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唐甄的学术要旨

唐甄的学旨表面上是王守仁学派的继承,但实陈上他已经超越王学的局限。他认为没有才不可言性,没有功不可言性,而从才与功为性的内容。他论“才”说: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 程子、朱子⋯⋯能见性未能尽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云能尽?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著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亦有无光之明, 如烛灭而著在条香,⋯⋯明不及众,众皆昏乱不能行作。⋯⋯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虚,不见条理,而条理皆由以出。譬诸天道,生物无数,即一微草,取其一叶审视之,肤理筋络亦复无数,物有条理乃见天道。尧舜虽圣,岂能端居恭默无所张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妇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同上“性才”)

这种性才合一的思想,批评了朱儒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相分离的二元论。他根据“心知未见,物受乃见”的认识论和“物有条理,乃 见天道”的世界观,批判了宋儒以来所高谈的“空性”,而走向唯物主义。他以为这种认识性能是和客观世界的事物联结的。他说:

心不明,则事不达,事不达,则所见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终于自废。⋯⋯仁之为道,内存未见,外行乃见;心如未见, 物受乃见。流动满盈,无间于宇内,是即其本体,非仅其发用。气机不至,萌蘖立见其绝,条干立见其槁。既绝既槁,仁将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广济而后仁全于心,达于天下。⋯⋯凡德易识,惟义为难识。内主易识,外行难识。主以专直,行以变化。心如权,世如衡,权无定所,乃得其平。确 守不移,谓之石义。扬号以服人,谓之声义。二者虽正,不可以驯暴安民,⋯⋯于此识义,夫然后义达于天下。(谈礼从略)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未得智力,修德者虽能致精,得于沈潜,其中易胶。智之真体,⋯⋯仁得之而贯通,义得之而变化,礼得之而和同。⋯⋯故三德之修皆从智入。⋯⋯德虽至纯,不及远大,皆智不能道之故。无智以道之,虽法尧舜之仁,不可以广爱,虽行汤武之义,不可以服暴,虽学周公之礼,不可以率世,⋯⋯是故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潜书”“性才”)

唐甄论“功”为性的实在检证,反对宋儒离功而言性,此与颜元的思想更为接近。他说:

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洽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 割育万物,不成育方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父子相残,兄弟相仇,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

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 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己性, 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今于其内致精,于其外若遗若忘,天地山河忘类泡影,万物百姓遗等刍狗,名为治世,实非治世,即非尽性。儒尝空释而私老,究其所为,吾见其空,未见其实;吾见其私,未见其公。⋯⋯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广,知其广不能致其广。守耳目,锢智虑,外勋利,怵变异,守己以没, 不如成一才专一艺,犹有益于治。破其隘识,乃见性功。(同上“性功”)

以上所引的话是他的学旨。故他虽然提倡王守仁的学说,但经过他的修正,有了唯物主义的因素。他以为不重经验事功而空言心 性,所得出的知识是一种“鬼胎”。他说:

彼我同乐,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尽性之实功也, 是乃所谓“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己安能独贤?⋯⋯是乃所谓“半”也。彼自以为为己之学,吾以彼为失己之学,盖一失即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后儒岂不曰:天地吾心, 万物吾体,皆空理无实事也。⋯⋯万物之生,毕生皆利,没而后已, 莫能穷之者,若或穷之,非生道矣。⋯⋯心,形之主也,岂形无窃时,心反有穷时?心有穷时,非心理矣。⋯⋯心休不充,自穷于内, 非有能穷之者。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自学无真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 阻塞不利,乃谓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下之才不齐, 其成器也,万变万巧而不一,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功之不成,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学之不至也。众人有庸见矣,谓功不必出于心性,⋯⋯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目之为明,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自无不辨。⋯⋯是聪明者即耳目,而有耳目者即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无聪明,无聪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产非人形,俗谓之鬼胎,世之笃学者其能不为鬼脸乎?⋯⋯ 合天下以为纯则仁全,合天下以为方则义大,以天下为聪则听广, 以天下为明则视远,举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潜书”“良功”)

“裂一而得半”,好像在常识上是可能的,然前在知识论上讲起来,既“裂一”即裂真理的实在性,不但遗其半,也就遗其全体,这是不同于初级数学上的加减法的。这一道理在清初学者中还是创见。唐甄以为明庄烈帝的例子实在是历史的教训,他说: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萧何之流为宾,程子、朱子之属为主。宾摈不入,主处不出,宾不见阃室之奥,主不习车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为生矣。⋯⋯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诚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无边不成省,无省不成京,无京不成君,无君不成心。以斯观之,

知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非独明也,天地方物无不通,是理也;性非独得也,天地万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万物,是不能穷理也。夭不安于上, 地不安于下,万物不安于中,是不能尽性也。(同上)

唐甄基于“天地万物无不通”的唯物主义的理论,反对理学,指出理学之理,不知无理。他说:

顾景范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学精内而遗外,⋯⋯吾非非二于,吾助二子者也。”顾子曰:“内尽即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雁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霍韬之书,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称周礼,皆未试之言也,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即其行,行即其言,学即其政,政即其学。”⋯⋯ 徐中允著书,著有明之死忠者。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几何人?” 曰:“千有馀人。”唐子慨然而叹曰:“吾闻之,军中有死土一人, 敌人为之退舍,今国有死士千馀人,而无救于亡,甚矣才之难也。⋯⋯为仁不能胜暴非仁也,为义不能用众非义也,为智不能决诡非智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同上“有为”)

唐甄认为宋儒的理学,不是明事物之理,而是引导自我的认识于无用之处。有的宋儒以为后世的一切都不是三代圣人之法,实质上表示了对现实的一切都放弃把握。故唐甄以为学道无用,如气尽而毙。他说: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聪,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聪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聪聪而不在聪。⋯⋯知我之言者,以为“止”所从为“通”也,“浊”所以为“该”也。⋯⋯古之人, 学之九年而知事,学之二十年而知人,学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则可以治粟,可以行军。知人则可以从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则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彝。迨其后也,非性命不言,非圣功不法,辨异端过于古,正行过于古⋯⋯。问之安社稷之计,则蒙蒙然不能举其契。问之平天下之道,则泛掇前言以当之。⋯⋯君子之学,为天下乳,不能育人,则生化无辅,帝治以绝,大道以熄,其害甚于异端之横行。盖异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学道无用,如身之气尽而毙焉。不能究极之,勿言学也。(“潜书”“自明”,并参看“有为”。按“止”与“通”即具体与抽象,“独”与“该”即特殊与一般, 真理不是抽象的。)

上面讲的“遭”和“物”的关系是唯物主义的命题。唐甄在“潜书”首篇,即提出了观察问题的近代的思维方法。他以为,因时而变,才能通古晓今。若儒者只以法古为足,不知道今天,他以为好像“止水”、“凝胶”, 不过是无用拘儒的吹法螺。他说:

圣贤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自宋以来,圣言大兴,乃从事端于昔,树功则无闻焉。⋯⋯

(以下反语讽刺)⋯⋯宋国日蹙,窜于吴越,其后诸儒继起,以正

心诚意之学匡其君,变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伤一卒,不废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趋,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东西拓地数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十二三焉。⋯⋯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若今之为学, 将使刚者韦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胶固,篇厚者痹滞,简直者丝棼, 天实生才,学则败之矣。⋯⋯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母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义则一义,诚则一诚。诚一也,然有分焉,毋以义与利辨,以义与义辨; 毋以诚与诈辨,以诚与诚辨。⋯⋯有用之信心不愚,有用之仁必不儒,有用之义必不固。⋯⋯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 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同上“辨儒”)

因而他把宋儒的命题倒转过来,以为天地在此时并不弱于古代的天地, 人心在此时也不弱于古代的人心,并不能说古代的天地人心是善的,近代的天地人心是恶的。他说:

唐子曰:谓古今之气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长翟,今之人皆为侏儒,古之马其身倍象,今之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从是论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为形,必不然矣。⋯⋯今之人犹古之人也,今之学犹古之学也,好学者内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圣人,而卒至于相去之远,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诸其心矣!(同上“居心”)

颜元痛斥道学,把它和时文并称。唐甄也一样,他把道学、气节和文章之追求者看做三败类(同上“尚治”)。“去名”篇分析此三种求名者说:

名者虚而无实,美而可慕,能凿心而灭其德,犹钻核而绝其种, 心之种绝则德绝,德绝则道绝,道绝则治绝。⋯⋯世尚“道学”, 则以道学为名,矫其行义,朴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规,折旋中矩,熟诵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语。名既成则升坐以讲,⋯⋯弟子数千人各传师说,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或徵之京师,即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未有所裨益,即固辞还山,天下益高其出处焉:此道学之名也。世尚“气节”,则以气节为名, 自清而浊人,自矜而屈入,以触权臣为高,以激君怒为忠,行政非有大过,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窜于远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此气节之名也。世尚“文章”,则以文章为名,⋯⋯书纸如飞,文辞靡丽,⋯⋯文士无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君子为政,⋯⋯ 维破其术,塞其径,绝其根!(“潜书”“去名”)

末了,我们要指出“潜书”在思想体系上的矛盾。我们读“潜书”的“贞隐”、“思愤”、“悦入”、“敬修”诸篇,觉得有和他的一贯精神相出入的地方,这是最易令人不解的问题。例如他一方面说:“至于宋则儒大兴而实大裂,文学为一涂,事功为一涂,有能诵法孔孟之言者,别为一涂,号之曰道学。”他方面又说:“处世多忧患,⋯⋯其身亦大劳矣,其心亦甚苦矣, 学道则不然,无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虽有忧患,不改其乐,⋯⋯

有一事可以无忧,⋯⋯学圣人之道是也。”(同上“劝学”)他一方面主张“裂一”不能见半,他方面又说:“虚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

(同上“思愤”)“定其器而盖之者,敬之谓也。”“静以言乎心之体也, 敬以言乎体之持也。”(同上“敬修”)

这是什么道理呢?在著者看来,这几篇东西是他晚年失意,穷极走入所谓“悦入”的一种忏悔书。他在这时,壮年政论家的气概已经消磨殆尽,又值清统治者的文化高压政策捆束住人类知识,没奈何在歧路上忧疑起来了。我们看他的自白:

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 勃然大怒,推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下为与人论隐, 见同上书“独乐”,并参看“贞隐”。)

他在壮年忧时疾俗,故“衡”论天下,气概一世。到了康熙的文化政策愈来愈凶,而进步的思想大受限制,他不得不由“衡”而“潜”,更大倡其悦入自得之道了。他说: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即心是道。⋯⋯“悦”为入道之门,无异方也。⋯⋯自从悦入,不戚戚而恒荡荡,未尝治忧也,而昔之所忧不知何以渐解:未尝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 十年以前,尝专力从治躁逸,⋯⋯今则渐安。⋯⋯予蜀人也,生质加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同上“悦入”)

梁启超错误地把唐甄的这种悲剧歧路,把他的所谓“悦入”之道,当做“一生得力的所在”,并赞为“极有理致”。这种说法毫无依据,而且违背了真实。实则唐甄自己已经说得清楚,这不是青年“少壮之时”,而为“六十七十之候”了。他说:

生我者欲也,长我者欲也,⋯⋯舍欲求道,势必不能,谓少壮之时不能学道者以是故也。⋯⋯血气既衰,五欲与之俱衰,久于富贵则心厌足,劳于富贵则思休息,且以来日不长,心归于寂,不伤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忧财匮,以身先财散也。⋯⋯视若浮云, 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七十”)

六十七十岁的唐甄于是离“衡”而“潜”了!“衡”是民主性的精粹, “潜”是封建性的糟粕了。批判地论述古人,这里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