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阮元的文化史说

阮元应用他的研究方法取得的成绩,是关于文化史的论述。我们在这里, 首先看他对语言文字源流的看法,其次研究他对由古代文字原义而理解的古代制度和古代思想的看法。这样的问题是“研经室集”中的中心内容,在这部集子的编制上也暗示着这样的次序,例如一集卷一以至卷十,大体上便是依照这样次序来安排的,续集也把这两个内容首置于一集卷一之中。这里先举出他的一段话作为引子。他说:

古书之最重者,莫逾于经,经自汉晋以及唐宋固全赖古儒解注之力,然其间未发明而沿旧误者尚多,皆由于声音文字假借转注未能通徹之故。我朝小学训诂远迈前代,至乾隆间惠氏定宇、戴氏东原大明之,⋯⋯怀祖先生家学特为精博,又过于惠戴二家,先生经义之外,兼覈诸古子史,哲嗣伯申,⋯⋯引而申之,所解益多,著“经义述闻”一书,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徵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 今得明矣。⋯⋯伯申及余门,余平日说经之意,与王氏乔梓投合无间。是编之出,学者当晓然于古书之本义,庶不致为成见旧习所膠固矣。虽然,使非究心于声音文字以通训诂之本原者,恐终以燕说为大宝,而哧其腐鼠也。(“研经室一集”卷五“经义述闻序”, 并参看上面所引的他推崇段玉裁的“汉读考周礼六卷序”)

在研究语言文字的源流时,阮元以为语言是文字所从出,传道人类情意的语言,首先是简单的声音。他论语言的起源说:

古人字从音出。喉舌之间,音之所通者简。天下之大,言之所异者繁。“尔雅”者近正也。(“研经室一集”卷五“与郝兰皋论尔雅书”)义从音生也,字从音义造也。(同上卷一“释矢”)

人类的发声,和使用劳动工具时候的感觉有密切的关系。阮元“释矢” 一篇的“矢”,即先民在一个时代(蒙昧)所使用的主要器具。他说:

试开口直发其声曰施(尸为同音,夷■匜移为音近字,“孟子”: “孟施舍”,赵岐注:“施发声”),重读之曰“失”(屎为同音, 雉薙豸为音近字)。施失之音皆有自此直施而去之彼之义。古人造丛施从也(也即同匜)之施字,即从音义而生者也。⋯⋯矢为弓弩之矢,象形字而义生于音,凡人引弓发矢,未有不平引延陈而去止于彼者(尔雅”:“矢雉引延,陈也”),此义即此音也。(同上)

这就明古人使用的劳动工具(矢)是义生于音的。他下面接着又研究狩猎狱物。他说:

雉,野鷄也,其飞形平直而去,每如矢矣。故古人名鸟之音与矢相近,且造一从隹丛矢之字曰雉也。雉与豸絼同音,每相假借。雉有度量之义,凡物自此止彼,平引延陈而度之,约略如矢雉之去曰雉,以绳则曰絼,⋯⋯“庶有豸乎”,“释文”:“豸本又作雉。”⋯⋯豸者止也,平也,解也,此雉亦当训止也,平也。⋯⋯明乎此,可知古人造字,出于音义,而义皆本乎音也。(同上)

阮元“义生于音”之说,合于历史。他说“以声音为主,而通其训诂,⋯⋯ 以简通繁,古今天下之言皆有部居,而不越乎喉舌之地。(同上卷五“与郝兰皋论尔雅书”)他有“释门”一篇,说明亦同此旨。他说:

凡事物有间可进,进而靡已者,其音皆读若“门”,或转若免、若每、若敏、若孟,而其义皆同。⋯⋯⋯凡物中有间隙可进者,莫首于“门”矣。古人特造二户象形之字,而未显其声音。其声音为何?则与虋同也。虋从釁得音。虋、门同部也。因而釁、又隸变为斒、为亹、为■。⋯⋯“周礼”太卜注:“■,玉之坼也。”“方言”亦云:“器破而未离谓之■。”“释文”注:“舋本作■。” 是■与舋,同音义也。玉中破未有不赤者,故釁为以血涂物之间隙, 音转为盟,盟誓者亦涂血也(“水经注”:“孟津即盟津”,“穀梁传”:“盟津亦即孟津”),其音亦同也。⋯⋯若夫进而靡已之义之音则为勉(“说文”勉从免声,经籍亦或以免为勉),勉转音为每。“亹亹文王”,当读若每每文王。亹字或作斒(文亦音), 再转为敏(“汉书”以闵勉为敏勉),为黾,双其声则为黾勉,收其声则为蠠没,又为密勿,没乃门之入声,密乃敏之人声。又“尔雅”:“孟,勉也”(猛字从孟者以此,“尔雅”:“默曰量”, 亦猛进之气也)。⋯⋯“亹亹文王”即勉勉我王,勉亹同也,进无已也。⋯⋯孟又转为懋,为励,为勖。⋯⋯“文莫吾犹人也”,犹曰黾勉吾犹人也。(“研经室一集”卷一)

按以上释矢、释门,都有历史的意义暗示其间,和人类认识的过程,感觉、表象、判断、推理是有连结的。“矢”,首先是劳动过程的感觉,即“自此直施而去之彼”,其次转为表象,即“平引延陈而度之”,最后转为判断, 即止、平、解之义。“门”,首先是人类活动的感觉,即“有间可进”的门音,其次转为表象,即离合之义,最后转为判断,即道德观念的黾勉不已之义。这种历史当然不是一蹴而至,其间更有复杂的变迁,而义本于音的语言发展,却是有规律的。

义本于音,上例已明。由音发义,成立文字。中国古文字以殷末甲骨文为最早,文字既为文明起源的条件,则文明史亦应由殷开始。惟阮元只见到吉金,他从吉金研究文学源流,有些是会于历史实际的。兹举他的两篇论说如下。其一,“释且篇”。他说:

元按诸古谊,且,古祖字也。古丈祖皆且字。商“父戊祖丁尊” 作■,“又拿”作■,“孟祖辛彝”作■,“祖乙■”作■,“祖己■”作■,“祖丁觚”作■,“瞿祖丁■”作■(此文与今且字近矣),周“齐侯钟”作■作■,皆祖之古文。⋯⋯今音,祖,则古切,且,千也切,不知古音古谊正相同也。(同上卷一)

这是祖妣的祖字,由音生义的重要文字、祖字之义到了风雅时代,就有明显的变化了。他说:

又按且、始也。且既与祖同字同音,则其谊亦同,“尔雅释诂”: “祖,始也”。凡言祖有有始谊,言且亦即有始谊,经传中言“既某且某”者,皆言终如此始又如此(既训终,且训始)。王怀祖给事谓元曰:“诗言终风且暴,终和且平,终温且惠,终皆当训既⋯⋯。”元为之加证曰:终即既,既终也,且始也。(下引“诗” “郑风”既且之证)⋯⋯又按且,粗也,姑也。且训为始,始有草创之谊,即为粗略之谊。“说文”:“粗,疏也。”粗从且得声得谊。且又与监通借,皆不攻致极之谊。“诗”“唐风”:“王事靡监”,“毛传”:“监,不攻致也。”⋯⋯(同上)

其二,“释邮表畷”篇,其内容暗示些古代国家起源的说明,惟过去学人在“封建”二字上蒙蔽着,未能得出科学的实指来。他说:

将欲于平坦之地分其间界、行列、远近,使人可以准视望止行步无尺寸之差而不可逾焉,则必立一木于地,且垂缀他物于木上, 以显明其标志矣。(按此数语颇嫌笼统,实则古人“封”疆之封, 最初为■字。)⋯⋯邮、从邑从■,■,远边也。■,从土从■,

■,草木华叶,垂象形也。盖古老边■疆界,其始必正其四至焉, 四至之边,必立木为表,垂缀物于上,以准远近之望,而分疆界焉

(按古代疆界以木垂象、是也;惟疆界、国界,则指城市与农村的划分。国与城二字同,国门即指城门,国之外为野鄙)。⋯⋯“说文”邮字乃以■邑二字会成一意,其声则生之于脖,故与■流旒通借,古字义随音生(按邑字为国字的前行阶段,从邑之字为后起, 周金国名大都不加邑,而春秋文献中才加邑旁,如郑国如郵国等)。⋯⋯“诗”“长发”:“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礼记”“郊特牲”曰:“乡农,及邮表畷,禽默。”郑康成注:“邮表畷谓田畯,所以督约百姓于井间之处也。”⋯⋯立一木为标志, 缀毛物于上,即球也,“诗”之球即裘,同音假借字也,放以裘为标志,即以■为标志也(按国野的分裂表示文明社会之成立,其间须立标志,田畯是对付野人的官)。⋯⋯旗之旒、冕之旒皆以物相联缀为名,“诗”“长发”之球,是乃表裘之裘,“长发”之缀旒, 是言受地于天子为诸侯之封疆,树立联缀之裘,以定四界也(按释“诗”“长发”之义颇当,而封疆则为古代殖民之义)。⋯⋯畯, “说文”叕,篆作■,缀联也,又缀合著也,畷两陌间道也。按缀为以物系属于物之义,叕缀畷辍义皆通。⋯⋯设字亦音义相近,故“诗”候人”“荷戈与设”,“说文”“祋,殳也”。或说城郭市里高懸羊皮,有不当入而欲入者,暂下以惊牛马曰祋。此乃以木缀裘之明证(按城郭市里与鄙野对立,叕即分离国野,非田陌之联络, 下文释表字,颇不合文义。至引“散氏般”吉金之证明,文献至为宝贵,惟该般之表字应释作封字)。⋯⋯加田于叕之字名之曰畷, 此亦字随音生,实一义也。⋯⋯(“研经室文集”卷一)

阮元以上的训诂,接近于历史的实陈。后来王国维的业绩正把这些方面发展了。由字以通古制的古义,是属于历史的研究,而不属于哲学的研究, 汉学家依据这样的古义东“通道”,就成为主观的偏见了。

文字的起源首为“名”。阮元又论“名”之起源说:

古人于天地万物皆有以名之。故“说文”曰:“名,自命也, 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然则古人命名之义,任口耳者多,任目者少,更可见矣。名也者,所以从目所不及者而以口耳传之者也。⋯⋯名著而数生焉,数交而文见焉,古人铭词有韵有文,而名之曰铭,铭者、名也,即此义也。(“释”曰: “铭、名也。”“礼起”“祭统”曰:“铭者,自名也。”)(“研经室三集”卷二“名说”)

目所见的,指具体的这个那个表象,从耳口相传的,即抽泉的概念了。阮元又论古代文字和语言的差异说:

许氏“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左传”曰:“言

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 必有愆误,是必寡其同,协其音,从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即如乐行、忧莲,偶也,⋯⋯庸言、庸行,偶也;⋯⋯进德、修业,偶也:知至、知终,偶也;⋯同声、同气, 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支即象其形也。(同上“文言说”)

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是以有韵有文之言行之始远。⋯⋯“论语”二十篇名之曰语,即所谓“论难曰语”,语非文矣。⋯⋯古人简策,在国有之,私家已少,何况民间? 是以一师有竹帛,而百弟子口传之,非如今人印本经书,家家可备也。(同上“数说”)

按西周古文,即所谓有韵之雅言,“论语”即当时的口语白话。学术下私人以后,文学便大大地变化了。诸子私人著作自孔子以后产生了和铭文、颂雅不同的活东西。这是历史的发展。阮元论“文”以韵偶为义,谓之古义可,谓之非古义即不成其为文则不可。他的“释颂”篇也应当批判地研究。他说:

“诗”分风、雅、颂。颂之训为美盛德者,余义也。颂之训为形容者,本义也。且颂字即容字也(颂正字,容假借字。“诗谱”: “颂之言容。”释名:“颂,容也。”并以假借字释正字。“说文”, 容训盛,与颂字义别。后人专以颂为歌功颂德字,而颂之本义失矣)。故“说文”:“颂,儿也,从页公声。”箝文作颂。是容即颂。“汉书”“儒林传”:“鲁徐生善为颂”,即善为容也。容养

■,一声之转,古籍每多通借。⋯⋯所谓“商颂”、“周颂”、“鲁颂”者,若曰商之样子,周之样子,鲁之样子而已,无深义也。⋯⋯ 三颂各章皆是舞容,故称为颂,若元以后戏曲,歌者舞者与乐器全动作也。风雅则但若南宋人之歌词弹词而已,不必鼓舞以应铿锵之节也。⋯⋯所谓夏者,即九夏之义。“说文”:“夏从欠从页从臼, 臼,两手,欠,两足”,与颂字义同,周曰颂,古曰夏而已。⋯⋯ 明乎人身手足头儿之义,而古人名诗为夏为颂之义显矣。⋯⋯此乃古人未发之义,因释之如此。(“研经室一集”卷一)

阮元在“研经室集”第一篇即研究语言文字的起源与流变。这篇文字所讲的庖牺、神农、黄帝、食頡部分都是神话,不能作为依据,但其中暗示些文字史的真理。他说:

庖牺氏未有文字,始画八卦。然非画其卦而已,必有意立乎卦之始,必有言传乎卦之继。其意若指此或建成断之画,以为此乾坎艮震异离坤兑也,其言遂以音传之曰,此乾坎艮震异离坤兑也,坎则传为咢音之言,异则传为唇音之言,而坎异等字尚未造也。至黄帝时始有文字,后人始指八卦之字而读之,以寄其音,会之以成其书。⋯⋯故六书出于八卦,而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皆出于“易”。⋯⋯书契取于夬必先有夬卦,而后有夬意,先有夬意,而后有夬言,先有夬言,而后有夬书,先有夬书而后有夬辞也。(“研经室一集”卷一“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说”)

言语文字是否出于八卦,大有问题。然而他把八卦的符号说成旗语、手势、或方向暗记,而后始寄以音读,而后更有语言命题,则近于古代语言文字的推测。在这里,他这样地说“易”,和焦循从数学观点说“易”不同。经过这样的分析,在客观上似把中古的先天和太极的神秘因素,拆得烟消云散!(可参看他的“释易彖意”篇,载同上书同卷)

在研究古代文字与古代制度时,阮元曾研究金石学,引用周器“散氏般” 等以佐证经说,并从韵读上认识了些周金文字。他由周器考证古制已经开创近人研究古史的途径,所谓“吾欲观三代以上之道与器,九经之外,舍钟鼎之属,易由观之!”(“研经室三集”卷三“商周铜器说”上)

道器之说是宋明清三代学者争辩最热闹的问题,由道器观的哲学认识, 可以看出唯物论和唯心论的斗争史。阮元对此一问题,除开他的理想,在客观上暗示出道器二者历史渊源的说明。他说:

形上谓道,形下谓器。商周二代之道,存于今者有九经焉,若器则罕有存者,所存者铜器钟鼎之属耳。古铜器有铭,铭之文为古人篆迹(铭文为西周古文,与后来之篆字大有区分,汉人所谓古文, 乃指六国古文,非殷周古文),非经文隶楷縑楮传写之比,且其词为古王侯大夫贤者所为,其重与九经同之,⋯⋯今之所传者,使古圣贤见之,安如不载入无传也?器者,所以藏礼,故孔子曰,“唯器与名不何以假人”。先王之制器也,齐其度量,同其文字,别其尊卑,用之于朝观燕乡,则见天子之尊,锡命之宠;⋯⋯用之于祭祀饮射,则见德功之美,勋党之名,孝子孝孙,永享其祖考而宝用之焉。且天子诸侯卿大夫,非有德位保其富贵,则不能制共器。⋯⋯ 然则器者,先王所以驯天下尊王敬祖之心,教天下习礼博文之学, 商祚六百,周祚八百,道与器皆不坠也。且世禄之家,其富贵精力必有所用,⋯⋯先王使用其才与力与礼与文于器之中,礼明而文达,位定而王尊,愚慢狂暴好作乱者鲜矣!故窮而在下,则颜子箪瓢不为俭,贵而在上,则晋绛钟镈不为奢,此古圣王之大道,亦古圣王之精意也。⋯⋯故吾谓欲观三代以上之道与器,九经之外,舍钟鼎之属,易由观之!(“研经室三集”卷三“商周铜器说”上)

礼,所以别贵贱”,“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即阮无所讲的“别其尊卑”。“礼”为周代的文明,股虚甲骨文中简无礼字,我们在这里应把问题仅限于周代的社会。礼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礼指文明社会的中国古代法权,“器”指藏此制度的东西,所谓“名与器不可以假入”。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一名文,开首即以文明社会的分界——城市文明立说,说明了周代受土受民的滅国条件(殷代不能滅国,王氏已证明之,据学理而言,滅团受民只有在古代社会内部分工的基础上始有可能,前于此则受民无用,多数的例子是将失败者的族员作为牺牲杀戮),后面将周制归结于道德文明。又按道德文明的意识,是与文明社会的发展相适应的,凡抽象文字如德字孝字, 甲骨文未见,周金始出。由此而言,形下谓器,指具体的政治(或云城市) 生活,市形上谓道,则指“诗”“书”之中的文明意识,颇会史实。阮元所谓道存于九经(实则只能言“诗”“书”)、器所以藏礼,说明古代道器的文化是一源的,此其一。古代表示阶级制度的礼是专及的,所谓“礼”不下庶人,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亦说明此旨,换言之,“礼”即墨子所指责的氏族王公大人的缛礼。中国古代文明和希腊不同,就在于中国保存了

氏族良贵的制度,不橡梭伦变法破坏血缘单位而建立地域单位的制度。周代的铭器,阮元所谓“非有德位保其富贵,则不能制其器”,“器者,所以藏礼”,正指贵族生活的宗子制度。因为周代的贵族之贵如尊爵等意义,即由尊爵等藏礼的酒器而来(参看王国维“释尊”诸篇文字),彝器的彝字后亦转为民彝之彝,指贵族法而言。富贵既然不分,所以周器所讲的锡土锡民的财富常载于所锡的铭器之中。阮元说“钟鼎彝器,三代之所宝贵,故分器赠器,皆以是为先,直与土地并重。”(同上“積古齐钟鼎彝器款识序”)凡子子孙孙(氏族)永宝用之器是和先王“受疆土”的土地(“周书”“梓材”) 以及子子孙孙“世享”之“殷民”(“周书”“康诰”)分不开的,这就是礼制。此其二。至于道与器,在形式上虽有形上与形下之分,而其实一源。器之大者铭文有数百字,如“盂鼎”直与“周书”之诰体相似。阮元说“古器铭字多者或至数百字,纵不抵‘尚书’百篇,而有过于汲冢者远甚”(同上)。从道与器的内容而言,器既是藏礼的制度的工具,道就是维持此制度的教条,故道实依于器。此其三。以上所讲的道理,阮元以道与器的历史求说明,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不但打破了汉以后认彝器如神物或玩物的看法

(他说:“自汉至唐,罕见古器,偶得古鼎,或至改元称神瑞”,“北宋以后,高原古冢,搜狱甚多,始不从古器为神奇祥瑞,而或以玩赏加之”), 而且客观上有助于批判道器玄学观点的独断。

阮元的道器观,不是属于哲学的,而是属于历史的,因之形而上或形而下,亦不必如王夫之、戴震训诂“谓之”的道理。看一看古代彝器的政治性质怎样支配当时的社会,便可以明白“器之藏”了。他说:

三代时鼎钟为最重之器。故有立国以鼎彝为分器者,武王有“分器”之篇,鲁公有彝器之分,是也。有诸侯大夫朝享而飓以重器者, 周王予虢公以爵,晋侯赐子产以鼎,是也。有以小事大而赂从重器者,齐侯赂晋以地而先以纪甗,鲁公贿晋卿以寿梦之鼎,郑赂晋以襄钟,齐人赂晋以宗器,陈侯赂卷以宗器,燕人赂齐以斝耳,徐人赂齐以甲父鼎,郑伯钠晋以钟镈,是也。

有从大伐小而取为重器者,鲁取郓钟以为公般,齐攻鲁以求岑鼎,是也。⋯⋯有铸政令于鼎彝以为重器者,司约书约剂于宗彝, 晋郑铸刑书于刑鼎,是也。且有王纲廄之时,以天子之社稷而与鼎器共存亡轻重者,武王迁商九鼎于雒,楚子问鼎于周,秦兴师临周求九鼎,是也。此周以前之说也。(“研经室三集”卷三“商周铜器说”下)

这种分类,并不科学。我们应该依据现存彝器铭文来分别彝器的性质, 例如锡土锡人为类,禋祀先王为类,建邦立国为类,滅国俘族为类等等。总之,彝器是中国古代氏族贵族政治的藏礼工具,和西欧古代的法律,其性质相近,区别在于有无氏族的残存。所以在古代中国,“毁其宗庙,迁其重器” 和“掊其国家”有同等的严重意义。

关于古代制度,阮元所著的“明堂论”、“明堂圆说”(按关于明堂清代学者有不少著作,至王国维始告结束)、“孝经郊祀宗祀说”、“宗礼馀说”、“大雅文王诗解”、“咸秩无文解”,都是可参考的文章。他的“明堂论”,除开他说的远古传说,其说明周公制作的宗礼和周代重要的禋肥政治诸点,是比较有价值的。他说明周公对于明堂宗祀的创立,始配祀文王于上帝,其所引“尚书”“惇宗将礼、称秩元祀”诸条最初见于文献的证据,

所引周金中“太室”的证据,都说明了周公树立了超个人以上的权力(制礼作乐),这也与周公营“洛邑”(即东国)或进一步发展城市回家,是相一致的。他说:

周公摄政,若不来洛践阼,亲行宗礼,以收天下之心,则天下必不保为文武成王之天下,此不必为局公讳。惟周公毅然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且党敉宗札之后,始名宗曰明堂,制礼作乐,归政成王。(“研经室续集”卷一“宗礼馀说”)

他考证周公之践阼与周公之克敉宗礼,是重要的史实。他以为周,公祀明堂的时候,周代典章礼乐尚继承殷代的旧礼。他说:

“书”“洛诰”曰:“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又曰:“称秩元祀,咸秩无文”。此两言“无文”者,谓无诗也。古人称诗之人乐者曰文。⋯⋯周公祀明堂之时,但秩序祀, 礼仍用殷礼,而乐则殷乐。诗不可用,周乐诗又未敢遽作,故曰成秩无文也。(同上“咸秩无文解”)

殷礼是什么呢?这是不能在旧的古籍传说中得出结论的,可参看王国维的“殷礼徵文”。根据甲骨文字,知道殷礼还保存甚浓厚的氏族制度,因为国家制度还在初期建立的时代,墠坛宗庙之制还没有严格的规定。周代的宗礼,因为保存着氏族制度,故可以继承殷礼的禋祀祖先的宗教,而又因为进一步建立国家的体系,故其命维新,制定了明堂制度。阮元“大雅文王诗解” 篇,考证“大雅”“文王”篇为周公以后的作品,他的“旧邦维新”之说如下: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周之建邦虽旧,迨宗祀明堂基命定命之后,天命又新,非言新于文王在时也。⋯⋯今周文王在明堂配上帝也。仪型文王,万邦作孚,言宗礼克敉,惟以文王之德为仪型, 万邦始心服,⋯⋯始可谓之新受天命也。

周金有“在武王嗣文王作邦”之句,“周书”有“文王肇国在西土”之句,故周代邦国的成立起于文王,所谓受天大命的新命,不论周金或“周书” 皆指受土受民的文明。在周金与“诗”“书”中,仅言帅型先王或仪型文武, 没有远古人物。这样看来,周代的文明是以周公的明堂宗礼为决定点,而肇始者则为西伯文王,所以禋祀首以文王居上,克配上帝。阮元的考征,客观上讲出了些历史实际。

在研究古代文字与古代思想时,阮元用归纳法统计出来的材料,因为他不区别时代,往往不够正确。而且,他所归纳出求的那些表示思想的字,往往仅限于归纳出的抽象的定义,却不能说明这些字在一定时代的具体的意义。例如他论“性”字,把“尚书”“召诰”与“孟子”的材料置于同一历史的范国之内,他论“顺”字,把春秋战国的材料与西周“诗经”的材料一样看待。在“释顺”篇,他由“易”、“诗”、“春秋三传”、“孝经”等书中归纳出一种意义,他的第一结论是:

有古人不甚称说之字,而后人标而论之者,有古人最称说之恒言要义,而后人置之不讲者。(“研经室一集”卷一)这是合于历史的。但由此仅仅可以看出古代和后世在思想上有变迁而已。他的第二结论是:

圣人治天下,万世不别立法术,但以天下人情顺逆,叙而行之而已。(同上)

这就成了荒谬的理想了。古代道德伦理诸字,在殷代甲骨文中还没有痕迹,在周金与西周的可靠文献“周颂”、“周书”(只限于今文十五六篇) 中始有端倪,例如德、孝二字便是。“顺”字在西周不是主要的伦理规范。“诗”“周颂”无顺字,“大雅”顺字多与德字相连,如“应侯顺德”,“顺德之行”,且多对外而言,如“王此大帮,克顺克比”,“有觉德行,四国顺之”。“顺”字成为重要伦理,大约起始于变雅时代。当时周代社会发生激烈的变动,暴露出奴隶社会的矛盾,如夷厉以后的“诗大雅”“板”、“荡”、 “抑”各篇所表现的社会情况。顺字也多出现在此诸篇中,如说:

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与顺通,参看“释训”篇)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敬慎成仪,维民之则;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 颠复厥德,⋯⋯罔敷求先王,克其明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 顺德之行:其维愚人,复谓我僭,民各有心!(“抑”)

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考慎其相,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阳,俾民卒狂。

维此良人,作为式穀;维彼不顺,征以中垢。(“桑柔”)

由上面“大雅”诗句所现出的“顺”字看来,诗句都是对照的体裁,一方面有服从的顺德者,他方面有不服从的不顺德者,而且含有古今不同的感慨。这只怕是“顺”字一义在阶级矛盾暴露时代出现的理由。阮元的第二结论并没有把这些理由说明,反而用他的理想歪曲了历史。他在第二结论中把“顺”说成是圣人治天下的万世不易的东西,但他所举关于“顺”字的材料都是春秋以至秦汉之间的文献。这时的“顺”字,诚如他所说是“至德要道”

(统治阶级的),因为这时天下无道,政由诸侯而大夫、而陪臣,即是说在经济意义上是由氏族单位渐向地域单位转变,从而顺字不仅如在西周时代仅限于贵族伦理,而且普及成为一般的道德情操。他归纳了“孝经”章句的顺字,如“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等文句, 而说:“本孝弟忠敬以立身处世,故能保其禄位,守其宗庙;反是则犯上作乱,身亡祀绝。‘春秋’之权所以制天下者,顺逆间耳。”(“研经室一集” 卷一“释顺”)这种统治阶级的思想,和他举的“礼经”文句,如“仁者顺之体也”相同,都是战国至赢秦的阶级调和的伦理思想。他提出了“最要之字”的渊源,这是可取的地方,而历史主义的说明,就不是考据家所能知道的了。

阮元有“释达”篇,以“达”学为“春秋”末年的思想。他说: 达之为义,圣贤道德之始(?),古人最重之,且恒言之,而

后人赂之。⋯⋯后儒持明体达用之论,而达专属用,非孔曾本义也。

(同上“释达”) “达”字所以成为春秋末年的思想,因为那时已经有“贤”者一类国民

阶级出现(参看拙著“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第十一章),作为自由民的国人参加了政治活动,参加了学术活动(学术下私人),才能有下学而上达”的思想。这时不似西周的氏族贵族,“贵者恒贵”了,而那些出身鄙贱的人也相对地能够参与国事,作宰出仕,所以儒者尊贤,墨者尚贤,提倡功业上之“达”德。阮元这篇文字所举的材料不似前一篇用时代不同的东西抽象出来, 而主要依据“论语”等书说明春秋时代到战团“达”字一伦理思想的重要性。他说:

达之为义,春秋时甚重之。达之为义,学者亦多问之。“论语”: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慮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大戴礼”:“⋯⋯曾子曰:⋯⋯君子进则能达,岂贵其能达哉?贵其有功也。”绎孔曾此言,知所谓达者,乃士大夫(?)学问明通,思虑不争,言色质直,循行于家国之间,无险阻之处也。⋯⋯故“论语”:“子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夫仁者,己欲达而达人”,“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此达之说也。⋯⋯“论语”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孟子”曰:“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此不达之说也。(“研经室一集”卷一“释达”)

由此看来,“达”的伦理思想,是因了春秋以至战国的国民阶级的活动, 所产生的政治修养,惟有在氏族贵族政治解体的时候,一般市民或私人才可以由成章下学而上达于邦家政治。阮元的解释虽没有历史的说明,但显示出最初步的史料辨别。这里,他也有主观的愿望和理想,即他反对宋儒以来“明体达用”的玄学,而把达用的功利古说举示出来以为自己的凭藉。所以他说:

元按,达也者,士大夫智类通明,所行事功及于家国之谓也。

(同上)

在阮元对古代思想的研究中,值得介绍的,是他论古今“性”说变化的历史,这是思想史的初步研究。性命之论,在中国中古思想史中,是一个主要的论争题目。唐宋以来,性的玄学大为发展。晚明以及清初的学者,从人性的玄学反驳过来而介人性的实学,这场官司打得很热烈。胡适派竟把这一问题认为是不可解决的问题,认为参与这种认争即为“无谓之争”,徒生枝节而已。实则,此一问题不是不可解决的,依据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答早已没有什么神秘,活的历史的人性论已经代替了从前死的类概念的人性论了。而且,此一问题,又可从思想史上予以解答,各个时代各有其本时代的人性论,它不过是反映社会发展和阶级斗争的思维过程史的标志罢了。阮元的性命训诂,自然有他的时代的主观愿望,借助于恢复古训之义而表现自己的主张。但他的思想史的训诂,要求将各时代的思想还元于各自时代的面目,则是他的学术的价值。在这里,我们认为无批判地完全崇拜阮氏之说,固为近视,而有成见地完全抹杀阮氏之说,也不是研究历史的态度。

阮元从“性”字渊源上讲起。他说:

余讲学不敢似学案立宗旨(按此句暗评宋儒),惟知言性则溯始“召诰?之节性,迄于“孟子”之性善(化二者各有历史的特点, 不能等视),不立空谈,不生异说而已。性字之造于周召之前:从心则包仁义礼智等在内,从生则包味嗅声色等在内 (此二句,第一句甚是,第二、三句则望文生义)。是故周召之时解性字者朴实不乱,何也?字如此实造,事亦如此实讲。周召知性命有欲,必须节之。节者,如有所节制,使不逾尺寸也(此段指出古人思想,甚是,但从下他引“中庸”的“率性”,以为仍是周召节性之义,其中没有玄想,而依从于实事,就不合于历史了)。(”研经室再续集”卷一“节性齐主人小像跋”)

除开地下资料而言,他以性字出现在中国最早文献上始自“召诰,之“节性”,这断案是差强人意的。他在“性命古训”篇序丈说:“先举‘尚书’ ‘召诰’⋯⋯以建首”(“研经室一集”卷十),似以部分“周书”与“商

书”以前的文献乃七十子后学者所为。但他在论本文时则有出入,而说“‘尚书’之虞性(按虞性原文为“不虞天性”,郑康成以度训虞,属“商书”)、节性,‘毛诗’之弥性,言性者所当首举而尊式之,盖最古之训也。学者远释二氏,而近忘圣经,何也?”(“揅经室一集”卷十)此文中又举出“商书”“西伯戡黎”篇之文,研其用意,“商书”之文可据亦可不据,尚无定见。至于“汤诰”之“降衷恒性”,王应麟断为言性之始,他则以其为“古文尚书”而否认之。

性字出现,在“尚书”始于“召诰”,在“诗经”始于“大雅”“卷阿”。“卷阿”一诗,文献名贵,旧说以为成王时代之诗,未可确信,依诗中所述的氏族君子看来,不能不在夷厉时代以后。从文句上讲来,“召诰”:“节性,惟日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卷阿”:“岂弟君子,裨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这种人性说,诚如阮元所说“质实无高妙之旨”, “但言无因病之忧,即是考终福命,⋯⋯此周时人所说之性,非李习之所复之性。”(同上“性命古训”)然而他把性字讲成从心从生,则不是古训。性字,周金中作生,“蔡姞敦”:“用蕲眉寿绾绰,永命弥厥生”,“齐子仲姜镈”:“用求考命弥生”。弥厥生、弥生之生,即“卷阿”弥尔性之性, 是性字原则生字,从心则后起之事。至于他说性包含仁义礼智在内,更为春秋以后的思想了。但阮元也并不是不知道“生之谓性”的古训的。他在“性命古训”中说:

按性字本从心从生,先有生字,后造性字,商周古人造此字时, 即已谐声,声亦意也。然则告子生之谓性一言本不为误,故孟子不骤辟之,而先以言问之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欤?”盖生之谓性一句为古训,而告子误解古训,竟无人物善恶之分。⋯⋯孟子非辟其生之谓性之古说也。(“揅经室一集”卷十)

在西周可靠文献以及西周吉金之中,命字多见,性字很生疏。阮元说“周初古人亦不必定于多说性字”(同上),此话不易。周初 古人的性命观究竟如何呢?“字如此实造,事如此实讲”,是阮元较近于实际的答案,然而汉学家并不能解答具体的历史。据著者研究,第一、性命在西周氏族君子的意识中,是最初天人合一的宗教思想。殷代甲文中帝与祖不分,天与人(此人字指族人)不分,因此,性命还没有分裂。周初则不然,帝与祖分裂,天与人(亦指族人)分裂,故产生了周金、“周颂”、“周书”中先王(文王) 配天的天命论,这是周公明堂制度建立以后的观念,而天帝和祖宗的宗教便和殷代区别开来。第二、天命观是周初的最重要的思想,故性字虽为周初古人并不多说之字,而命字确为这时的重要语集。第三、性命的规范仅限于先王配天并降福于后代子孙的理由,只说明“有孝有德”的宗教,还没有一般的人类性命观。第四、“性”字出现,也不是一般的人性(如性善性恶)思想,仅指示贵族按照先公先王的样子以终天命罢了。“大雅”“卷阿”说:

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尔士宇畈章,亦孔之厚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百神尔主矣!尔受命长矣,茀禄尔康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纯嘏尔常矣!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 四方为纲!

这是歌颂氏族君子或后王应当帅型先王受命、俾子子孙孙万福无疆的诗句,周金所谓“永命弥厥生”,“用求考命弥生”,可以互证。“书”“召

诰”“节性,惟日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下文也说到要监于复殷之坠厥命,而且还说:

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由此看来,初服受命为王,和生子初生相比,因为天降命与天降生是相同的。天既命哲,则天也降生。天之永命既和弥厥生相应,那么,只要敬德孝祖便可以永继先公先王之禄位。性命古训,就是这样。“永命”与“弥生” 相配合,即永远为奴隶主或为被支配阶级的统治者之义。阮元在“性命古训” 里把“初生”之义解释为贵者所以降生的意思。他说:“君臣贵贱,群类不同,各有性命,即‘召诰’所说罔不在厥初生,亦即‘诗’所谓实命不同也。” 这是忠实的训诂。他又说:“此诗俾尔云云之文法,与‘天保定尔’之‘俾尔单厚,何福不除’等句相同,虽言性而有命在内,故郑笺兼性命言之,且但言无困病之忧,即是考终福命。”解释也近乎实际。

阮元以为性命古训与威仪不可分。他说:圣人⋯⋯因其动作,以礼义为威仪,威仪所以定命,定,如“诗”“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之定。能者(按此二字有语病,周制初期能者贤者尚未出现,应为贵者,或通用君子)勤于礼乐威仪,以就弥性之福禄,不能者(此三字亦不妥)惰于礼乐威仪,以取弃命之祸乱(此属变雅所谓哲人之愚了)。是以周以前(应言周初)圣经古训,皆言勤威仪以保定性命,未闻如李习之之说,以寂明通照复性也。威仪者,人之体貌,后人所藐视为在外最粗浅之事,然此二字古人最重之。(“揅经室一集”卷十“性命古训”)他的威仪说,是由“左传”“君子勤礼,小人尽力”二句开首研究。但解释古人“威仪”是性命的内容,应引“诗”“书” 的材料为证件,仅引“左传”,不能证古人“未尝求德行言语性命于虚静不易思索之境”(同上)。因为“左传”并非西周文献。于是他说:

或左氏之言少有浮夸乎?试再稽之“尚书”。“书”言威仪者二(“顾命”、“酒诰”);再稽之“诗”,“诗”三百篇中言威仪者十有七。⋯⋯“敬慎威仪,惟民之则”。“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受福无疆,四方之纲”。“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威仪者,言行所自出,故曰“慎尔出话,⋯⋯无不柔嘉,⋯⋯淑慎尔止,不愆于仪”。此谓谨慎言行,柔嘉容色之人即力威仪也。(下引仲山甫“古训是式,威仪是力”之章句为证)⋯⋯且百行莫大于孝。⋯⋯“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靡不有孝,自求伊祜”矣。⋯⋯且力于威仪者,可祈天命之福,故“威仪抑抑”于“四方之纲”者,“受福无疆”也。⋯⋯反是,则“威仪不类”者,“人之云亡”矣,“威仪卒迷”者,“丧乱蔑资” 矣。且定命即所以保性,“卷阿”之诗言性者三,而继之曰:“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四方为纲。”此亦即“凫鹥”威仪为四方纲之义也。凡此威仪为德之隅,性命所以各正也。(下引孔子之言)⋯⋯(同上)

他以威仪为性命内容的古训,不但指出性命的古代意识,而且指出性命是勤礼君子所以做贵族的理由。这种以威仪为统治者支配手段之说,暗示出古代社会的统治阶级的威风,值得我们参考。

然而阮元在历史研究的正途上,又跑了野马,他说“古性命之训虽多, 而大旨相同”(同上),把西周作品与战国作品(主要为“孟子”)平列地

置于一处,比较归纳起来,这点被胡适所赞扬为有价值的归纳法,其实是最不通的方法。实在讲来,性命作为抽象的人类性去看待,在理论上得出一般化的倾向,溯始于诸子,尤以孟子之后为最流行。阮氏关于孟子性善论的训诂与发挥是继承戴震的传统,主要说明:性、欲无善恶之分,告子说“食色性也”四字本不误,孟子惟辟其义外之说,而未辟“食色性也”之说。孟子所言之性,食色在内,不过以礼节之罢了。他甚赞汉儒赵岐的章注,以为他不像晋唐以后的学者别欲于性之外。这点,他在“性命古训”篇的最后一节有详细说明,因为出于戴震焦循的思想路线,我们在此从略。就历史次序而言,“礼”、“乐”、“易传”应属于晚周思想,但阮元仍拘于传统而与“诗” “书”并论,这也是训诂考据之学单靠归纳法的毛病。他解释“易传”与“乐记”有主观的理想,以为“寂然不动”是对卜筮而言,“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是对音乐而言,依此把晋唐宋明儒者的理论根据否定了。他说:

按“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二句,就外感未至时言之。乐即外感之至易者也。⋯⋯欲生于情,在性之内,不能言性内无欲。⋯⋯经文明云,“性之欲也”,欲固不能离性而自成为欲也。⋯⋯又按,“周易”“系辞传”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 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节所言,乃卜筮之鬼神,处于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之处,因人来卜筮,感而遂通,非言人无思无为寂然不动, 物来感之而通也,与“礼记”“乐记”“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 性之欲也”为音乐言之者,不相牵涉。而佛书内有言佛以寂静明觉为主者,晋唐人乐从其言,返而索之于儒书之中,得“乐记”斯言及“周易”寂然不动之言,以为相似,遂传会之以为孔孟之道本如此,恐未然也。又按“易”此节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此言神道在“易”筮之内, 寂然不动,凡有人来筮者,能因人感,而知天下之故,所以“易” 道为天下之至神,非说儒者之身心寂然不动,有感遂通也。否则, 天下至神,虽周孔不能,况一介儒士乎?(“揅经室一集”卷十“性命古训”)

阮元从西周“性”字的始义讲起,继述及周秦诸子的人性论,最后揭发晋唐宋明的人性论,在大体上看来,他想研究思想史的实际,比仅在原则上考究学术源流的章学诚更进了一步。我们把阮氏对于中古思想史的述评在这里介绍一下。他说:

晋唐人嫌味色声臭安佚为欲,必欲别之于性之外。此释氏所谓佛性,非圣经所言天性。梁以后言禅宗者,以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乃见性成佛,明顿了无生。⋯⋯此与李习之寂照复性之说又远。⋯⋯按唐季翱“复性书”曰:“情之动静弗息,则不能复其性, 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故⋯⋯觉则明。⋯⋯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按商周人言性命多在事,在事故实而易于率循。晋唐人言性命多在心,在心故虚而易于传会。习之此书是也。⋯⋯“释典”内有云:“佛者何也?盖穷理尽性大觉之称也。

其道虚玄,固已妙绝常境。心不可以智知,形不可以象测。同万物之为而居不为之域,处言教之内而止无言之乡。寂寞虚旷,强

名曰觉。”(“翻译大论”)⋯⋯释氏之说,皆李习之复性之说所由来,相比而观,其迹自见。⋯⋯“易”“文言”明以利贞为情性矣,又言六爻发挥,旁通情矣,然则情可绝乎,性待复乎?

又案,释氏所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性字,⋯⋯此在梵书之中本不知是何称名,是何字样。自晋魏翻译之人求之儒书文字之内,无一字相合,足以当之者,遂拈出“性”字,迁就假借以当之。⋯⋯ 盖世之视“性”字者,已近于释老而离于儒矣。六朝人不讳言释, 不阴释而阳儒,阴释而阳儒,唐李翱为始。⋯⋯象山阳明更多染梁以后禅学矣。(同上)

他又在“复性辨”篇中说: “庄子”“缮性”篇曰:“⋯⋯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

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元读“庄子”,未尝不叹其说为尧舜孔颜之变局也。⋯⋯唐李翱“复性”之书即本之于此,而反饰为孔颜之学,外孔颜而内老庄也,内庄已不可矣,况又由庄入禅乎!⋯⋯后人才力浅弱,不能文,不能博,有复初之一说焉,可以不读书,日安佚而其名愈高,孰不乐趋之?(“揅经室续集”卷三) 他又详辨“性”字在晋唐以后的流变,说:

性字⋯⋯晋宋姚秦人翻译者,执此物(指本来面目)求之于中国经典内(“经典释文”,所谓典者老庄也),有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时经中性字纵不近,彼时典中性字已相近。于是取以当彼无得而称之物。此譬如执台字以当嘿堵波,而不别造塔字也。⋯⋯ 唐李习之以为不然曰:“吾儒家自有性道,不可入于二氏。”于是作“复性书”,其下笔之学明是⋯⋯从心从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著于书者,仍是浮屠家无得而称之物。此譬如今人以塔为西域夷人所居,甚卑屏之,而其所造所居所祟者必以台。且曰:“此‘毛诗’ 内文王之灵台。⋯⋯”问以尔台何形,则曰:“高妙之至,七级九级,六窗八窗,栏杆齐云,相轮耀日。”呜呼!是直以塔为台,口崇古台,而心炫西塔,外用台名,内用塔实也。是故翻译者,但以典中性字当佛经无得而称之物;而唐人更以经中性字当之也。(“揅经室续集”卷三“塔性说”)

阮元关于人“性”论的历史的述评,大要如上。他有没有主观的主张呢? 我们的答复是有的。他的主张在局部的或枝节的方面,还保留着清初学者在事功上讲性命的遗绪,反对面壁见性的玄谈。这种主张有没有进步的意义呢? 这是人文主义的传统,接近于近代的课题。宋明儒者假借孔孟的道统以宣扬自己的主张,清初学者企图复兴孔孟的面目以宣扬自己的主张。汉学家如阮元,从其以近古即为真理的观点看来是错误的,但从其训诂字义中枝节上有些接近于历史实际的论断看来,却有可取之处,不能以其为考据而考据的方法,一概抹杀。

中国中古思想的最大毛病便是缺之分析精神,笼统地直求于心传之学。如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说:

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宋德隆盛,治教休明, 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

这种斩绝历史,观念地划一思维史的企图,被清初学者驳斥得体无完肤。

乾嘉学者如章学诚、汪中更由思想源流方面另辟研究的途径,阮元便受了他们的影响。

阮元根据训诂做起点,以为宋明以来“一贯”的哲学,不是孔子的圣教, 更不是所谓宗传。他想在认识论上求得解答。首先我们看他如何把“心”字从虚灵冥照的本体,改变而为对于事物的经验。他说:

汉刘熙“释名”曰:“心、纤也、言纤微无物不贯也”。此训最合本义,盖纤细而锐者皆可名曰心,但言心而其纤锐纤细之意见矣。“说文”心部次于思部,思部次于囟部系部,繌字即从囟得声得意。今人俗书尖字,古作鑯,鑯与纤同意。“易”“说卦”云: “坎其于木也,为坚多心。”虞翻云:“坚多心者,枣棘之属。” 按枣棘之属初生未有不先见尖刺者,尖刺即心也。“说文”束字即今刺字。解曰:“木芒也。”故重束为枣,并束为棘,皆归束部, 皆有尖心之木也。⋯⋯“诗”“凯凤”“吹彼棘心,棘心夭夭”, 皆言枣棘初生有尖刺,故名曰心,非谓其木皮外裹,赤心在内也, 心果在内,风安得吹之?且“易”曰:“坚多心”,“礼记”:“松柏有心,皆谓心为尖刺,故可曰多心,有心。⋯⋯”(“揅经室一集”卷一“释心”)

他以纤锐尖刺的性质训心字,且以“心”既纤析外界,便不能说赤心在内,于是把“心”作为认识分析的手段去看待,以为它时时和经验的世界交接呼吸。这样一来,心是明镜台之说便不能成立了。物“心”在风中吹着, 好比人心须从经验来证明一样,因此,他解释“论语”的中心思想便趋向于经验论。其所以是经验论,在于第一,“心”在外之说就是把“心”还元做经验。第二,认识能力的“心”仅是一种手段。第三,他所讲的“实事求是” 一语就是“心”的全部活动。这和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是不同的,因为汉学家的“实事”是局部的细节上的近于古人所想的东西,他们所说的“是” 指一种逻辑上的归纳法,他们所说的“求”的观点,是求古人的志愿,求得了一点便加以升化来概括全部。因此,经验论就流于主观主义了。依此,我们也可以明白他训诂“一贯”的行为论。

阮元说:学而时习之者,学兼诵之行之。凡礼乐文艺之繁,伦常之纪, 道德之要,载在先王之书者,皆当讲习之、贯习之。“尔雅”曰:“贯,习也。”转注之,习,亦贯也。时习之习,即一贯之贯。

贯主行事,习亦行事,故时习者,时诵之,时行之也。“尔雅”又曰: “贯,事也。”圣人之道,未有不于行事见而但于言语见者也。故孔子告曾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一贯者,壹是皆行之也。又告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予一以贯之。”

此义与告曾子同,言圣道壹是贯行,非徒学而识之。⋯⋯此章乃孔子教人之语,实即孔子生平学行之始末也。(“揅经室一集”卷二“论语解”) 依据“论语”的文义以及孔子的学说讲来,“一贯者,壹是皆行之也”的训诂,比宋儒的讲法,是圆通些。在这里,我们必须把训诂的作用来弄清楚。如果说一切义理皆可由文字来弄通,或者说古人之意就能由文字参证出来, 那就是汉学家的夸张之说。但满意的训诂,也无疑地可作为通解历史的初步知识。据此,我们才可判断阮氏“一贯”的解释和朱熹“一旦豁然贯通”的解释。阮元说:

圣贤之言,不但深远者非训诂不明,即浅近者亦非训诂不明也。

就圣贤之言而训之或有误焉,圣贤之道亦误矣,说在“论语”之一贯。“论语”“贯”学凡三见:曾子之一贯也,子贡之一贯也,闵子之言仍旧贯也,此三贯字其训不应有异。元按:贯、行也、事也

(“尔雅”:“贯、事也”。“广雅”:“贯、行也。”“诗”“硕

鼠”:“三岁贯女”。“周礼”“职方”:“使同贯利”。“论语” “先进”:“仍旧贯”,传注皆训为事。“汉书”“谷永传”云: “以次贯行”。“后汉”“光武十五王传”云:“奉承贯行”。皆行事之义),三者皆当训为行事也。孔子呼曾子告之曰:“吾道一以贯之”。此言孔子之道皆于行事见之,非徒以文学为教也。一与壹通(一与壹通,经史中并训为专,又并训为皆。“后汉”“冯绲传”、“淮南”“说山训”、“管子”“心术篇”,皆训一为专。

“大戴”“卫将军”、“苟子”“劝学”、“臣道”,“后汉书” “顺帝纪”,皆训一为皆。“荀子”“大略”,“左”昭二十六年、“谷梁”僖九年、“礼记”“表记”、“大学”,皆训壹为专。至于一壹二字通用之处,经史中不可胜举矣)。壹以贯之,犹言壹是皆以行事为教也。弟子不知所行为何道,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即“中庸”所谓:“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皆圣贤⋯⋯极实之道,亦即天下古今极大极难之道也。若云贤者因圣人一呼之下,即“一旦豁然贯通”焉(此句出于朱子“大学章句”,阮氏隐其出处),此似禅家顿宗“冬寒见桶底脱”大悟之旨,而非圣贤之道也。何者?曾子若因一贯,而得道统之传,子贡之一贯又何说乎?不知子贡之一贯,亦当训为行事。⋯⋯此夫子恐子贡但以多学而识学圣人,而不于行事学圣人也。⋯⋯卒之告子贡曰:“予一以贯之。”亦谓壹是皆以行事为教也。⋯⋯闵子曰:“仍旧贯,如之何?”此亦仍旧行事,不必改作也。故以行事训贯,则圣贤之道归于儒:以通彻训贯,则圣贤之道近于禅 矣。鄙见如此,未知尚有误否,敢以质之学古而不持成见之君子。(“揅经室一集”卷二“论语一贯说”)

他所详辨“贯”字之义,主观上是想区别孔子思想与朱熹思想的不同所在。他以贯行为孔子的一贯之道,通彻为宋儒的一贯之道,二者之间不相通, 孔学是没有“心传”的。他所谓“以通彻训贯”,暗指朱熹,如朱熹“论语学注”云:“贯,通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未知其‘体’之一尔。⋯⋯”这里体用二字的语源,据顾炎武李塨所讨论,即来自佛典。至于训贯为通,即所谓一旦豁然贯通之通彻。清代学者读“论语”多注重行事,而宋儒读“论语”则如程颐所说“颐读‘论语’⋯⋯愈久,但觉意味深长”,这意味深长四字,好像众妙之门,“浑然超出言诠”的,这自然是主观唯心论。至于阮元以经验论解释孔子的学说却同时也是他自己的思想。因为有经验论的主张,就被胡适抓住吹嘘起来了。

阮元又有“大学格物说”,也想分辨古今思想的变化。他在文中曾说: “先儒论格物者多矣,乃多以虚义参之,似非圣人立言之本意。元之论格物, 非敢异也,亦实事求是而已。”(同上“大学格物说”)这种委婉的态度, 是他的特点,但骨子里在于批判宋儒。清儒陈乾初汪中著有专论,怀疑“大学”一书。至于“中庸”一书,其中或有子思之作,但也有汉人之文,这也被清儒所大体考明。阮元对于“大戴礼”所载而为宋儒所分出来加以表章的

这两本书,接受了当时汉学家考订的意见,在“中庸说”中说:“‘中庸’ 为子思所作,自天命之谓性,至父母其顺矣乎,似‘中庸篇’之大义已止于此;自鬼神之为德以下,似别成一篇,与‘中庸’无涉。”(“揅经室续集” 卷一)故他似已经论及“中庸”一书的内容不成于一人之手。他在“大学格物说”篇中开首就指出“‘礼记’大学篇”字样,文中虽称曾子著书,但没有如宋儒所谓“孔子之意,而曾子述之”的意思,这也受了陈乾初、汪中考证的影响。在这些地方,他已经不同于宋儒治“大学”、“中庸”的态度, 已经微露出“学”“庸”思想应与孔子分开研究的意思。他所谓“先儒⋯⋯ 多以虚义参之”,当指朱子以下的话:

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间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大学章句”)

他认为这种“虚义”不是古人的本意,于是他依汉儒去发现古人的立言义指。

阮元对于格物,是这样说的:

致知在格物。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国天下之事。⋯⋯ 格有至义,即有止义。履而至止于其地,圣贤实践之道也。凡经传所云“格于上下”、“不格奸”、⋯⋯“暴风来格”及古钟鼎文“格于太庙”、“格于太室”之类,皆训为至,盖假为本字,格字同音相借也。“小尔雅”“广诂”曰:“格,止也”。知止即知物所当格也。至善之至,知止之止,皆与格义一也。⋯⋯“仪礼”“乡射礼”曰:“物长如笴”,郑注云:“物谓射时所立处也”。⋯⋯盖物字本从勿。勿者,“说文”:州里所建旗,趣民事,故称勿勿。⋯⋯射者所立之位,亦名物者,古人即通会此意以命名也。⋯⋯故曰, 格物者,至止于事物之谓也,凡家国天下五伦之事,无不当以身亲至其处而履之,以止于至善也。⋯⋯(“揅经室一集”卷二“大学格物说”)

他训“格”之古义,是不错的。但说“大学”完全与古义相同,毫无新义,就不合于当时的历史了。这里已经包含着他的“实践”之主张。这一点, 从他的知识论看来,“实践”的意义并不明确,也没有哲学的发挥,但他没有走上戴震的观照论的道路,都是事实。然而胡适却批评他:“不能了解戴学的真精神,岂不可叹?”(“戴东原的哲学”,一四九页)实在讲来,戴学在这一点却是最坏的哲学,阮元在戴震的旧路上改正了戴震的缺点,就比李塨修正颜元的实践意义显得有价值些。胡适的实用主义虽然抬高乾嘉学者的考据方法,但他对于乾嘉学者的思想的批判是颠倒是非的,他硬把戴震认为中兴清代学术的人,甚至说超出前进的清初大儒之上,他把乾嘉学者最落后的一面更死抱住不肯放手。

阮元还有“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二篇,重视仁字的历史的研究。他说:

按夏商以前无仁字(“虞书”德字、惠字,即包仁字在内)。⋯⋯ 仁字不见于“尚书”“虞”“夏”“商书”(“仲虺之诰”“克宽克仁”,“太甲”“怀于有仁”,皆古文“尚书”)、“诗”雅颂、

“易”卦爻辞之中。此字明是周人始因“相人偶”之恒言而造为“仁” 字。⋯⋯“论语”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著于经矣,然非始于孔子也。⋯⋯“论语”“周亲仁人”,亦“书”之逸文(今在古文“尚书”“泰誓”)。⋯⋯然则仁字之行,其在成康以后乎?

(“揅经室一集”卷九“孟子论仁论”)

按仁字不见于“虞”“夏”“商书”及“诗”三颂、“易”卦爻辞之内, 似周初有此言而尚无此字。其见于“毛诗”者则始自“诗”“国风”“洵美且仁”。⋯⋯(同上卷八“论语论仁论”)阮元这种研究大体上是合于历史实际情况的。“仁”字在可靠的古书中,不但不见于西周,而且不见于孔子以前的书中(“诗”“国风”洵美且仁之句,颇似后人所记,且为孤证)。阮元引“周礼”仁字,断为最古的字汇,似把“周礼”看成西周作品了。更据地下材料,仁字不但不见于殷代甲骨文,更不见于周代吉金,其为后起之字,实无问题。周代人名,用道德之字取名者甚多,而以仁字为名者,则始于“六国年表”开首的周元王,“史记”“索隐”说:“元王名仁。”这还在孔子之后。阮元疑仁字出现“在成康以后”,乃本于“周礼”为西周文献而假定的。如果以“国风”、“论语”始见其字为之测度,应该说它的出现或在春秋时代:至多仅能说,或在宣王中兴之后。为什么如此测度呢?因为在周初的伦理诸字,如德、孝、敬、恭等,皆指氏族贵族阶级的行谊,换言之,这些字是属于“周亲”的意识,服从于亲亲之属的意识。那时“君子居国”(即城市)、“小人狎野”,礼于国者仅为氏族贵族,还没有市民的地位。“仁”字的出现便有不同的历史条件了。我们依据“虽有周亲,不如仁人”逸文而言,就可以看出仁人与周亲是相对的。仁字的出现应和“贤”字的出现相距不远,或稍在后。贤者既和亲者是相对的名称,那么,思想史就产生了如儒家的亲亲、尊贤的调和论,墨家的非亲、尚贤的改革论。这是在氏族贵族与国民阶级矛盾的历史情况之下所产生的论辩。那么“仁”字当是反映着“贤”者这一市民阶级的活动而来的,所谓“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世事变而行道异也。”(“商君书”“开塞篇”)这里中世,颇当春秋之世。又按“贤”字,“周书”“周颂”都没有见到(仅一巫贤之名),周金中也没有痕迹,初见于“诗”“大雅”“序宾以贤”、石鼓文“xx多贤”,著者认为在这些地方的贤字尚是好射手之义,如“仪礼”“乡射礼”说“释获者遂进取贤获。⋯⋯若右胜,则曰右贤于左,若左胜,则曰左贤于右”。贤字转变为表示普遍的贤智之义,还在这些文献从后。所以仁字应在贤字转变为知能之义以后才出现的。贤者这一类国民阶级跑上历史舞台,在古代中国与西洋颇异,前者是逐渐从氏族制崩溃的废墟上抬起头来,古文献所表现的这种历史的转变,始于西周之末,盛于春秋之时,而开展于战国时代(法家与重人不相立)。因此,我测度“上贤说仁”之最原始史实,至早在宣王中兴以后,或更后简直在春秋时代(参看拙著“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第十一章)。

从上所说,孔子论仁的历史背景便可以看出来。阮元研究孔子之仁学, 是根据“论语”言“仁”的五十八章,凡一百有五个仁字,来比较其义的。这种办法固然不完全可凭(因为还不是历史的方法),但由此可把宋儒注“仁” 的玄学暴露出来。他说:

元窃谓诠解仁字,不必烦称远引,但举“曾子”“制言篇”“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水

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数语,足以明之矣。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齐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臣民, 同一相仁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郑君“相人偶” 之注,即⋯⋯“论语”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旨,能近取譬,即马走水流之意。(“揅经室一集”卷八“论语论仁论”)

他在此篇后文列举孔子论仁之章句研究,在第一二条下,他引“礼经” 与“诗经”笺注相人耦之义,接着说:

人耦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元案“论语”:问管仲,曰人也。⋯⋯此乃直以人也为仁也,意更显矣。(同上)其余各条中,有可参考的,例如:曰竝为

(“堂堂乎张也,难与竝为仁矣”),竝即相人偶之说也。(同上) 颜子克己,己字即自己之己,与下为仁由己相同,言能克己复

礼,即可竝人为仁。⋯⋯仁虽由人而成,其实当自己始,若但知有己,不知有人,即不仁矣。⋯⋯若以克己字解为私欲,则下文为仁由己之己,断不能再解为私。⋯⋯心与仁究不能使之浑而为一曰即仁即心也,此儒与释之分也。⋯⋯宋后字书,皆注己作私,引“论语”“克己复礼”为证,则诬甚矣!⋯⋯凌次仲教授曰:“即以‘论语’克己章而论,下文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人己对称,正是郑氏相人偶之说,若如‘集注’所云,岂可曰为仁由私乎?”(同上)

他在此篇最后说:

元此论乃由汉郑氏相人偶之说序入,学者或致新僻之疑,不知仁字之训为人也;乃周秦以来相传未失之故训,东汉之末,犹人人皆知,并无异说。康成氏所举相人偶之言,亦是秦汉以来民间恒言, 人人在口,是以举以为训,初不料晋以后此语失传也。(同上)

按“人”字在西周可靠文献中,如常人、如老成人,皆指族人,不是一般地指国民阶级。周金中的人字,是和民字有分别的,如“邦人、正人、师氏人”的人指族人,如“州人、■人、■人”的人也指三族人。故人与仁在西周还是不可以混同的。阮元说:

再溯而上,则“小雅”“四月”:“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此匪人人字,实是仁字,即人偶之意,与“论语”“人也,夺伯氏邑”相同。盖周初但写人字,“周官礼”后始造仁字也。(同上)

这便弄错了。先祖匪人之人字,指的是先祖,不是尊贵的族人么?毫没有“再溯而上”的必要了。所以在春秋末,仁与人或可以混同,而在西周文献中所保存的“人”字,却另有古义。——这是我们读了上文所应知道的第一点。

复次,“仁字之训为人也”,在文献上仅于春秋见之,尚不得泛称周代都如此。“论语”中的仁字,有两大分类,一类是人类的道德情操。如“为仁由己”、“刚毅木讷近仁”之类,这是从国民阶级的一般人类情操上,泛言“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性之相近,这反映了氏族制破产而自由民抬头的进

步思想。故仅就这方面而言,“仁”是作为人的最高道德去看待的,如“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如孔子许人以忠字清字,而难以得到仁的评价,如评论弟子的能力,说“未知其仁也”。一类是贵族君子的行为。凡从政、使民、匡天下的至德要道,最后都归纳到仁,这里说明现实上的仁心与仁政是君子之道,故“君子而不仁者有以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后来孟子便把这道理更发挥为“君子存之,小人去之”了。基于以上两种思想,儒家便主张亲亲与尊贤的二元论,以求两种人的统一,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引孔子语)。孔墨俱道仁义,为春秋末战国初的新思想。孔子与墨子不同。墨子是尚贤的一元论,否定了亲亲,主张兼爱,反对别君、别土。兼别二字指平等和不平等。

如何统一呢?孔子说“君子篇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论语”“泰伯”),由近及远,由贵及贱,使两种阶级都调和于一致之点。这是因了新阶级的出现,既不能抹杀现实,那就要对于“礼不下庶人” 的西周思想做一番修正了。阮元关于这点,有他的解释,他说:

可见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序,孝弟为人之本,即孟子所谓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所以“尧典”必由亲九族而推至民雍也。博爱平等之说,不必辩而知其误矣。(“揅经室一集”卷八“论语论仁论”)

儒家有“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的话,但此话出处当在孔子以后,颇无疑问。这是孟子强调仁政,说“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张本。

但儒家讲“仁”的道理,总是由周亲以至仁人。如果这样的论断不差, 则汉人“相人偶”的训诂,对人与人间的阶级关系尽管说得不明显,但有阶级调和的意思,即是说贵族亲戚与庶人可以和平相处。

譬如耦耕者同执一犁以从事于农耕,或如“人之相与,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道二之偶,虽然在阶级关系上是不齐的,但异竟是在一架农具或舟车之下,共同维系工作。至于谁拉着社会的舟车,谁指挥着拉舟车的人,至于统治阶级与被统治的阶级实质何在,则为另一问题。墨子的说法是,谁有能力谁做指挥,谁没有能力谁拉车,这便是他的“兼”论, 反而接近于阮元所谓“博爱平等之说”、荀子所评的“僈差等”。儒家所谓的“偶”须有条件,如孟子求国中之贤的条件,要不使“卑窬尊,疏窬戚”

(即周亲)。所谓“偶”,乃上与下之人相“偶”,不是平等的相“偶”, 如孔子说五种道德行之于天下才为仁的话,“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实质上乃是反动的阶级调和论。这是我们所应知道的第二点。

阮元也说“相人偶”之言是秦汉人的话。这样说来,训诂孔子的仁字, 便不一定可靠。的确,在西周的文献中,仁字是没有出现的,春秋的仁字才有人的含义,如“问管仲,曰人也”,人与仁通借。

一方面所谓仁可释为“配做尊贵的贵族”或执政者,但在另一方面,如“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已经明说士人也可以担当于仁,而土人如孔子弟子子张等便是鄙野之流出身的。由人在国民资格上的延长,故仁的道德理论,如“其心三月不违仁”,也就在人类性上渐作为普遍的情操去规定了。孔子一方面维持周亲的贵族阶级,另一方面复相对地提出了新道德观。这是我们所应知道的第三点。

阮元的研究没有历史的观点,但有的说明近于历史的实际,故宋儒以来

的仁道观念论与孔子的仁者功业论(如对管仲“如其仁,如其仁”之评价), 在此篇文字中多有比较的论断。例如他说:

仁与人心究不能浑而为一,若直号仁为本心之德,则是浑成之物,无庸用力为之矣。(“揅经室一集”卷八“论语论仁论”)这是明显地批判宋儒的“仁者浑然与物为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四书”朱注)。

他又说:

视听言动,专就己身而言,若克己而能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断无不爱人,断无与人不相偶者,人必与己并为仁矣。⋯⋯ 一部“论语”,孔子绝未尝于不视不听不言不动处言仁也。颜子三月不违仁,而孔子向内指之曰:其心不违,可见心与仁究不能使之浑而为一,曰即仁即心也,此儒与释之分也。⋯⋯但能无损于人, 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仁道以爱人为主,若能保全千万生民,其仁大矣,故孔子极许管仲之仁。(“揅经室一集”卷八“论语论仁论”)

这里所讲的含有阮元的主观见解,并不同于孔子的思想,但从这里也可以区别开孔子与宋儒的思想,客观上拆散了“心传”的说法。这是我们所应知道的第四点。

如果说阮元的“论语论仁论”一篇的主张的倾向在于反宋学,则“孟子论仁论”一篇的主张的倾向在于反明学。例如他把“良知良能”的良字训为实字,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实事也,舍事实而专言心,非孟子本旨”, 批评王守仁明镜无所留染,良知之体如明镜之说,他指出:“不解王文成何所取而以为圣贤传心之秘!”

总之,我们知道,清代乾嘉学者的方法,在枝节上有着一定的成绩。然而他们没有历史的理论,没有系统的分析。阮元对于古代思想的分析,也并未至科学的境地,其分析的方法仍然袭用了汉学家的传统。因为他由考据方法得出的结论,虽然有力地反对了宋儒,然而却不能成为思想史的科学研究。他是封建社会的大臣,不可能有像颜元、汪中的锋芒,更不可能有戴震、章学诚的激昂。他的论断也就在很多地方显出他的客观主义的态度。同时,他在汉学已经衰微的时候,开设了学舍、学堂,提倡为汉学而研究汉学,还想做汉学家的回光反照运动,这又是封建贵族阶级的保守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