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陈确和潘平格对于黄宗羲学说的补充

宗羲的思想在晚年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裂痕,这因为王学的传统始终束缚着他的思想。一方面,在清代的理学家看来,他是异端,将王学的正统破坏了。但另一方面,他同时代的同学弟子则以为他的“余技”未斩,还不够破坏传统。方苞说:

夫学之废久矣,⋯⋯浙从东则黄君梨洲坏之,燕赵间则颜君习齐坏之。⋯⋯二君以高名耆旧为之倡,立程朱为鹄的,同心于破之。浮夸之士,皆醉心焉。(“望溪先生文集”卷六“再与刘拙修书”)

这是理学家维持道统的话。然而我们知道,如宗羲、如顾炎武正因了是“高名耆旧”,他们的态度反而异常谨慎平稳。宗羲晚年仍崇帅说之“慎独”, 炎武晚年则建朱子神祠以明宋学统绪。而一往直前不顾利害以推翻理学的宝座者,清初学者大有人在。他们都因为态度之无所顾虑,终身不遇,鲜享盛名,如陈确与潘平格是。但,黄顾虽名显当世,他们的著作“明夷待访当”、“南雷文定”、“日知录”不能不遭禁,“皆以诋触见烬”(“章炳麟检论” 卷四“哀焚书”),生前著作湮没,赖后世抉发而显其价值。宗羲治思想史有并存相反之论的凡例,炎武戒治史者有两造意见兼录而不可以意见取舍的教训。陈确等人的思想,反而因为宗羲的谨慎平稳、肯于虚心讨 论,被保存于“南雷文案”里;否则就更有丧失的可能了。

陈确,字乾初。他最大胆的言论是怀疑“大学”为圣人之书。这怀疑无异把宋儒的家当抄没,因此他被当时人所非议。他的论点是从对照两方理论而发现矛盾来展开的,这一方法和工夫之对照宋儒与“序卦傅”的理论而怀疑“序卦傅”相同,不完全是像后来严格的考据的方法。他的“大学辨”说:

“大学”首章非圣艇也,其傅十章非贤傅也。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未始质言孔子。朱子则曰,“右经一章,盖夫子之意而曾子述之,其傅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古书盖字,皆作疑词。朱子对或人之问,亦云无他左验,且意其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质,以自释盖字之疑。程朱之说如此,而后人直奉为圣经,固已渐倍于程朱矣。虽然,程朱之于“大学”,恐亦有惑焉而未之察也。“大学”其言似圣,而其旨实窜于禅。其辞游而无根,其趋罔而终困。支离虚诞,此游复之徒所不道, 决非秦以前儒者所作可知。(北京图书馆藏钞本,下同。)

这是陈确对“大学”的总的看法,很类似于“神学的异端”。今更分析“大学辨”的要点如下:

(一)古无大小学之分——“首言大学云者,非知道老之言也。子言之矣:‘下学而上达’,夫学何大小之有?大学小学仅见‘王制’,亦读太。作‘大学’者疑即本此。⋯⋯今乃别之为大学而若将有所待也,则亦终于有待而已矣。”

(二)章句之脱胎处——“其曰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者,皆非知道者之言也。三言皆脱胎‘帝典’,‘帝典’自‘克明俊德’至‘黎民于变时壅’,凡七句。此以三言括之,似益简切,而不自知其倍也。新民即在明德之中,至善又即在明亲之中。故‘帝典’克明句下贯一以字,便文理灿然。而此下三在字若三事然,则不通矣。”陈确所辨“大学”三纲领出处为“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

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七句,据清代学者考证,“尧典”也出于后人。“民” 字“德”字,卜辞未见,始于周金,可以作确证。故两者究竟谁脱胎于谁, 犹为问题。

(三)抽象的“明”字之晚出——“古人之学,虽不离乎明,而未尝颛言明,推之‘易’‘诗’‘书’可见,恶其逃于虚焉故也。而‘大学’首言明明,固已倍矣。”

(四)理论的质疑——“至善,未易言也。⋯⋯善之未至,既欲止而不敢,善之已至,尤欲止而不能。夫学何尽之有?善之中又有善焉,至善之中又有至善焉。⋯⋯而傅引之,固矣。⋯⋯皆未学之夸词,伪士之肤说也。而又云知止云云者,则愈诬矣!⋯⋯其止故未有日矣。故未至而知止,如弗知而已,而何遽定静安虑得之可易言乎?且吾不知其所谓知止者,谓一知无复知者耶?抑一事有一事之知止,事事有事事之知止,一时有一时之知止,时时有时时之知止者耶?如其然也,则今日而切止,则自今日而后而定静安虑得之无不能,不待言也。他日又有所为知止焉,则他日之知非即今日之所未知乎?是定静安虑得之中,而又纷然有所为未定静安虑得者存。斯旨之难通, 固已不待其辞之毕矣。‘大学’之所谓知止,必不然也。必也其一知无复知者也。一知无复知,惟禅学之诞有之,圣学则无是也。君子之于学也,终身焉而已;则其于知也,亦终身焉而已。故今日有今日之至善,明日有明日之至善,非吾能素知之也,又非可以一概而知也,又非吾之聪明知识可以臆而尽之也。⋯⋯天下之理无穷,一人之心有限,而傲然自信,以为吾无遗知焉者,则必天下之大妄人矣,又安所得一旦贯通而释然于天下之事之理之日也哉!”陈确此论是“大学辨”一书的中心,问题是从认识论探究的,与王夫之知识论的探究酷似。他反对的玄学的冥观,朱熹所谓“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物自身(Ding-an-sich 不是“素知”、“概知”、“臆知”的,而是不断的由经验之累积而知的,它具有时空的条件。他把“知识是一过程”之旨,仅在经验论上提出来,固然不是完善的真理论,但其提法实为十七世纪的有价值的遗产。他据此推翻理学所依据的“大学”纲领,补充了宗羲的见识。

(五)二元论的质疑——“其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云云者,尤非知道者之言也。古人之慎修其身也,非有所为而为之也,而家以之齐,而国以之治,而天下以之平。⋯⋯‘大学’纷纷曰‘欲’曰‘先’,悉是私伪,⋯⋯ 宁古人之学之多夹杂乃尔乎?(此反对心先物后)⋯⋯至正心以往,益加舛缪。既言正心,不当复言诚意。既先诚正,何得又先格致?夫心之与意,固若此其二乎?(此反对二元论的闪烁)⋯⋯凡言诚者,⋯⋯并兼物言。是故言诚可不更言正修齐治平,而分别若此者,则是所谓诚者非诚,所谓正者非正,所谓修者非修也。而所谓致知格物云者,非即以吾心致之、吾心格之乎? 心者身之主也,存心公恕,夫后能知己之过,知物之情。知己之过,故修之而无弗至;知物之情,故齐治平之可以一贯也。⋯⋯山阴先生称前后言格致者七十有二家,说派不备也,求其言之可以确然俟圣人而不惑者吾未之见。何则?唯‘大学’之诬而不可以理求焉故也”(他的质疑集中攻击把主观客观分为两橛之说)。

(六)实践之阙文——“‘大学’言知不言行,必为禅学无疑。虽曰亲民,曰齐治平,若且内外交修者,并是装排不根之言。其精思所注,只在致知知止等字,竟是空寂之学。”

上面几点是“大学辨”的重要论点。这样的反对唯心论是擒贼先擒王的方法。虽然宗羲说“不以其异于先儒而随声为一鬨之辨” (“南雷文案”卷三“与陈乾初论学书”),而也不能不有一段曲折的苦心,深致辩解。但陈确是以勇敢的怀疑态度,追求真理,他说:“心非吾一人之心,理非吾一人之理也。吾其又敢以吾之说为必无疑于天下后世哉?”他的“无所顾虑”的学者态度(宗羲所谓“见之论著,同辈为之一鬨,不顾也”,同上卷八“陈乾初先生墓志铭”),实在是封建时代的一位勇敢的“叛徒”。他说:

作“大学”者绝未有一言窃附孔曾,而自汉有“戴记”至于宋千有余年间,亦绝未有一人谓是孔曾之书焉者。⋯⋯而自程朱二子表章“大学”以来至于今五百余年中,又绝未有一人谓非孔曾之书焉者。⋯⋯嗟乎,学者之信耳而不信心,已见于前事矣!⋯⋯向使确幸得亲承孔曾之教,而于心有未安,犹当辨而正之,况如“大学” 之说之甚倍于孔曾者,而欲使确终信而不疑,则确无人心者而后可,而确则安敢以自昧也!

陈确也自知这种怀疑精神是为当时所不容的,他详辩“叛徒”也是人做的事,说:“‘春秋’善五伯,孟子黜之,不为畔孔子。程朱表章‘大学’, 后人驳之,岂为叛程朱哉?⋯⋯吾信诸心而已,亦非敢信诸心,信诸理而已!” 他遭当时的反对(一鬨),是必然的,他的“复梨洲函”颇显出他的痛苦。他说:

弟愚人也,何敢言学。唯是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时为之痛心。“性解”诸篇呈教,重蒙驳正,感极涕零!⋯⋯ 即一二知己,未能相喻,何况其他!(“南雷文定”“附录”)

陈确的“性解”诸篇不傅于世,仅略见于“南雷文案”卷三“与陈乾初论学书”及卷八“陈乾初先生墓志铭”。就宗羲所引述的看来,他的人性论甚接近于王夫之的学旨,宗羲也说他“绝无依傍,绝无瞻顾,可谓理学中之别傅”(“与陈乾初论学书”)。今据“陈乾初先生墓志铭”所引述的,撮要评论于下:

(一)性与气、才、情不能分立。“一性也,⋯⋯推广言之曰气、情、才,岂有二哉?由性之流露而言谓之情,由性之运用而言谓之才,由性之充周而言谓之气。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情、才与气皆性之良能也。⋯⋯人性有善而无恶,故气、情、才皆有善而无恶。⋯⋯后儒曰既发谓之情,曰才出于气,故皆有善有不善;不知舍情、才之善,又何以明性之善耶?”性之内容就是气、情、才。内容为决定的东西,没有内容,就没有性之抽象形式。若空洞言性,他说是“为邪说者立帜”,这一理论仅基于心理学的分析,但在当时是进步的。

(二)不可知的性本体是空想。本体是佛家的话。性不能从本体来理解, 只能在发展充实中把握。“本体二字,不兄经傅,此宋儒从佛氏脱胎来者。故以为‘商书’‘维皇降衷’,‘中庸’‘天命之性’,若指本体言,此诬之甚也。皇降天命,特推本言之,犹言人身则必本之亲生云耳,其实孕育时, 此亲生之身,而少、而壮、而老,亦莫非亲生之身,何尝指此为本体,而过此以往即属气质,非本体乎?宋儒惟误以此为言本体,故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则所谓是性而容说者,恰好在何处耶?‘乐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二语,本是禅宗,其书大半在荀子,不意遂为性学渊源,可怪也!后儒口口说本体,而无一是本体。⋯⋯子曰,‘性相近’,

则近是性之本体。孟子道性善,则善是性之本体,而此本体固无时不在,不止于人生而静之时也。⋯⋯曰,乞人不屑,行道之人勿受,则虽下流行乞之徒,而吾性之本体亦无时不在也。⋯⋯学者惟时时存养此心,即时时是本体用事,工夫始有着落。今不思切实反求,而欲悬空想个人生而静之时,⋯⋯ 愈求而愈远矣。无论人生而静之时,黝然穆然,吾心之灵明,毫未开发,未可言性,即所谓赤子之心,孩提之爱,稍长之敬,亦萌而未达,偏而未全, 未可语性之全体,必自知学后,实以吾心密体之日用,极扩充尽才之功,⋯⋯ 而后可语性之全体,故曰:‘成之者性也’。”这里讲性的内容是日生的, 不是受生之时即成型(本体),同王夫之所谓“日生者性”,以“生化之理” 解释性的发展,如出一辙。

(三)性的善恶完全在于后天的学习,没有在经验中实际锻炼,性是虚而不实的。“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耶?⋯⋯继善成性,皆体道之全功,正对仁智之偏而言。⋯⋯继之者,继此一阴一阳之道,则刚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成之者,成此继之之功,向非成之,则无以见天付之全,而所性或几乎灭矣。故曰成之谓性。⋯⋯从来解者昧此,至所谓继善成性,则几求之父母未生之前,几何不胥天下而禅乎?故性一也。⋯⋯言其实,别本天而责人,言其虚, 则离人而尊天。离人尊天,不惟诬人,并诬天矣,盖非人而天亦无由见也。是故蔗衰勤而后嘉谷之性全,怠勤异获,而曰麰麥之性有善恶,必不然矣。涵养熟而后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恶,心不然矣。⋯⋯ 资始流行,天之生物也,各正性命,天之成物也,物成然后性正,人成然后性全。物之成以气,人之成以学。人物之性,岂可同哉?⋯⋯今老农收种, 必待受霜之后,以为非经霜则穀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矣。是故资始流行之时,性非不具也,而必于各正保合,见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是之时,性非不良也,而必于仁至义尽,见生人之性之全。”这里讲人性不能离开实践的风霜甘苦,而自成其性,必须在日新日生中而扩才以见性之全。他以穀物为喻,和王夫之以木器为喻一样,反对以原始之朴为性。

(四)天理与人欲不是两立的,人欲的至好处即天理。“周子无欲之教, 不禅而禅。吾儒只言寡欲,不言无欲。圣人之心,无异常人之心,常人之所欲,亦即圣人之所欲也。人心本无所谓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向无人欲,则亦并无天理之可言矣。”这里讲天理与人欲在内容上是一致的,和王夫之“天理人欲,同行而异情”之说相似。陈确的知识论与人性论,虽仅及于进化观点,但都补充了宗羲所不敢说的或说也不充足的理论。此外,陈确对于死节,说“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以为人应重生前成绩,不重末后一著,烈妇殉身不是正路。这些更是宗羲人文主义(如反七怪)在新道德观点上的发展。

宗羲虽然说陈确“于圣学已见头脑,故深中诸儒之病”,但反辨他的“主张太过”,这是宗羲的“余技”犹存的证明。宗羲的“陈乾初先生墓志铭”, 凡三易其稿,最后一稿已经不执己见,而“明儒学案”自序之“工夫所至, 即其本体”说,即采纳陈确之说而成。宗羲在铭文末尾也说:“昔作铭文, 不能深究,今其庶儿,可以傅后。”更说:“今详玩遗稿,方识指归,有负良友多矣。因理其绪言,以谶前过。”宗羲的此种态度,是优良传统,陈确之学得以传后,正因为是宗羲虚心研究的结果。

潘平格,字用微。他的思想比陈确更解放些。陈确的“大学辨”析理谨

慎,归纳重于演绎。平格的“求仁录”在方法上不如陈确的严密,而所谓“浑然一体,见在真心”(“求仁录”),乃是一种纯演绎的唯心的推论,但他在旧传统思想的批评方面,却大刀阔斧:对宋明以来道学的传统坚决进攻, 敢于说“朱子道、陆子禅”(“恕谷后集”卷六“万季野小傅”引平格语)。据归玄恭所记,平格认周程张朱陆王之学都是揉杂佛老,把他们斥之为孔庙两庑的一群僧道。据宗羲所述,平格以为程朱落于阴阳,陆王堕于识神,而程朱之后学诋陆王,是以老攻佛,陆王之后学诋程朱,是以佛攻老(“南雷文案”卷三“与友人论学书”)。这就更可以看出城市异端攻击僧侣主义的精神。

恩格斯说:“在某督教传播的范围以内,凡具有真正普遍意义的革命, 仅在资产阶级争取解放的斗争的第一个阶段上,即从十三世纪起到十七世纪末止,才带有这一色彩。”(“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三六页) 中国的道学是一种特别形式的中古宗教,在反对这种僧侣主义的时候,平格就采用了另一种神秘形式,以“人工造成的宗教”形式,所谓“吾性浑然”, 来对抗旧宗教。这和李贽的形式是相似的。

平格的“求仁录”批判了宋儒僧侣主义的理学,他在批判的见地上,虽把思维与存在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的旧说取消了,但他却要求一种“浑然”。他说:

后之为学者,存心于腔子谓之立体,视天地万物为外,明物察伦只是应迹,爱亲敬长,平章协和,视为此心之妙用。分内外,分体用,则有动静可分,而吾性不浑然,工夫不浑然矣。认灵明知觉为心,⋯⋯于是有提省照管,操持涵养之工。夫。有操持则分内外, 心意为内,事物为外。以心意为内,则见满前无非引心之境,⋯⋯ 使此心常在于腔子。

平格一方面反对玄学的空想,认为格物即须触物,没有对象的认识,格物是空虚的:致知在格物,是未尝悬空有致知工夫也。致其触物一体之知, 在格通身家国天下本是一体之物,未有舍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之实地,而悬空致我一体之知者。然而另一方面,他提出要在人伦日用中困勉力行,才能格通人我。他说:

工夫切近,只在格通人我,随时随地,惟心之所到,一一格通, 浑然深造天地万物一体之实地。学在人伦日用中困勉力行,慎勿蔑视困勉,妄希自然!

平格反对人欲在虚见上去消磨。他说:

人欲只为有人我,须在对境实地上消磨,则为有力,若在虚见上消磨,则无力。在对境实地上消磨,则必不至遏欲制念,盘桓于腔子,在虚见上消磨,不过遏欲制念,自成其盘桓腔子之病。

操持者,亦意也识也,是从意识治意识也。然而他又在“日用”上人工地制造了一个“真心”,所谓“真心见在日用”。他把宋明以来体用、理气、主敬、主静诸说,都一起推翻。他的“日用”、“实施”的实践说,虽然指的是用工夫于家国天下,但又以为“工夫即本体”。他说:

工夫二字,起于后世佛老之徒。盖自伦常日用之外另有一事, 故说是工夫。若主敬之学,先立体以为致用之本,穷理之学,先推极知识以为遇事之用,亦是另有一事,可说是工夫。

呜呼,为主敬穷理之学者,岂知是特地工夫耶?亦曰为尽伦常

日用,放不可不主敬穷理也。然则非学养子而后嫁者耶?呜呼,为学本无工夫,力行而已矣。

平格一方面批判道学家不在日用实地去求真理,“而别求心”,另一方面提出了“浑然天地万物一体”的一个概念,而对抗“天理”,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就好像是泛神论了。宗羲最不折服这一点,说他“灭气,⋯⋯ 亦思天地万物以何者为一体乎?”(“南雷文案”卷三“与友人论学书”) 我们仔细研究他所谓的“浑然一体”,近似于一种秩序条贯。他说: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两语已尽一贯。⋯⋯格物是打通一贯,物格是实到一贯。⋯⋯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天子庶人,皆是一贯。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一贯者,一身以贯乎家国天下,一修以贯乎齐治平,尽吾浑然万物一体之性也。格物者,贯身家国天下为一物, 贯修齐治平为一事,所以复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也。自格物之学不明,而一贯之道晦矣!

据此而言,他所谓的“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是唯心论,但又含着浑然一序成本末终始的一种条理。这里有一个最值得注意的理论背后的时代实质, 若不讲明这一实质,则他的理论便无旨趣。它是什么呢?即浑然一序的平等观。他的理能否定了内外、体用、先后、理气的两截,还原于一个“浑然”

(清初学者的别号很多有意义的。如颜元字习齐,“习”是他的学旨,”又号“浑然”,当也与用微之谓“浑然”有时代的相似精神,可参证)。这浑然的代数学的形式,用历史的方法去评量,那便是宗教外衣之下的市民要求的平等的世界观。他明白地引用“大学”的话“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他释为“天子庶人,皆是一贯”。在封建社会,提出了这样的实践伦理的一贯序列,实在是民主平等的宗教式的幻想;犹之乎孔子在中国古代社会“氏所以别贵贱”的鸿沟对立中,提出国民性的平等道德情操,都是时代的优良精神。所以,他的“浑然”的实践伦理思想(非历史观点), 背后隐蔽着形式的平等世界观。为什么要把这一平等观隐蔽于实践伦理背后呢?这是启蒙学者的一个通例,近代的思想第一步进入近代的历史,都是从人类实践伦理的理性生活 开始,而这一点并不一定是古人不如近人,而是历史的螺旋发展,不自觉的自我觉醒。

平格的实践伦理不仅为了“自了”,而有天子庶人一体的理想,这正补助了宗羲的民主思想。李塨说:“用微⋯⋯其恻世殷,其任道勇,力行人伦日用亦实,较朱陆之自了似过之”(“李恕谷先生年谱”卷五乙亥六十一岁条引),从这里可以看出颜季学派和平格的关系。因为他的方法是演释的, 多有独断之嫌,使宗羲竟认他为“白书魑魉”。在“南雷文案”一书中,如“与友人论学书”、“续师说”、“寿张奠夫八十序”三篇,宗羲是力攻平格的。这种关系,就在于平格过分着重了实践伦理,凡不合于他的人造的假定的,不论宋儒或当时的“二三子”(平格语),都不须从思想渊源方面去论究,而以为都是超出实践伦理的一群僧道。例如他说:

晦庵不信“大学”,而信伊川之改“大学”,不格物,而补格物之傅,以至象山阳明不信曾思,而谓颜子殁而圣学亡。今敢于悖先圣,而不敢于悖后世诸贤。明道伊川改“大学”则信为实然,象山阳明谓颜子殁而圣学亡则尊为确论。若指程朱与象山阳明之学未契孔孟,则必目为狂,反疑其非正学矣。总因学者读注听讲,先人

宋儒之说,或灭入于阳明龙溪之说,而未尝读孔门经书,故意见偏陂,窠臼难拔。某之所以说不得看注,不得看诸贤语录,盖尝深中其病,确知其害,故不惜痛切言之。

在这一点上,形式问题成了宗羲攻击平格的中心。宗羲指平格之訾毁先儒说:

宋人有学者,三年反而名其母。母曰,子之于学者,将尽行之乎,愿子之有以易名母也;子之于学也,将有所不行也,愿子之且以名母为后也。夫用微之訾毁先儒,名母之学也。(“南 雷文案” 卷三“与友人论学书”)

梨洲的“续师说”一文似也暗指平格。他说:

乳儿粉子,轻儇浅躁,动欲越过前人,抗然自命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盖不特耻为弟子,相率而耻不为师。(同上卷十)

平格否定了旧形式的师说,在态度上是独断的,在历史意义上是进步的。而宗羲的思想正是因了“师说”的传统束搏,不能向前发展。后来万斯同李塨就不同了。例如万斯同说:

吾少从游黄梨洲,闻四明有潘先生老,曰“朱子道,陆子禅”, 怪之。往诘其说,有据。同学因转言予畔黄先生,先生亦怒。(“恕谷后集”卷六“万季野小传”)

平格和颜李学派有共同的论点,即在实践伦理方面表现出唯物论的因素,而在历史观方面却以为历史很少有教益的东西(孔子除外)。这是旧唯物论的特点。恩格斯说:“旧唯物论对于历史的见解——只要它一般地具有这样的见解——在本质上是实用主义的:它是按照行动的动机来判断一切事物,把历史人物分为正直君子和谗诈小人,⋯⋯从这一情况中,旧唯物论便得出结论,说在历史上很少有教益的东西;我们则得出这样的结论:旧唯物论在历史领域内背叛了自己,因为它认为在历史上活动着的观念的冲动力是事件的最终原因。”(“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五六页)“浑然”的冲动力是违背了实践伦理的历史的。这种实用主义的旧观点是和市民阶级的初期进步思想相联系的,另一方面,必须把它和帝国主义时代美国的资产阶级惟利是图的没落思想所谓“实用主义”在历史上区别开来。大资产阶级的胡适就最惯于把中国历史人物的这一种观点,和他的唯心论的“实用主义”相混同,以曲解哲学史。这一点,我们将在颜元思想一章中详细论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