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龚自珍在尊史形式下的政论

清王朝的民族监狱政策,特别是大兴文字之狱,钳人民之口,束士大夫之行,其结果并没有达到统治阶级的目的,而是如龚自珍所谓“拘一祖之法, 惮千夫之识,听其自陊,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七”)。因此,袭自珍所揭露的十九世纪初的封建矛盾比章学诚更进了一步。他以一个当代的清议家自居。他服官京师,虽属小官(礼部主事), 但他敢于发出越分的议论。例如他在“上大学士书”中说:

自珍少读历代史书及国朝掌故。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所恃者,人材必不绝于世而已。夫有人必有胸肝,有胸肝则必有耳目,有耳目则必有上下百年之见闻,有见闻则必有考订同异之事,有考订同异之事,则或胸以为是、胸以为非,有是非则必有感慨激奋。感慨激奋而居上位,有其力, 则所是者依,所非者去。感慨激奇而居下位,无其力,则探吾之是非而昌昌大言之。如此,法改胡所弊,势积胡所重,风气移易胡所惩,事例变迁胡所惧!中书仕内阁,麋七品之俸,于今五年,所见所闻,胸弗谓是。同列八九十辈安之,而中书一人胸弗谓是。大廷广众,苟且安之,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直房,昏然安之,步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列八九十辈,疑中书有痼疾,弗辨也,然胸弗谓是。如衔鱼乙以为茹,如藉蝟栗以为坐。

(“定盦文集补编”卷三)

他在内阁里发现许多“胸弗谓是”的现象,禁不住要讲“盛世危言”。他从心理上分析出一套势在变法的思想。这是针对了当时的封建的官僚政治而发出的抗议。他认为自己的话是“狂言”,有时要有意识地只为平易之言, 如说:

川川夜思,其为今日易施行之言,又为虽不施行而言不骇众之言,又为阁下用文学起家分所得言之言,又为自珍所得言于阁下而绝非自珍平日之狂言。(同上卷三“与人笺四”)

但就是在不骇众的条陈中也还有废科举的重要议论。他说:

今世科场之文,万喙相因,词可猎而取,貌可拟而肖。坊间刻本,如山如海。四书文录士,五百年矣,士录于四书文,数万辈矣, 既穷既极,阁下何不⋯⋯上书乞改功令,以收真才?(同上)

她另有一篇“述思古子议”,更说明科举模仿之失去人性:

言也者,不得已而有者也。如其胸臆本无所欲言,其才识又未能达于言,强之使言,茫茫然不知将为何等言。不得已⋯⋯姑效他人之言,⋯⋯实不知其所以言,于是剽掠脱误,摹拟偩到,如醉如

■以言。⋯⋯宜变功令。(“定盦续集”卷二)

上述更改法制的言论还是所谓壮年之作,若按自珍的少年时代的尊史论讲来,他的思想实在是以“公羊春秋”家的大义,要求近代的言论自由这一课题。他所谓的尊史,是把史职作为人民的喉舌去看待,颇有后来报章的含义。在这里,他的史论和章学诚六经皆史论异趣。学诚主张明辨源流,他主张“天地东南西北之学”,主张六经古法的阐发,好像“春秋”的笔政,诛伐与建设同时藏于褒贬微言之中。他在“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里,早以“公羊”三世的笔法,讲过一套大义微言。章学诚只说六经皆史,在学术下私人

以后,诸子百家并鸣,各以其学易天下,其中或有史意而已非史。龚自珍则自己造出了一个师儒之学的流变。第一时期叫做治世,道学治三者合一,这似真实历史(如西周)。然他毕竟是一位今文家,把春秋以后的师儒也说到里面。他说:

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乃若师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诫语焉,则兼综之能也,博闻之资也。⋯⋯(“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六”)

第二时期叫做乱世,诸子百家自鸣其学,据他说也能尽其史职。他同样地把诸子之学也以历史同等看待。他说:

师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书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书焉。各守所闻,各欲措之当世之君民,则政教之末失也。虽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下言诸子出于王官)⋯⋯世之盛也,登于其朝,而习其揖让,闻其钟鼓,行于其野,经于其庠序,而肄其豆笾,契其文字。⋯⋯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遗法,而在庠序者犹得据所肄习以为言,抱残守阙,纂一家之言,犹足以保一邦, 善一国。(“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六”)

第三时期叫做衰世,师儒不学无术,不尽言责,为国之蠹(参看本章第一节引文)。当然,他的这个史家三世论,并非真正的历史学,而是“公羊” 家的大义。他的大义很明显,是要求这样,衰世也应当“尊史”,好让“后史氏”据所肄习以为言,而医治当时的愚昧。

史家三世之说,还仅是自珍“尊史”的发凡,后来在“古史钩沉论”中更发挥了他的论点。他所谓钩沉,就是将古史氏之职恢复,即尊重近代的后史氏之职。他不但以为六经皆史,而且以六经为周史之大宗,诸子为周史之小宗。他说:

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 史之外无人伦品目焉。史存而周存,史亡而周亡。(“定盦续集” 卷二“古史钩沉论二”,亦名“尊史”二)

这是他的尊史的大前题。他首言六经皆史,似近于章学诚的传统。他说: “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

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 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之故府,而时以诏王者也。⋯⋯故曰五经者, 周史之大宗也。(同上)

他次言诸子皆史,则远于章学诚的命题,而近于危言高论的“大义”了。他说:

老于祸福,熟于成败,洁万事之盈虚,窥至人之无竞,名曰任照之史,宜为道家祖。

综于天时,明于大政,考夏时之等,以定民天,名曰任天之史, 宜为农家祖。

左执绳墨,右执规矩,笃信谦守,以待弹射,不使王枋弛,不使诸侯骄上,名曰任约剂之史,宜为法家祖。

博艰群言,既迹其所终始,又迹其所出入,不蒙一物之讥,不

受诸侯蹈抵,使王政不清,庶物奸生,名曰任名之史,宜为名家祖。胪引群术,爱古聚道,谦让不敢删定,整齐以待能者,名曰任

文之史,宜为杂家祖。

窥于道之大原,识于吉凶之端,明王事之贵因,一呼一吸,因事纳谏,比物假事,不辞矫诬之刑,史之任讳恶者,于材最为下也, 宜为阴阳家祖。

近文章,吵语言,割荣以任简,养怒以积辨,名曰任喻之史, 宜为纵横家祖。

抱大禹之训,矫周文之偏,守而不战,俭而不夺人,名曰任本之史,宜为墨家祖。

五庙以观怪,地天以观通,六合之陈,无所不储,谓之任教之史,宜为小说家祖。⋯⋯

故曰诸子也者,周史之支孽小宗也。(同上)

流的外衣之下,说明近代史家的职责。他另有“尊任”一篇,以天下己任为注脚。尊任的主要目的就是清议。故这里所提出的诸子任史的“大义”, 颇有据之为“微言”的意向。这种隐蔽的说法就是所谓“自障敝,则蜮不见人景”的骂统治阶级的方法。

魏源说:

自珍⋯⋯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文以六书小学为入阴,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晚犹好西方之书,自云造深微云。(“古微堂外集”卷三“定盦文录序”)

这样看来,自珍的学尚质干是当世政治,而崖郭是先秦诸子。故他的“小宗之史”论,有质干与崖郭。可惜他研究“西方之书”太晚,不见于言论, 只有用“公羊春秋”之家法了。他的“质干”是十分明白的,“尊重舆论” 四个字罢了。这是近代资产阶级先辈的呼声。故他又说:

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人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定盦续集”卷二“古史钩沉论”二)

他以为“号为治经则道尊,号为学史则道诎,此失其名也”,正其名即“史”之道兴。他自己主张取法于孔子,因“史统替夷,孔统修也”(同上)。要继承这样的传统,就必须志在“春秋”义法。但他并不十分拘泥于孔道。他说:

孔虽殁,七十子虽不见用,王者之迹虽息,⋯⋯沉敏辨异之士不为不生,绪言绪行之迹不为不俟,庄周隐于楚,墨翟傲于宋,孟轲端于齐梁,公孙龙哗于齐赵之间,荀况废于道路,屈原淫于波涛, 可谓有人矣!(同上。下更进一层言理想,从略)

自珍要做一个近代式的史学家,以钩沉古史。他说:“自珍于大道不敢承,抑万一幸而生其世,则愿为其人欤,愿为其人欤!”(同上)因此,他表章史职,另有“尊史”两篇(一名“尊史”,一名“太史公书副在京师说, 即“尊史三”),在这里便没有像上面的文章理想之高,降而以太史公自况, “书副在京师”,“后之人必有如京师以观吾书者焉,则太史公之志也”(“定盦续集”卷一“尊史三”)。史职为什么重要呢?他说:

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心何如而尊?善

入。何者善入?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 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又如何而尊?善出。何者善出?⋯⋯如优人在堂下,号咷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可谓出矣。⋯⋯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同上“尊史一”)

龚自珍“愿为其人”,即以近代政论家自居,然时代不许他能为其人。他只能“观世之变”,而不能有作为于世变。他只能做一个悲剧时代的证人, 而不能对于悲剧的主角有所作为。他只能预期“一之民”的大音声起来,“世乱不远”,而不能转移世风,和平更法。他的“宾宾”之说,引经据典地说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不愿受亡国耻辱的汉族人民的议论,不但不应希望为清朝统治者所采取,而且也不应对清朝统治者献策。他讲的道理是专为后来“如京师以观其志”的人。他的文章如下:

宾也者,异姓之圣智魁杰寿者也。其言日,臣之籍,外臣也; 燕私之游不从,宫库之藏不问,世及之恩不预,同姓之狱不鞠,北面事人主而不任叱咄奔走,捍难御侮而不死私仇。是故进中礼,退中道,⋯⋯王者于是芳香其情以下之,珑玲其诰令以求之,虚位以位之。⋯⋯古者开国之年,异姓未附,据乱而作,故外臣之未可以共天位也。在人主则不暇,在宾则当避疑忌。⋯⋯易世而升平矣, 又易世而太平矣,宾且进,⋯⋯然而祖宗之兵谋,有不尽欲宾知者矣,燕私之禄,有不尽欲与宾共者矣,宿卫之武勇,有不尽欲受宾之节制者矣,一姓之家法,有不欲受宾之论议者矣,四者三代之异姓所深自审也。⋯⋯异姓之卿,固宾籍也,故谏而不行则去。史之材(异姓之人)识其大,掌故主其记载,不吝其情,上不欺其所委贽,下不鄙夷其贵游,不自卑所闻,不自易所守,不自反所学,以荣其国家,以华其祖宗,以教训其王公大人(此四字沿用墨子术语),下亦以崇高其身,真宾之所处矣。⋯⋯古之世有抱祭器而降者矣,⋯⋯无籍其道以降者。⋯⋯道诚异,不可降,礼乐诚神灵, 不可灭也。⋯⋯“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恃前古之礼乐道艺在也。故夫宾也者,生乎本朝,仕乎本朝,上天有不专为其本朝而生是人者在也。⋯⋯三代之季,或能宾宾而尊显之,或不能宾宾而穷、而晦、而行遁。⋯⋯孔子述六经,则本之史。史也, 献也,逸民也,皆于周为宾也。⋯⋯若夫其姓宾也,其籍外臣也, 其进非世及也,其地非闺闼燕私也。而仆妾色以求容,而俳优狗马行以求禄,小者丧其仪,次者丧其学,大者丧其祖,徒乐厕于仆妾俳优狗马之伦,孤根之君子必无取焉!(同上卷二“古史钩沉论四”,亦名“宾宾”)

这段文章,是龚氏思想的发展,并不是如有些人诬之为他的思想的退步。明显地,他在这里借异姓的古义,已经流露出民族革命的萌芽思想。他号召有气节的史材之士,不要和清廷合作,不做它的“仆妾排优狗马之伦”,不要自卑其所闻之经义,不要自易其所守之节操,不要自反其所学之经纶,以苟安其生,为清朝统治者作应声虫。他也指出,遇外患时,应为民族作保卫战,而非为一姓之私业尽愚忠。这已经和清初学者的血脉连结。“宾”也者, 并不是为清朝贵族而生,而应有“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清朝统治阶级不

但在四种权利上不欲为“宾”所参加(只限于士大夫阶级之内),而且褫夺了“宾”的民族、民主权利,因此,异姓之“宾”应知所以自处!自处之道, 他的意思是“变则通”。他的“危言”指出,孤根君子要注意,小心反动的清贵族到有一天国难当头的时候,“宁予异族,不予家奴!”这段名文在所引经史之文的外衣之下,是如何地用所谓“蔽景草”、“月中水”来捕清朝王公大人之“蜮”呢!他自居为“后史氏”,所谓“后史氏”即暴风雨来临的预言者。若误解他为隐者或狂士,便弄错了题目。他是悲剧时代的可歌可泣人物,指斥了黑暗,探视出光明。他一方面骂透当时士大夫的廉耻道丧, 然而,另一方面信仰着“山中之民”的汉族大有人在,出而作大音声,以震撼天地,使贵族神人做了波臣。他的诗句有: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定盦文集补”“杂诗”)

懂得了以上的“宾宾”之说,才可以明白这首诗的情意所在。他是期待着风雷将起、快降人才而创作新历史。所谓“良史之尤尤天下,尤不才而庸, 如其尤才而悖,尤不才而众怜,如其尤才而众畏”(“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他的责任,仅做了尤天下的宣传者,他就是他所谓“但开风气不为师”(“定盦文集补”“己亥杂诗”)的后史氏。(自珍暴卒于出京行程之中,世传他因鸦片战争主战,得罪于穆彰阿致死。此一公案至今没有证实。但从他当时的言论看来,很可能是遭其所捕者的反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