,为不用世及天地泰否等,其言果何谓也?不佞徒以避难苟全,本非倡明道学而来,亦不以良知赤白自立门户,足下幸勿再生葛藤,以滋烦扰!(同上卷六“答某书”)他以为那些宋明“捕影捉风”的“援佛入儒”的道学家,抹煞现实而清谈什么天地界, 所谓“迂腐不近人情”。他是一个学以致用的大儒,有丰富思想的哲人,不愿意空费时间而谈天说地。故他说:

夫子至圣,不言无道;子贡名贤,言天道不可得闻。今贵国诸儒贤于古人,而宋儒过于夫子子贡也。(同上卷十五“答加藤明友问”)

之瑜的学风,也和后来的颜元相似,一反“说玄说妙,言高言远”,而返诸实事。他说:

世之学圣人者,视圣人太高,而求圣人太精,谓圣人之道一皆出于自然而毫无勉强,故论议臻于寥廓,析理入于牛毛,而究竟于圣人之道去之不知其几千万里已。⋯⋯颜渊及其问仁也,夫子宜告之以精微之妙理,入于言思俱断之路,超越于惟精惟一之命,方为圣贤传心之秘;何独曰:非礼勿视,赤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夫视听言动者,耳目口体之常事,礼与非礼者,中智之衡量, 而勿者下学之持守,岂夫子不能说玄说妙、言高言远哉?抑颜渊之才不能为玄为妙、鹜高鹜远哉?⋯⋯其所以授受者止于日用之能事、下学之工夫,⋯⋯故知道之至极者在此而不在彼也。⋯⋯夫高远玄虚之故习,茫如捕风,一旦幡然,⋯⋯或亦知道之至极者,不在于生知安行,而偏在于学知利行及勉强而行之者乎?”(“舜水遗书”“文集”卷十八“勿齐记”)

足容必重,手容必恭,礼特言其大要尔;自朱子言之,俨然泥塑木雕, 岂复可行于世?(“舜水遗书”“文集”卷九“答安东守约”)之瑜的学问以“明白平常”四字标宗,这是大众都可以学习的。他说:

先儒将现前道理,每每说向极微极妙处,固是精细工夫。不佞举极难重事,一概都说到明明白白、平平常常。⋯⋯末世已不知圣

人之道,而偶有向学之机,又与之辨析精微,以逆折之,使智者诋为刍狗,而不肖者望若登天。(同上)学问者,⋯⋯无往而非学矣, 其不得其意者,时取古人之书以印之、证之、扩之、充之,即此是学矣。茅容樵子耳,郭林宗劝令为学,卒为大儒,世何有不可学之人?(同上卷八“答小宅重治”)

这又和李颙相似,从人心道德律,憧憬着平等形式。他反对教条的束缚, 而主强经得起检证的才是真学问。他说:

以八股为文章,非文章也。志在利禄,不过借此干进。彼尚知仁义礼智为何物,不过钩深棘远,图中试官已耳,非真学问也。⋯⋯ 故其四书五经之所讲说者,非新奇不足骇俗,非割裂不足投时,均非圣贤正义,彼原无意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至若注脚之解,⋯⋯高老求胜于德性良知,下老徒袭夫峨冠广袖,优孟抵掌, 世以为笑,是以中国学问真种子几乎绝息!(同上卷九“答安东守约”)

文天祥是南宋末的爱国者,后人无批判地恭维他。之瑜却批评文文山只是一个书生,不可过分崇赞他,也不可忽视他的大节。他说:

文文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肖亦亟称其忠。⋯⋯乃若称之为圣则过矣。身为总帅,未建尺寸之功。北归而误中虏计,几为李督府捕靳。岭表再俘,过庐陵而复食,致王炎午有生祭之文,⋯⋯ 事已无可如何,乃思黄冠归故乡。⋯⋯他若道生、佛生以名其子, 甚非大儒所宜。故略其小疵,取其大节可也,犹未若张世杰者,一主死复立一主,匪躬不懈,枹鼓不衰。(同上)

他以为文人无用,真文人则最能明白事功的。他说:

武夫悍将诋讥文人无用者,彼只见迂儒小生、三村学究,胶柱鼓瑟,引喻失义者耳。如王钦若辈闭户诵经,赋诗退虏者耳。若陆宣公、李长源、王文成、高文襄辈,图度虏情,如指诸掌。虽健将累百,有能出其范围者哉?(同上卷十二“与奥村庸礼”)

大人君子,包天下以为量,在天下则忧天下,在一邦则忧一邦, 惟恐民生之不遂。(同上卷八与“冈崎昌纯”)

之瑜的思想是富有解放性质的,他认为书本是供人印证之资,如果没有在实践中的体验,就不会知道书上的道理。他说: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非不要书也,但当以理推断, 不可刻舟求剑耳。书如人之杖,老者力不足者倚此而行,若两足不能步履,而竟以杖行,此必无之理也。(同上卷十三“答野传问”)

他反对“苛礼”,重视“博览旁搜”,认为不知古是可耻的,只有专心一志地刻苦学习才能有所成就。他说:

礼者,乃天理自然之节文,初非苛礼多仪之谓也;然讲求而作兴,非博览旁搜、寤寐孜孜焉不可得已,故学问之道为贵也。来谕欲绝今而学古,⋯⋯“尚书”曰:“学古有获”,志曰:“懵前经而不耻,语当世而解颐”(引者按,语见“旧唐书”“柳公绰傅”),是言不知古之可耻也,可耻则宜恐宜惧矣。气恒奋而不靡,志恒苦而不弛,何脚根之不能立定,而圣贤之不可几及哉?(“舜水遗书” “文集”卷六“答明石源助”)

之瑜把古人的学行当做一种历史实陈的参考,要明其源而知其变。而环

境不同,历史有异,则学问事功就有区别和出入,不可拘束于末流。他说: 来问朱王之异,不当决于后人之臆断,寒暖之向背,即当以孔

子断之。⋯⋯愚谓此当争其本源,不当争其末流。孟子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尚日不同道;周公召公分陕而治,德教相似,治效相方,犹且不相悦,⋯⋯子夏之教行于西河,一再传而途有吴起庄周之祸,⋯⋯若使从其善者改其不善者,阙其疑而■■者,三人行尚有我师。⋯⋯是故古今人惟无私而后可以观天下之理,⋯⋯今贵国纷纷于其末流而急于标榜,愚诚未见其是也。(同上卷六“答佐野回翁”)

所以他在日本讲学,对于日本当时的政教,以为可以有为,但须明古知今。“文集”详载他和德川光国的函件,居首一篇(卷七)即以“礼运”大同之说为本,说出日本政治改革的道理。我们在那里面却不可认为他讲一种社会主义,实质上仅是一种以平等为内容的民主社会之景慕。他答友人问, 希望日本移风易俗,并以建学立师、尊王爱国为要旨。这些话对于德川光国后来的“尊王一统”的改良主义颇有影响。他说:

若以贵国为褊小,为东夷,谦让不遑,则大不然。⋯⋯今贵国幅员广大,千倍于滕,而百倍于丰镐,而物产又甚饶富,失今不为, 后必有任其咎者矣。至若以风物礼义为歉者,则建学立师,乃所以习长幼上下之礼,申孝弟之义,忠君爱国而移风易俗也,何歉焉? 惟期锐志举行之!⋯⋯岂以地哉?(同上卷六“答加藤明友”) 之瑜又重视史学,与宗羡炎武的学旨相似。他说:

一部“通鉴”明透,立身制行,当官处事,自然出人头地。 俗儒虚张架势,空驰高远,必谓舍本逐末,沿流失源。殊不知

经简而史明,经深而史实,经远而史近。⋯⋯得之史而求之经,亦下学而上达耳。晦庵先生力诋陈同甫议论,未必尽然,况彼拾人残唾亦步亦趋者,岂能有当乎?⋯⋯知向学之方,推之政治而有准, 使后人知为学之道在于振裹著己,有益天下国家,不在乎纯弄虚脾,捕风捉影。(同上卷十“答奥村庸礼”)

中年简学,经义简奥难明,读之必生厌倦,不着读史之为愈也。“资治通鉴”,文义肤浅,读之易晓,而于事情又近⋯⋯于事理吻合,世情通透, 必喜而好之。⋯⋯由此而“国语”“左傅”皆史也,则义理渐通矣。(同上) 他的“有益人神智”的读书法,含有近代个人自觉的启蒙要素。他以为史最益人神智,主张求学于“近裹著己”才能“事理吻合”。他正在那里从性命的天国唤醒人们各自招魂,降于“世情”、于社会国家。这与清初学者所主张的“道在器中”、“理在欲中”诸义,实相一致,都是想从封建小天地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寻求人类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