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戴震学说的历史地位

戴震不仅是一位汉学家,而且是有他的思想体系的哲学家,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但对他的学说的历史地位,却高低其说,估计不一。他的哲学,在当时似少有赏识者,只有章学诚说,“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 有合时好,以为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文史通义”卷二“书朱陆篇后”)就是在戴震死后,他谈义理的著作也还引起疑问。江藩说:

戴氏所作“孟子字义疏证”,当时读者不能通其义,惟榜以为功不在禹下,撰东原氏行状,载与彭进士尺木书,筒河(朱筠)师见之,曰: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此。榜乃上书辨论。今行状不载此书,乃东原子中立删之,非其意也。”(“汉学师承记”卷六“洪榜传”)

戴震的哲学思想,在清代是抬不起头来的,这是事实。但为什么他能以训诂大师闻名于世,而不能以反理学的哲学家为人所注月呢?这其中的道理,甚为现实,曾首为章炳麟所道彼。他说:

叔世有大儒二人,一日颜元,再日戴震(他在别处混称贤如颜、戴之学)。⋯⋯戴君道性善,为孟轲之徒;持术虽异,悉推本于晚周大师,近校宋儒为得真。戴君生雍正乱扯,亲见贼渠之遇士民, 不循法律,而以闽洛之言相稽,哀矜庶戮之不辜,方告无辜于上, 其言绝痛。桑荫未移,而为纪昀所假,以其惩艾宋儒者,旋转以泯华戎之界。(“太炎文录初编”卷一“说林”上)

戴震生雍正末,见其诏令谪人不以法律,顾摭取雒闽儒言以相稽,觇司隐微,罪及燕语。九服非不宽也,而迾之以丛棘,令士民摇手触禁,其衋伤深。震自幼为贾贩,转运千里,复具知民生隐曲, 而上无一言之惠,故发愤箸“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言欲不可绝,欲当即为理者。(同上“释戴”)

戴氏⋯⋯生当雍正乾隆之交,见其诏令谪人,辄介程朱绪言以骫法,民将无所厝手足,故为“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庉理欲异实之谬。⋯⋯ 其所诃固在此不在彼也。(“菿汉微言”)炳麟这几段话一再说明戴震著书的动机。按他的分析,这种动机是因为清廷利用宋学做了统治者的工具,代替法律,其结果是“任法律而参雒闽,是使种马与良牛并驷,则败绩覆驾之术也”(”太炎文录初编”卷一“释戴”)。他所说的,是根据段玉裁所述的戴震著书动机来演释的。玉裁曾转述戴震的话,说:

仆生平著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日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戴东原年谱”)

戴震在自己的著作中也曾说:

今之治人者,⋯⋯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卷上)

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

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 死矣!更无可救矣!⋯⋯后儒冥心求理,其绳以理,严于商、韩之法,故学成而民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责民也,民莫能辨, 彼方自以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众也。(“戴东原集”卷九”与某书”)

今虽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辄日理者,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慑,口不能道辞者,理屈。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孟子字义疏证” 卷上)戴震一则说,“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再则说,”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三则说,”今之治人者,⋯⋯贵者以理责贱”,在字里行间确有指摘的对象。谁能够拿理来“祸斯民”呢?这对象不是章炳麟所谓“其所诃固在此不在彼”么?

戴震反理学的观点与颜元绝异。颜元的观点从实践有用方面出发,而戴震的观点则从民情施受方面出发。关于前者,炳麟说“明之衰,为程朱者痿弛而不用,为陆王者奇觚而不恒,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放颜元返道于‘地官’,以乡三物者德行艺也,斯之谓格物。”(“检论”卷四“正颜”)关于后者,戴震处于清朝统治的相对安定时代,他感到李光地代圣祖讲理学的荒唐滋味,尤其了解雍正的杀人理学和他对付反理学者的手段。所以炳麟说“晚世戴震宣究其义,明理欲不相外,所以悬群众理戾物者,程氏之徒莫能逮也。”(“检论”卷四“通程”)在当时,汉学家在民族监狱的文化政策控制下,设若戴震不是披着经师的外衣,讲着战国亚圣的语言,就是不用“绪言”而用“字义疏证”发表他的义理,也是不可能的。在汉学最初创始者中,例如万氏兄弟,和全祖望,确有消极地在避难所退隐的用意。章炳麟曾指出:“当是时,知中夏黦黯不可为,为之无鱼子虮虱之势足以借手,士皆思偷愒禄仕久矣,则惧夫谐媚为疏附窃仁义于侯之门者,故教之古学,绝其恢谲异谋,使废则中权,出则朝隐,如是足也。”“近世为朴学者, 其善三,明徵定保,远于欺诈;先难后得,远于徼幸;习劳思善,远于偷惰, 故其学不应世,尚多悃愊寡尤之士也。”(“检论”卷四“学隐”)然而章氏所指的消极的善处,经过康熙以来的提倡汉学,到了乾嘉时代,已经因了专门汉学的烦琐考据,失掉了原来精神(参看本书第十三章,学诚的抗议)。因此,戴震在晚年所著“孟子字义疏证”,一方面是反映了汉学的前途的局限,另一方面反映了乾嘉时代所表现的社会矛盾(参看章学诚的“上执政论时务书”)。他的著书背景,是有一定的历史条件的,不能如章炳麟单从他的动机来讲他的思想的发生。

章炳麟是近代首先评论戴学的人。在他的“遗书”中评论戴学的地方不下数十处。归纳他论戴释戴之文,大体上是尊戴的。例如他说戴学源于荀子。荀于正是炳麟所极推崇的大儒,他以戴震与荀子相接,这种疏戴之意是有道理的。在他“文录”里有“思乡原”上下二篇文字,所讲的内容是以宋儒程朱为乡愿,而他的论点则是采取戴学的论旨的。

自炳麟开始,戴学在哲学方面才被人所注意。到了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胡适吹起皖人治皖学的法螺,还在北京安徽会馆举行了戴震的纪念会, 出席讲演的人有梁启超、钱玄同、朱希祖等。当时整个的一年期间,官办的报纸副刊与雄志上几乎成为戴学的天下。在所谓“整理国故”的反动空气之

下,戴学最出风头。胡适的“戴东原的哲学”一书,便是那时候的作品。但经过了北伐以后,戴学便不甚被人谈论了。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戴震哲学是有一定的时代的抗议精神的,因此,他在清代不能拾头。清末章炳麟尊戴,这和他的反清精神相为表里,是有积极的进步因素的。到了“五四”文化统一战线内部分裂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使得资产阶级的文化领导和政治领导失去任何地位,而资产阶级右派却跑进了古董堆中,一点一滴地宣扬实用主义去了。这些人托于戴震,企图抵抗马克思主义。北伐以后,中国革命日益深入,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历史实际的结合支配了文化潮流,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普遍地不能满足于托古人以为重言,希图假借戴学以作反动宣传的也就很少市场了。反动学者对于戴学的假借,无损于戴学的历史地位,但可模糊一般人对于戴学及戴学在历史上的地位的认识,因此,我们有必要在这里加以批判。

胡适表面上提倡戴学,假装着“打理学家”的招牌,实际上是想用时髦的唯心主义来代替陈旧的唯心主义,是想拿唯心的实用主义来曲解戴震在学术史上的本来面目。最荒唐的,是他抹杀了清初学者在哲学方面的建设,而把清代哲学大本营的元帅的头术扣在戴震的头上。因此,他认为清初学者是破坏者,仅在建设方面表现一些趋势,到了戴震才有了一种“新哲学”。胡适说:

反玄学的运动,在破坏的方面,居然能转移风气,使人渐渐地瞧不起宋明的理学。在建设的方面,这个大运动也有雨种趋势。一面是注重实用,一面是注重经学。⋯⋯前者可用颜李学派作代表, 后者可用顾炎武等作代表。从颜李学派里产出一种新哲学的基础。从顾炎武以下的经学里产出一种新的做学问的方法。戴东原的哲学便是这两方面的结婚的产儿。(“戴东原的哲学”,四页)

颜孪⋯⋯哲学的分子还须先受当时的新经学的洗礼,重新挂起新经学的旗号,然后可以进行作建设新哲学的大事业。程朱非不可攻击,但须要用考据的武器来攻击。哲学非不可中兴,但须要用考证的工具来中兴。这件“中兴哲学”的大事业,这件“建设新哲学” 的大事业,颜元李塨失败之后,直到戴震出来,方才有第二夫尝试。

(同上,二十页)

清朝的二百七十年中,只有学问,而没有哲学;只有学者,而没有哲学家。其间只有颜李和戴震可算是有建设新哲学的野心。颜季⋯⋯用实用主义作基础(?),对于因袭的宋明理学作有力的革命。但程朱的尊严不是容易打倒的。⋯⋯(戴学)

真是清朝学术全盛时代的哲学。这才是用穷理致知的学说来反攻程朱。⋯⋯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摧崇的旧说,而建立他的新理学。戴震的哲学,从历史上看(?)来,可说是宋明理学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说是新理学的建设——哲学的中兴。(同上,八○—— 八二页)

胡适的这种胡扯,显然是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相反,完全是由他的主观来凭空编制起来的荒谬理论,其企图是拿实用主义来歪曲戴震;而且,他想拿戴震思想的民族形式装上杜威的反动哲学,以对抗当时的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我们可以从下列儿点来批判他。

第一、清初大儒不仅是破坏者,而主要是建设者。以王夫之而论,他的

宇宙论、认识论、历史学、人类性论,其烂然卓识,超过前人。然而胡适, 就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位大师。颜元的哲学规模,不是美国资产阶级的没落思想实用主义,而是形而上学的旧唯物论。

在客观的历史意义上讲,颜元是科学世界的预言者,其见识是戴震所不及的。例如从知识的实践检证方面而论,戴震走了颜元弟子李塨重知轻行的路线,用强调“由词以通道”的方法,否定了真理的标准,流于书本上的洞察。这一点,胡适反推崇为唯智主义,硬说它合于哲学的知识论。

第二、清初学者的学说,是丰富的,是多面的。他们(除颜元外)固然依据考据学,从社会、历史、人性、宇宙各方面批评理学(虽然在形式上犹留门户之见),然他们是更深入地探究知识的,比专为考据而考据的乾嘉学术是更宏远的。清初哲学并不是经过考证之学才产生出来,倒是康熙以后的专门考据之学,不但淹没了清初大师多方面人格的发展,而且由避难所的苟安思想逐渐成为章学诚所谓风气之敝。戴震的哲学一方面在方法上固然借重于汉学的考证,而另一方面在体系上却表现得异常矛盾。

第三、无论是哲学也好,一般的学术也好,我们认为十七世纪的成就是伟大的,并不是清代中叶(十八世纪)的准备基础。反之,乾嘉时代的哲学不是清代学术的全盛期,而仅仅是清初传统的余绪(极小限度的发展)。这一点,梁启超、胡适都把历史颠倒了。因此,戴震哲学就不是“新哲学的建设”或“哲学的中兴”,而仅仅是在有限范围内对清初哲学的继承。他的哲学正在“由词以通道”,而最浅薄的地方也在“由词以通道”;长处是由文字的考证寻出些哲学的意义,而短处也因形式文字的束缚,没有“发展”的观点,没有“实践”的观点,没有勇敢追寻历史前途的精神。

第四、清初学者阔步地广寻世界、人生,而乾嘉学者则规规拒矩地局限于古字古句。清初学者们的哲学以唯物论的因素为他们中间共通的学说内容。而乾嘉时代的戴震哲学在当时除章学诚了解外,并未成为支配的学说, 没有起着社会影响,因而历史的价值也是有限的。并且戴震的学说也还是以经学为其主要内容,如学诚所说:

往仆以读书当得大意,又年少气锐,专务涉猎,四部九注泛览不见涯涘,好立议论,高而不切,攻排训诂,驰骛空虚,盖未尝不兼然自喜,以为得之。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 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敛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睢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仆重愧其言!因忆向日曾语足下, 所谓学者只患读书太易,作文太工,义理太贯之说,指虽有异,理实无殊。(“章氏遗书”卷二十二“文集”七“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然而后来学诚也悟戴震“由词以通道”之过火,说不能“以此概人”

(同上卷二十九“又与正甫论文”)。梁启超论“孟子字义疏证”说:

此书盖百余年来未生反响之书也,岂其反响当在今日以后耶?然而论清学正统派之运动,遂不得不将此书除外。吾常言,清代学派之运动,乃“研究法的运动”,非“主义的运动”也。

(“清代学术概论”,七○页)梁启超说戴震哲学的反响,未曾支配时

代,这话颇是。但他说清代学派运动的道理就大错而特错了。梁、胡在这里虽然都认为清代学术全盛时代在乾嘉二朝,但他们的说法也是不同的。梁以考据学为全盛时代的意义,而胡则以考据学和实用主义的结会为其含义。二说尽管不同,而唯心主义地误断历史则是相同的。戴震哲学的历史地位,是不能作为清代哲学的建设去评价的,仅能说是清初学说运动狭隘化以后的一种复兴的先导,而它的唯物论的因素,也不是如方东树在“汉学商兑”里的批驳所能埋没的。

钱穆对于戴震学术与惠栋学术的相承相接、戴震思想的前后转变、戴震学术之以考覈为义理之源,作了大量的烦琐考证,以反对胡适的看法。但他的结论也是错误的:

第一、他反驳戴震批评宋儒之人性论,是依据着封建思想的术道态度。例如戴震解性命之说,纯系他自己的独见,和王夫之解性命之说不与孔孟一致,是相同的(自然他在这一点上没有夫之的深刻),而适合不适合于孔孟的思想,或近似不近似于荀子的思想,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使与荀子较近, 与孟子较远,又有什么异端之害?然而钱穆重视戴震的这些地方,大为程朱辩护。

第二、他引朱一新“无邪堂答问”里的话,反对戴震论性之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六三页)。按朱氏这段话实批判不倒戴震,难道朱熹明说的“圣人教人千言万语,只是存天理,灭人欲”的话,不应该指斥么? 朱嘉的这类话,在颜元的“朱子语类评”中更此戴震反对得深刻。章炳麟把颜戴并称起来,他说戴震理欲不相外之说,比程朱的二元论更高明,是的确的。至于钱穆硬说王夫之与戴震相同,他一再举夫之之识所以超于戴震者, 在于夫之说:“入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壁立万仞,止争一线。”(“俟解”)这更胡说得远了。要知道古人学术中, 糟粕是不免的,而提粹取精,是后人研究者之事。夫之庶民与禽兽之比正是被其阶级所限制的说法。我们现在怎能依据他的庶民=禽兽的认识来蔑弃他的理论的精粹部分呢?夫之当日饱尝民族压迫的忧患,却不能同情于季自成之农民起义,这是由于他的阶级地位的限制使然。钱穆举此说夫之之识超于戴震,那不惟是无知胡言,而且也诬蔑了夫之。

以上可见钱穆把戴震哲学的历史地位轻轻抹杀了。唯心主义的主观成见是没有不曲解历史的。他甚至举出戴震在四库馆盗窃图书,以炫夸自己的发见。事若诚有之,乃贤者之玷,但这能否认戴震的学问淹博么?他又举章炳麟论戴震之文,把炳麟“取其排程朱,⋯⋯谓东原著书特发愤于清廷之酷淫”, 说成了“皆一时权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五九页)。其实这并非权言,正炳麟的真认识。反之,他把炳麟评戴震“欲当即理,乃逮政之言, 非饬身之典”,推为旨言。其实这都是炳麟的哲学思想中的缺点。如果逮政与饬身相分离,哲学就真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理之学了,哪里有不受实际检证的真理呢?炳麟之论对的,钱穆权变其说;炳麟之论不对的,却反说是真理。这种故意贬斥戴震以歪曲历史的唯心主义的胡说,和大捧戴震的胡适,同是错误的!其区别仅在于胡适的观点是反动的大资产阶级观点,而钱穆的是反动的封建主义的卫道观点,他们在评价戴震的历史地位的时候,各依据自己的阶级度见,来把戴震或抬高或抑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