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夫之的自然唯物论哲学——絪缊生化论

“絪缊”二字,在张载理学中指“太和”或二气本体之所涵。夫之注张载“正蒙”一书,给这二字附加了新义,颇近于哲学上的“物质”范畴。他说:

天不听物之自然,是故絪缊而化生(“思问录内篇”)。

此理气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或大或小,絪缊变化,初无定质。⋯⋯王充谓从远观火,但见其圆,亦此理也。(“思问录外篇”) “絪缊”,太和未分之本然;相荡,其必然之理势。胜负因其

分数之多寡,乘乎时位,一盈一虚也。胜则伸,负则屈。胜负,屈伸,衰王,死生之“成象”,其始则动之几也。此言天地人物消长死生自然之数,皆太和必有之几。(“张子正蒙注”卷一)

絪缊太和,合于一气,而阴阳之体具于中矣。(同上)

夫“缊”者,其所著(直略切);著者,其所归也;归者,其所充也;充者,其所调也。是故无以为之“缊”,既郛立而不实, 亦瓦合而不浃矣;既绝党而相叛,亦杂类以相越矣。而不见天地之间乎,则岂有坚郛外峙,而庞杂内塞者乎?(“周易外传”卷五)

由此看来,絪缊,好像是“从远观火”的实有块,颇当哲学上的物质范畴(不是科学上的物质范畴)。物质是多种多样的实在,包含着极丰富的内容,而有一定的自然规律,即天地人物消长死生自然之数,著归充调的联结运动。

这实在的“絪缊”,必有“材”而后有生理。夫之说:

万物者,天之生物,天之理也。无物不资天以生,则天无择于物而生之矣。而必先有其可生之材,乃乘其生理而生之,即有其已生之材,乃就其生机而厚之,无不因也。故物之植立而栽者,则气至而受,风雨至而益荣培之矣。其倾侧而本不固者,则气至前不能受,风雨至而反以摇动复之矣。(“四书训义”卷三)

这是王充“物势篇”与“自然篇”的发展,所谓“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 实也。⋯⋯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阴阳为火,造化为工。”(“物势篇”)

夫之把宋明儒以来的理气还元而为生化。理为生化之理,气为生化之气, 有材始有理。故他比王充进一步倡言生化之运动。他说:

涵者其体是,生者其用也。轻者浮,重者沉,亲上者升,亲下者降(时尚没有万有引力说,故云),动而趋行者动,动而赴止者静,皆阴阳和合(即近代语的“统一”)之气所必有之几,而成乎情之固然,犹人之有性也。(“张子正蒙注”卷一)

夫之反对张载“正蒙”言“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之说, 而强调物质自身的运动。他说:

升降飞扬,乃二气和合之动几,虽阴阳未形,而已全具殊质矣。生物以息相吹之说,非也。此乃太虚之流动洋溢,非仅生物之息也。

(同上)

物质“絪缊”的实在,体言其性,用定其形、象。夫之认为体不可见, 由用及体,在形象中是“生而日生”,故云“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他有时把“理”作泛神论看,说:

气,其所有之“实”也。其“絪缊”而含健顺之性,以升降屈

伸,条理必信者,神也。神之所为,聚而成象成形,以生万变者, 化也。故神,气之神;化,气之化也。(同上书卷二)

所有之实的“气”,是生化不息的范畴。神亦在这范畴中。他于是把宋明的道学(超生化的主宰)否定,而建立了他的生化史观。他说:

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自虚而实,来也。自实而虚,往也。来可见,往不可见。来实为今, 往虚为古。来者,生也。然而数来而不节者将一往而难来。一嘘一吸,自然之势也。故往来相乘而选用。相乘迭用,彼异端固曰,死此生彼,而输迥之说兴焉。死此生彼者,一往一来之谓也。夫一往一来,而有同往同来者焉,有异往异来者焉(按即指量同质同,量变质变),故一往一来,而往来不一。⋯⋯天地之大德,则既在“生” 矣,阳以生而为气,阴以生而为形。有气无形,则游魂荡而无即, 有形无气,则胔骼具而无灵(按即指内容与形式)。⋯⋯男女构精而生,所以生者,诚有自来。形气离叛而死,所以死者,诚有自往。⋯⋯乃欲知其所自来,请验之于所自往。气往而合于杏冥,犹炊热之上为湿也。形往而合于土壤,犹薪炭之委为尘也。所以生者, 何往乎?形阴气阴,阴与阳合,则道得以均和而主持之,分而各就所都,则无所施和而莫适为主(按所指为同一性)。杏冥有则,土壤有实,则往固可以复来。然则归其往者,所以给其来也。顾既往之于且来,有同焉者,有异焉者。其异者,菲但人物之生死然也; 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岁之寒暑非用昔岁之气也。明用昨日,则如镫如镜,而有息有昏;气用昨岁,则如汤中之热,沟浍之水,而渐衰渐泯,而非然也。是以知其富有者惟其日新,斯日月贞明而寒暑恒盛也。⋯⋯不用其故,方尽而生,莫之分剂,而自不乱, 非有同也。其同者,来以天地之生,往以天地之化,生化各乘其机, 而从其类。天地非能有心而分别之,故人物之“生化”也,谁与判?⋯⋯所以生者,虚明而善动,于彼于此,虽有类之可从,而无畛之可画,而何从执其识命以相报乎?⋯⋯则任运自然,而互听其化,非有异也。是故天地之以德生人物也,必使之有养以益生,必使之有性以纪类,养资形气,而运之者非形气,性资“善”(即德, 见后释)而所成者丽于形气。(“周易外传”卷六)

这段话,显然是在方法论上批判地吸收了老庄的思想,在理论体系上吸收了王充的自然史的唯物观点,并充实了王充的哲学。他的来往生化论,虽有循环论的色彩,但着重在变化哲学,其内容含有辩证法的要素,既和宋明的道学(不变哲学)相反,又和老庄相对主义的思想相反。

夫之论生化之“同”者,指“善动”。善动者何?即“无待其故然”的合法则的运动。他说:

太虚者,本动者也,动以人动,不息不滞。其来也因而合之, 其往也因往而听合。⋯⋯其往也,浑沦而时合:其来也因器而分施。其往也,无形无已而流以不迁;其来也,有受有充而因之皆备。搏造无心(王充谓天地不故生),势不能各保其故然,亦无待其故然, 而后可以生也。(同上)

生化之理,一日月也,一寒暑也。今明非昨明,今岁非昔岁, 固已异矣。而实而翕者明必为日,虚而辟者明必为月,温而生者气

必为暑,肃而杀者气必为寒,相因以类,往来必贞,故人物之生莫之壹而自如其恒。(同上)

此种必然的合法则运动范畴,便和理学的先天表德相反了。因为静亦动, “动而趋行者动,动而赴止者静”。他论生化之“异”者,是立于庄子“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种读如种子之种,非种类之种。形谓景,指虚妄,非形式之形)说之反面,他肯定物质的形气(形式内容),肯定“存在” 的类与新类,“其类有者惟其日新”,而类与新类则相续不已。他因此说明物“不齐”,在观念上和命题上都是很新颖的。

上面所研究的是夫之絪缊生化论的要旨,所谓“絪缊不息为敦化之本”

(“张子正蒙注”卷二)。现在我们再看他的自然史哲学是怎样从唯物论出发的。他反对高谈性命,反对朱熹“曲圣意以伸己 说”。他说张载“正蒙” 编是以“发‘实陈’之藏”(“张子正蒙注”卷九),又说“充满两间皆一实之府”(同上卷四)。他讲的理都是实理,所谓“念起而实理见端,物至而实理有象⋯⋯。一念而有一念之实理,万念而有万念之实理。⋯⋯实理不间断于两间,即不间断于至诚之心矣。”(“四书训义”卷四)

关于自然物质的存在,夫之说:

道生于有,备于大繁,有皆实而速行不息。(“周易外传”卷七)

天下之情万变,而无非实。(同上)

道者,物所众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可见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人乎形,出乎形人乎象,两间皆形象,则两间皆阴阳也。⋯⋯夫谁留馀地以授之虚而使游?谁复为大圆者以函之而转之乎?(同上卷五)

末二语即反对宋明道学太极圆之类的先天形式,而反转过来拉至两间皆一实,所谓“太虚一实也”,而为物质所著所由。他说“天下无象外之道”

(同上卷六),所谓“道”,即是哲学上“存在”一义的代名词。因为“存在”正是“物所众著而共由者”的概念。他所谓的“虚”是指物质形式,和“虚”相对待的“实”是指物质内容。例如他说:“虚者,太虚之量。实者, 气之充周也,升降飞扬而无间隙。”(“张子正蒙注”卷一)其意甚明。所谓“形”,是指物质的特定现象,“象”是指物质的高级现象。他说:“物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则必成象矣,象者象其形矣。在天成象,而或未有形;在地成形,而无有无象。视之则形也,察之则象也。所以质以视彰,而文由察著。未之察者,弗见焉耳。”(“尚书引义”卷六“毕命”)夫之以为离开形式与内容的“道”是没有的。故他说:

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器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成表里之各用以合用而底于成,则天德之乾,地德之坤,非其“缊”焉者乎? 是故调之而流动以不滞,充之而凝实以不馁,而后器不死,而道不虚生。器不死,则凡器皆虚也,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若夫县道于器外以用器,是缊与表里异体:设器而以道鼓动于中,是表里真,而“缊”者妄矣!(“周易外传”卷五)

道只是在“存在”的意义下而“谓之”的东西。离开“器”的表里而“县道”“设器”,都是空想,他甚赞“伏议亦后天”之语,也是这个道理。夫

之又从功效上说明物质的存在: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 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何以效之,有者信也,无者疑也。⋯⋯桐非梓, 梓非桐,狐非狸,狸非狐,天地以为数,圣人以为名。⋯⋯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其他光怪景响,妖祥倏忽者,则既不与生为体矣,不与生为体者无体者也。夫无体者惟死为近之,不观天地之生而观其死,岂不悖与!⋯⋯车者形也,所载者神也。形载神游而无所积,则虚车以骋于荒野,御者无所为而废其事,然而不败者鲜矣! 故天地之贞化,凝聚者为魂魄,充满者为性情(即性日生之谓), 日予其性情使充其魂魄者,天之事也。日理其魂魄以贮其性情者, 人之事也。然后其中积而不可败矣。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所谓无者,未有积之谓也,未有积则车之无, 即器之无,器之无,即车之无,儿可使器载货而车注浆,游移数迁, 尸弱而弃强。游移数迁,则人入于鬼,尸弱而弃强,则世丧于身。息吾性之存存,断天地之生生,则人极毁而天地不足以立矣。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周易外传”卷二)

器物和文明,都是实在的。依据实在的器物文明而道理方是存在的,离开它们就没有另外的道理。夫之说“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即指在具体的对象中才有概念。生生的天地万物既然是都在变动日新之中,因而存在的人类认识也就随之而因革,概念也就在日新之中了。他以为实在之“有”,是在功效上可见的。因为体是实有的体,用也就是实体的用。如果把穷理的哲学,悬在空中,而万事万物“依照”此理求售,理死而器亦死,那就不是“日新富有”或“积”的自然生化史所能容许的。所谓“积”之义,乃发展之谓。他持此义不但批判了老子“无”的自然天道观,而且否定了宋学“虽未有物而已有物理”(朱熹)之无积天道观。

或有以为存在者皆亲多,不足以言什么“真际”。夫之反对说: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

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 无毫发疑似之或欺,而日此妄也。然则彼之所谓“真空”者,将有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两间灵蠢,姣丑之生,如一印之文,均无差别也哉?是故阴阳奠位,一阳内动,情不容吝,机不容止,破块启蒙,灿然皆有,静者治地,动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别质,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为不可依者,其亦明矣。

(同上卷二)

存在的实有皆“实际”,所谓“破块启蒙,灿然皆有”。杂多之物物相依联结,“有而富有”,“有而日新”。如果否定物物依存联结的这种日新发展,而成立“一成小易之型”(先验的绝对范畴),以包括万变,超乎地空水火,则人和蚁蟥蛆鼠齐一,成为“一印之文”。殊不知理论的范畴就是依存于“殊形别质”的联结发展上的,不断地博求一点一滴的物自身,就可能达到近似的物自身。夫之在形式的知识上已经是触到真理论,做到他所能做的“檠括”工夫了。

夫之更反对绝物的思想,他仍是根据了物之依存性来论证的: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依) 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依)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 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尚书引义”卷一)

这里已经包含着近代人文主义的戡天思想。因为封建社会的正统观念正是“物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因为“自由”在“必然”的把握上取得,即他所谓“得而据之谓德”,“勇于德则道凝”。如果离开“必然” 的把握,空想一个全自由,则这种全自由或“天理”,正是不自由、“自困” 之同义语罢了,即他所谓“勇于道,则道为天下病矣”(“思问录内篇”)。这反映到思想上的保守性,又如他批评尹焞的话:“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我所敢知!”(“尚书引义”卷一“尧典”一)

夫之的物质概念所以是唯物论的进步思想,更在于他不但看出“有而富有”,“有而日新”的物质的丰富多样性和发展性,而且看出物物的依存性。他所说的“动而依物起”的命题,是他的絪缊生化论中最具特色的要点。所以他的自然史观的结论是:

散而归于太虚,复其“絪缊”之本体,非消灭也。聚而为庶物之生,自“絪缊”之常性,非幻成也。聚而不失其常,故有生之 后, 虽气禀物欲,相窒相梏,而克自修治,即可复健顺之性。散而仍得吾体,故有生之善恶治乱,至形亡之后,清浊犹依其类。(“张子正蒙法”卷一)

这是王充“物势篇”所说的万物相用亦相害这一理论的发展。絪缊生化, 建立于客观存在的物质依成性上面。气禀物欲,相窒相梏,而亦可变为相依相存,复其健顺之性。“天下亦变矣”,合则有生有毁,离则各依其类。这和老子的“绝欲”,宋儒以来的“灭欲”,论旨相反。欧洲宗教改革以后的思想,启蒙学者多建立“自然法”的前提,由“自然法”的健顺常性,而推证理想的人类社会。这样的思维活动,也可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哲学中得到实例,而夫之是最杰出的。他的进步的自然法理论,比满德威尔的“蜜蜂寓言” 更富有严密的体系,部分地更近似于费尔巴哈的哲学。

夫之的生化论,首先把天理这一普通的意志,还元而为日生日新的贞常性,使“一成型”下降于人类的实际生活上。如说:“万物皆有固然之用, 万事皆有当然之则,所谓理也,乃此理也。唯人之所可必知,所可必行,非人之所不能知不能行,而别有理也。具此理于中,而知之不昧,行之不疑者, 则所谓心也。以心循理,而天地民物固然之用,当然之则各得焉,则谓之道。⋯⋯理者人心之实,而心者即天理之所著所存者也。”(“四书训义” 卷八)他所谓“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同上卷三),正是将自然法引用到人类社会的规律。这一进化论的原则,也如世界启蒙学者那样,在自然法上取得根据,因此产生了“生有备繁”的社会哲学。

夫之的自然史哲学的时代意义是如恩格斯所讲的:“唯一的办法是拿理想的、幻想的联系来代替它还不知道的真实的现象联系,拿虚构来补充缺乏的事实,只在想像中来弥补真实的缺陷。这样作时,自然哲学吐露了好多天才的思想,并猜到了好多后来的发见,但也有不少的废话和胡说。这在当时

也不能不如此。”(“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五二页。)夫之的天才思想和他的虚构概念是相混合在一起的。历史主义地研究他的思想, 首先要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