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阮元的思想 第一节 阮元的研究方法

阮元,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徵人。生于乾隆二十九年(公元一七六四年),卒于道光二十九年(公元一八四九年)。他是一个封疆大吏,做过浙江、江西、河南的巡抚,做过两广、云贵的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傅。他编纂了“经籍纂诂”(百八卷),刻了“皇清经解”(一千四百卷)。他见到日本山井鼎的“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又编著了“十三经注疏校勘记”

(二百六十八卷)。王引之以为“经籍纂诂”,“展一韻而众字毕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读”(“纂诂序”),颇道出阮元韻集乾嘉汉学的事迹。他是在十九世纪中叶死的。鸦片战争后,他还活了几年。但可以代表他的学术成就的主要著作,如“研经室集”所收各篇,基本上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作品。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年)他自序“研经室集”, 说这是他“三十馀年从来说经记事”的“旧帙”,可见各文的写作时期。“研经室续集”各文时期较后,但讲学大旨不出以前的范围。从学术内容上和写作年代上说,阮元是扮演了总结十八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的。

如果说焦循是在学说体系上清算乾嘉汉学的思想,则阮元是在彙刻编纂上结束乾嘉汉学的成绩。他是一个戴学的继承者,并且是一个在最后倡道汉学学风的人。李元度说:

阮元为浙江巡抚时,立诂经精舍,祀许叔重、郑康成两先生。延王述庵、孙渊如主讲席。课以经史疑义及小学、天文、地理、算法,许各搜讨书传条对,不用扁试糊名制。⋯⋯不十年舍士致身通显及撰述成一家言者,不可殚数,东南人才极盛焉。(李元度“先正事略”卷二十一)

阮元不是一个哲学家,而是一个史料辨析者。他虽然和焦循为同乡姻娅

(焦循为他的族姊夫),并推崇焦循为通儒,但他的治学态度却与焦循不同。焦循主贯通,阮元仍主训诂。他不但和当时学者编纂了训诂各书,而且在学问的研究上,由经史子集以至天文、历算、地理、物理(他有“自鸣筮说” 一篇讲重学,载“研经室三集”卷五,可参考),由小学直求之古代吉金、石鼓、刻石、石经诸学。胡适硬说:“际元虽然自居于新式的经学家,其实他是一个哲学家。”(“戴东原的哲学”,一四三页)这话错了。因为哲学家起码要有自己的体系。我们读遍阮元的“研经室集”,除了接受戴震的一些思想外,丝毫找不出他自己的哲学思想,像焦循的均衡论那样的体系在他也是没有的。他整理古史的方法,绝不能代替哲学。他一方而说“经⋯⋯立乎史之前”(“研经室二集”卷七“通鉴训纂序”),另一方面也从事于古代思想的考证,好像接受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无意之间说“书之性近于史”(同上“四史疑年录序”)。一方面他主观上主张最古的义训是最确的真理,这实在没有价值,另一方面他在客观上追求过历史的义训,也有些史料判别的贡献。我们历史主义地批判地研究思想史,主要是从客观上论究古人的遗产,洗涤净除了他的糟粕,而保留着他的时代有价值的思维。自然在洗煉工作上,我们不是不顾当时的时代条件,过于挑剔,而洗煉后所得值得吾人重视的东西,也仅是历史遗产,可以供我们借鉴,而反对那学舌的模仿,这完全不同于胡适推崇清代的考证学,在那里宣传新戴震主义。

首先,我们研究阮元的治学方法。他继承了戴震“由字以通辞,由辞以明道”的方法,这种由训诂字义以明义理的治学方法,在哲学上是没有价值的,但这是乾嘉汉学的精神所在。至于依据此方法,广泛地引申于历史材料的判别,乾嘉学者也有他的成绩,阮元也继承了这种传统。

阮元在“拟国史儒林传序”中说:

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 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 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是故正衣尊视,恶难从易,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精校博考,经义确然,虽不踰闲,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研经室一集”卷二)

这一段话首讲训诂,次论汉学和宋学,好像他在那里折衷汉宋,但其实, 在文气之间已经有重汉轻宋的味道。他这一篇“拟国史儒林传序”委婉曲折地首述学术之流变,对于汉儒“复兴六经”,估价甚高;对于魏晋玄学,认为“儒道衰弱”;对于宋儒轻轻叙过,不加扬抑,对于明儒认为“不出朱陆,⋯⋯空疏甚矣”;对于清朝学者则说“卓然不惑,求是辨诬”,“精发古义,诂释圣言”,“好古敏求,各造其域”。照他这样的述学,无论如何,得不出“雨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的结论,但他竟然又说“未可偏讥而互诮”,最后归结于训诂与道义折中雨是之说。这实在由于他宣传“我(清)朝列圣,道德俱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实之” 的文化政策,因而这篇文章就显示出一个封建大臣的官样格式。

际元的书中,附常指斥王守仁的良知说,以为“儒家借良知为宗旨,非以庄子此说(复性)为祖乎?⋯⋯此亦如⋯⋯禅学可以不说一切经而面壁见性也。”(“研经室续集”卷三“复性辨”)然而他没有戴震的锋芒,他不敢于明白批评朱熹。他反而是借着攻击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的说法,反过来把朱子说成是继承汉学精神的人。他说:

朱子⋯⋯晚年讲礼,尤耐繁难,诚有见乎理必出于礼也。

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礼也。五伦皆礼,故宜忠宜孝即理也。然三代文质损益甚多,⋯⋯使居周而有尚白者,若以非礼折之,则人不能争,以非理折之,则不能无争矣。故理必附乎礼以行,空言理则可此可彼之邪说起矣。朱子晚年(下引其欲修“礼经”之言,从略)⋯⋯拳拳于⋯⋯圣贤“礼经”,晚年益精益勤之明证确据。若如王阳明诬朱子以晚年定论之说,值似朱子晚年厌弃经疏,忘情礼教,但如禅家之简静,不必烦劳,不必凄黯矣,适相反矣。然则三“礼”注疏,学者何可不读?盖未有象山、篁墩、阳明而肯读“仪礼注疏”者也,其视诸经注疏直以为支离丧志者也。(“研经室续集”卷三“书东莞陈氏‘学蔀通辨’后”)

他的大前提是以理附于礼始不成空理,这是说理依据实践行为才为实在的真理,比戴震的观照论是进步的,这颇受凌廷堪的影响(参看“研经室二集”卷四“凌廷堪传”)。然而,他的小前提是研究“礼经注疏”便能窥见真理(?),而结论是朱熹亦在晚年为实理的提倡人,这就合形式逻辑的道理了。阮元的这样三段论法,不管缺点如何,他主观上是想把朱熹和清儒拉成一家,做大臣的心境是躍然活现于纸上的。

另一方面,在阮元的书中,到处可以见到他崇拜汉学,信仰汉儒的材料。在他的讲舍中,不但把训诂之学标榜为学旨,而且拜祀许郑以明诸生之志。惠栋戴震是汉学的宣传家,到了阮元就组织汉学的最高学府了。他说:

圣贤之道存于经,无非诂不明。汉人之诂,去圣贤为尤近。⋯⋯远者见闻不若近者之实也。元少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乃愈得其实。⋯⋯及抚浙,⋯⋯选两浙诸生学古老,读书其中,题曰诂经精舍, 精舍者,汉学生徒所居之名,诂经者,不忘旧业且勖新知也。⋯⋯奉许郑木主于舍中,群拜祀焉,此诸生之志也。⋯⋯谓有志于圣贤之经,惟汉人之诂多得其实者,去古近也,许卷集汉诂之成者也。⋯⋯汉之相如、子云,文雄百代,亦由“凡将”“方言”,贯通经诂。然则舍经而文,其丈无质,舍诂求经,其经不实。为文者尚不可以昧经诂,圣贤贤之道乎?(“研经室二集” 卷七“西湖诂经精舍记”)这是乾嘉学者的惟汉是祟的代表性的言论。他先后成立了由训诂以求经义的大学,先有诂经精舍,后有学海堂(参看他的“诂经精舍记”与“研经室续集”卷三“学海堂策问”)。他更祟拜郑玄为集大成之儒者。他说:

元尝博综遗经,仰述往哲。行藏契乎孔颜,微言绍乎游夏,则汉大司农高密郑公其人类!⋯⋯两京学术,用集大成,天下师法, 久而弥篇,固不以剂鲁域焉。(“研经室四集”卷二“重修高密郑公祠碑”)

他不仅把许郑表章为天下师法,而且把汉儒的训诂一律抬高。如他说: 赵岐之学,以较马郑许服诸儒稍为固陋,然属书离辞,指事类

情,于诂训无所戾,(“孟子”)七篇之微言大义,藉是可推。(“研经室一集”卷十一“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序”)

稽古之学,必确得古人之义例,执其正,舅其变,而后其说之也不诬。政事之学,必审知利弊之所从生与后日所终级,而立之法,使其弊不胜利, 可持久不变。盖未有不精于稽古而能精于政事者也。⋯⋯金坛段若膺先生,⋯⋯研摩经籍,甄综百厌,聪可以辨牛铎,舌可以别淄渑,巧可以分风擘流。⋯⋯学者以其说求之,斯“说文”无不可通之处,⋯⋯斯经传无不可通之处矣。⋯⋯自先生此言出,学者凡读汉儒经子“汉书”之注,如:梦得觉,如醉得醒,不至如冥行摘埴。⋯⋯先生于语言文字,剖析如是,则于经传之大义,必能互勘而得其不易之理。(“研经室一集”卷十一“汉读考周礼六卷序”)这完全是以语言文字之学为可以通贯经传大义了。

阮元为什么这样信仰两汉训诂呢?依他说来,汉儒的学问近古,还没有杂揉了两晋以后的传会,因而最为可信。这就成了惟古是真的主张了。这种观点是反动的。同时,在客观上,他也依据了他的方法论区别了两汉和魏晋以下的学说。他说:

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老庄之说盛于两晋,然道德庄列本书具在,其义止于此而已, 后人不能以己之文学,饰而改之。⋯⋯浮屠之书,语言文字,非译不明,北朝渊博高明之学士,宋齐聪颖特达之文人,以己之说,傅会其意,从致后之学者绎之弥悦,改而必从。⋯⋯吾固曰,两汉之学纯粹以精者,在二氏未起之前也。

我朝儒学篇实,务为其难,务求其是,是以通儒硕学,束发研经,白首而不能究,岂如朝立一旨,暮即成宗者哉!(“研经室一

集”卷十一“汉学师承记序”)

阮元的方法论有极小的实事求是的价值。因为汉学家求是的范围虽然有限,但是如果能够依据一定的“实事”,不否定“实事”,也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之下,得出一些书本上的成绩。例如他根据周金的新工具,就以为违背汉儒的注疏也合乎真理。他说:

余从为儒者之于经,但求其是而已矣。是之所在,从注可,违注亦可,不必定如孔贾义疏之例也。歙程易田孝廉,近之善说经者也,其说“考工”,“戈戟”、“钟磬”等篇,率皆与郑注相违, 而证之于古器之仅存者,无有不合。通儒硕学咸以为不刊之论,未闻以违注见讥。盖株守传注,曲为传会,其弊与不从传注,凭臆空谈者等。夫不从传注,凭臆空谈之弊,近人类能言之、而株守传注、曲为傅会之弊,非心知其意者未必能言之也。(同上“焦里堂群经宫室圆序”)

如果由训诂以通经义的方法,仅仅作为明辨古代著作的意义来看待,这合于历史的研究。他说:

不可泥于字,而必使作者之志昭著显白于后世。(“研经室一集”卷十一“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序”)

他在“研经室集”自序结尾自己标榜说:“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然而汉学家有他的世界观,有他的理想,所谓“推明古训”,并不一定就能够“实事求是”。他们只在客观上能够得出一些史料判别的成绩,在这一点,他们和拘泥于道统的理学家的“冥行摘埴”和“凭臆空谈”的方法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