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汪中的思想

第一节 汪中的治学态度及其复兴诸子的观点

汪中,字容甫,江都人,生于清乾隆九年(公元一七四四年),卒于乾隆五十九年(公元一七九四年)。他出身于贫寒之家,少为书佣,研究经史百家,卓然成家。以“广陵对”与“哀盐船文”,闻名于世。当时学者多称道他才识的高卓,同时也认为他“凌轹时辈”,为人所不容。阮元在“容甫小传”说:

⋯⋯容夫雄于文,熔铸汉唐,成一家言,⋯⋯尤精史学,自言深于“春秋”。生平多谐谑,凌轹时辈,人以故短之。然钱大听、段玉裁、王念孙、程瑶田,未尝不极口推崇。尝为顾炎武、胡渭、梅文鼎、阁若璩、惠栋、戴震作六君子颂,足见其谦己乐善也。(“淮海英灵集”)

刘台拱“容甫先生遗诗题辞”说:

钩贯经史,熔铸汉唐,闳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王念孙说:

余为训诂文字声音之学,而容甫讨论经史,榷然疏发,絜其纲维。⋯⋯容甫才卓识高,片言只字,皆当为世宝之。⋯⋯自元明以来,说经者多病凿空,而矫其失者又蹈株守之陋;为文老虑袭欧曾王苏之迹,而志乎古者又貌为奇傀而俞失其真。

今读“述学”内外篇,可谓卓尔不群矣。⋯⋯其贯穿于经史诸子之书,而流衍于豪素,揆厥所元,抑亦酝酿者厚矣,若其为人, 孝于亲,笃于朋友,疾恶如仇,而乐道入善,盖出于天性使然,视世之习熟时务而依阿淟涊者何如也?(“述学叙”)

王引之说:

先生于六经子史以及词章金石之学,罔不综览,乃博考三代典礼至于文字训诂名物象数。⋯⋯识议超卓,论者谓唐以下所未有。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不沿欧曾王苏之派,而取则于古,故卓然成一家言。性质直不饰容止,疾当时所为阴阳拘忌释老神怪之说,斥之不遗馀力,而遇一行之美,一文一诗之善,则称之不置。

(“述学”附录“行状”)

以上诸家对于汪中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只有章学诚说汪中没有真见识。他说:

其人聪明有馀,而识力不足,不善尽其天质之良,而强言学问, 恒得其似,而不得其是。(“文史通义”外篇一“立言有本”)

汪氏之文,聪明有馀,真识不足,触隅皆悟,大体茫然。(同上“述学驳文”)

这里,所谓“聪明”,指万殊的博雅之学;所谓“识力”,指一贯的义旨之学。这大致是以汪中有个别独到的见解,无大体的系统。章汪二人,在乾嘉学术界都是不容于当世风习的,这二支异军都不能支配思潮。章氏自居于“成一家之言”,汪氏也被人们共认为“卓然一家”,他们都未形成学派, 也如诸子“各得一说以自为方”,而批评别人的学说分裂道术。他们的思想都表现出时代的思潮将有转变的趋向。

汪中“凌轹时辈”的批判态度,表示出他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他的学术, 因了贫困而不幸短命,没有大成就,这是事实。但他勇于说自己的话,言人所不敢言,这在当时实为鳯毛麟角,在清代中叶的思想史上是应该大书特书的。阮元说:

汪中,⋯⋯好古博学,长于经谊(王昶“春融堂集”),⋯⋯ 著“周官徵文”、“左氏春秋释疑”,皆依据经证,箴砭俗学(孙星衍“汪中传”)。(“揅经室续集”卷二“集传录存”)

江藩说:

且言“世多淫祀,尤为惑人心,害政事”。见人邀福祠■者, 辄骂不休,聆者掩耳疾走,而君益自喜。于时流不轻许可,有盛名于世者,必肆讥弹。人或规之,则曰:“吾所焉者,皆非不知古今者,惟恐莠乱苗尔!若方苞袁枚辈,岂屑骂之哉?”(“汉学师承记”卷七“汪中传”)

由阮元、江藩的话看来,江中是一位封建社会的叛徒。他的怀疑精神和中古的盲从迷信、教条信仰是不相容的。

懂得汪中“箴砭俗学”的反抗态度,我们就知道他所以要脱出时代的藩篱,而自由探寻二千年东被人所鄙弃的“异端”了。诚如他所说,“君子之学,如蜕然幡然迁之”(“述学”别录“与端临书”),他的诸子研究,从展史意义上讲来,表现出要遗弃旧思想而蜕化出新思想的愿望,发展了清初大儒的子学复兴的传统。

我们首先看他的“荀子通论”。荀子学术的复兴,在清初已有迹象。乾嘉学者不少受荀学的影响的,戴震、钱大听便是显例。如钱氏说:

“荀子”三十二篇,世所共訾謷之者惟“性恶”一篇。然多未达其旨趣。⋯⋯世人见篇首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遂掩卷而大诟之,不及读之终篇。今试平心而读之,荀子所谓“伪”,只作“为善”之“为”,非“诚伪”之“伪”,故曰,“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

古书“伪”与“为”通。“尧典、“平秩南讹”,“史记”作

“南为”,“汉书”“王莽传”作“南伪”,此其证也。若读“伪” 如“为”,则其说本无悖矣。(“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七“跋荀子”)

然而当时还没有人敢把荀子推崇为孔子学说的真传者。汪中首先为荀子作了年表。他说:

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述学”补遗“荀卿子通论”)

他引证古籍,说明“毛诗”为荀子所传,“韩诗”为荀子之别子,“左氏春秋”为荀子所传,“谷梁春秋”为荀子所传,曲台之“礼”为荀子之支流余裔,“易”为荀子所善治的学问。因此他说:

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史记”载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于荀卿则未详焉。今考其书,始于“劝学”,终于“尧问”,篇次实仿“论语”。“六艺论”云,“论语”子夏、仲弓合撰,“风俗通”云,谷梁为子复门人。而“非相”、“非十二子”、“儒效”三篇,每以仲尼、子弓并称。子弓之为仲弓犹子路之为季路,知荀卿之学实出于子夏、

仲弓也。(同上)

按荀子所称之子弓,历来说者有三,即子贡、仲弓、馯臂子弓。汪中这里以子弓为仲弓。我们不在此考证子弓为谁,仅仅要知道他表章荀子,是和周公孔子并提的。这种以孔荀之学来代替孔孟之学的翻案,本身就是一种批判的思想。不管荀子是否孔子的具传者,汪中的批判态度在当时是惊人的。汪中在当时最被人诟病的,是他的墨学。墨学自汉武帝定儒术为一尊以

后,除晋鲁胜、唐乐台二人以外,几成绝学。清初,墨子之学始渐渐引起学者的注意。顾炎武、传山都有推崇墨学的话,而颜元则六经其表而墨学其里。颜氏之反宋明理学,颇似墨者之“非儒”。到了乾嘉时代,墨学复兴,公开研究墨子的有张惠言(“墨子经说解”)、王念孙(“读墨子杂志”)、毕沅(“墨子注”)以及孙星衍、卢文弨诸人。而汪中就在这时试释“墨子”, 编成专书。他的书虽没有传本,但据他的研究看来,可证他必有“墨子集解” 一类的专书。他说:

“墨”七十一篇,亡十八篇,今见五十三篇,明陆稳所叙刻视它本为完。其书多误字,文义昧晦不可读,今以意粗为是正,阙所不知。(“述学”内篇三“墨子序”)

今定其书为内外二篇,而以其徒之所附著为杂篇,仿刘向校“晏子春秋”例,辄于篇末述所以进退之意,览者详之。(同上)

中既治墨子,牵于人事,且作且止。越六年,友人阳湖孙。 季仇星衍以刊本示余,则巡抚毕侍卢学士咸有事焉。(同上内

篇三“墨子后序”)

他还有“墨子表微”一书。据他自序说:

又采古书之涉于“墨子”者,别为“表微”一卷。(同上内篇三“墨子序”)

汪中考证墨子学术的成立,一反“淮南子”以来“背周道而用夏政”(“要略”篇)之说,而归结于战国时代之“各执一术”。他说:

季仇谓墨子之学出于禹,其论伟矣。非独禽滑厘有是言也,庄周之书则亦道之曰:“不以自苦为极者,非禹之道。”是皆谓墨之道与禹同耳,非谓其出于禹也。昔在成周,礼器大备,凡古之道术,皆设官以掌之。官失其业, 九流以兴,于是各执其一术以为学,讳其所从出,而托于上古神圣以为名高, 不曰神农,则曰黄帝。墨子质实,未尝援人以自重,其则古昔,称先王,言尧舜禹汤文武者六,言禹汤文武者四,言文王者三,而未尝专及禹。墨子固非儒而不非周也,又不言其学之出于禹也。

公孟谓“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墨子既非之,而曰“子法周而未法夏,则子之古非古也”。此因其所好而激之,且属之言服,甚明而易晓。然则谓墨子背周而从夏者菲也。惟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倍谲不同,自谓别墨,然后托于禹以曾其术,而淮南著之书尔。(“述学”内篇三“墨子后序”)汪中以上所论,与章学诚考竟学术源流之旨是暗会的,而更以为墨子是 “学焉而自为其道者”(同上)。原来诸子之出,是与中国古代贤人(即自由民)之出现相为表里的。墨子尚贤,更为显著,因为国民阶级的个性活动,

自然要走“自为其道”的路径。他说:

墨子者,盖学焉而自为其道者也。故其“节葬”曰:圣王制为节葬之法;又曰:墨子制为节葬之法,则谓墨子自制老是也。

故曰:墨之治丧以薄为其道(“孟子”“滕文公篇”);曰:

墨子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庄子”“天下篇”);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韩非子”“显学篇”)。使夏后氏有是制,三子者不以之蔽墨子矣。(同上)

汪中不但为墨子辨千古之枉曲,而且把儒墨显学并称的历史首先指示出来,一扫二千年来异端的诬蔑。他说:

墨子之学,其自言者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沈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 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陵,则语之兼爱非攻。

此其救世,亦多术矣。⋯⋯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 儒学亦绌老子”。惟儒墨则亦然,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弊,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 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鄰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受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过矣! 后之君子,日习孟子之说,而未睹墨子之本书,众口交攻,抑又甚焉。世莫不以具诬孔子为墨子自立,虽然,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 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墨者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 此在诸子百家,莫不如是。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老子之绌儒学也, 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吾读其书,⋯⋯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 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百世之下,如见其心焉! “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自馀诸子,皆非其比。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并孔墨、儒墨对举;扬朱之书,惟贵放逸,当时亦莫之宗,跻之于墨, 诚非其伦。自墨子没,其学离而为三,徒属充满天下。吕不韦再称“巨子”(“去私篇”,“尚德篇”),韩非谓之“显学”。至楚汉之陈而微。孝武之世犹有传者,见于司马谈所述,于后遂无闻焉, 惜夫!以彼勤生薄死而务急国家之事,后之从政者,固宜假正义以恶之哉!(“墨子序”)

江中的“墨子序”作于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年),在当时是一种石破天惊的议论。他在这篇序内除考证墨子年代与“墨子”一书成书前后而外, 主要论点已如上述。兹综合他的论断如下:

(一)墨子学术为救世之作,墨子为救世之仁人,不可以洪水猛兽诬之, 也不可假仁义以恶之。

(二)墨学为当世之显学,九流之中惟儒学始可与它相抗,其余则非其伦比。力辩孟子把杨墨并称,不合史实。

(三)他的孔荀相传说是历史的翻案,而他的孔墨并称说更合于历史的实陈。他以为墨子与荀子相反相成,其互相批评,无害于学术之发展。

(四)儒墨相攻,归于不相为谋,是道不同之故,不能有正统与异端之分别。力辩孟子以“无父”之说诬陷墨子为过枉,而后世人云亦云,则更属耳食,没有真正的判断。

汪中这样的议论和乾嘉时代的正宗思想是不相容的。所以,做过学士的

一位翁方纲便代表了当时的传统思想,对于汪中妄加诋毁,甚至拿一个“墨者”的头衔加给他,主张褫革他的“生员”衣顶,宣布为名教罪人,这好像国民党反动派扣青年以“赤化”的帽子,并开除其学籍。翁方纲说:

有生员汪中者,则公然为“墨子”撰序,自言能治“墨子”, 且敢言孟子之言“兼爱无父”为诬墨子,此则又名教之罪人,又无疑也。⋯⋯今见汪中治墨子之言,则当时褫其生员衣顶,固法所宜矣!汪中者,昔尝与予论金石,颇该洽,犹是嗜学士也,其所撰他条亦尚无甚大舛戾。或今姑以此准折焉,不名之曰“生员”,以当褫革,第称曰“墨者汪中”,庶得其平也乎!然而夷之怃然以后, 则已身向正学矣,所以孟门弟子尚许之,尚惜之,书曰“墨者夷之”; 若汪中,岂其能当此称哉!(“复初堂文集”卷十五“书墨子”)

我们看了翁方纲的话,知道汪中之成为“名教之罪人”,是因为他反对传统思想。然而这正是他反封建的精神所在。他并不因了这种来自正宗思想的压迫而屈服,反而敢说毁诚人的必自归毁灭:

欲摧我以求胜,其卒归乎毁,方以媚于世,是适足以发吾之激昂耳!(“述学”别录“与刘端临书”)

“墨子”研究,在戊戌维新运动时代和在乾嘉时代,是不同的。汪中甘冒不韪的反抗精神,不但侵犯着封建统治者的文化政策,而且也“凌轹时辈”, 因此,“墨者”这个最毒辣的帽子,就不能不扣在他的头上了。

汪中的“墨子校释”,可惜失传。其实他不仅对于墨子有惊人的议论, 而且于周秦诸子也有心得。他说:

向者于周秦古籍,多所校正,于“墨子”已有成书,诚不及先生所刊之精确。不敢自匿所短,谨录序目奉上,又有“后序”篇, 在季仇书中,伏乞教之!(同上“与巡抚毕侍郎书”)

汪中对于宋人表彰“大学”,深致怀疑。他的议论出发点和陈乾初是暗合的。他说:

“大学”,其文平正无疵,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 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师师相传,不言出自曾子。视“曾子问”“曾子立事”诸篇,非其伦也。宋世禅学盛行, 士君子入之既深,遂以被诸孔子。是故求之经典,惟“大学”之格物致知,可与传合,而未能畅其旨也,一以为误,一以为缺,举平日之所心得者著之于书,以为本义固然,然后欲俯则俯,欲仰则仰, 而莫之违矣。习非胜是,一国皆狂,即有特识之士,发寤于心,止于更定其文,以与之争,则亦不思之过也。诚知其为儒家之绪言, 记礼者之通论,孔门设教,初未尝以为至德要道,而使人必出于其途,则无能置其口矣。(同上“大学平义”)

他从宋儒由“小戴礼”中所采出而傅会于孔门真传之“大学”,为宋人以禅学化装儒学的伎俩,在于借此而俯仰自如,独断具说。这也是翁方纲所谓“舛戾”之一。汪中认为所谓“大学”是孔学的支流余裔,正是企图从学术史的流变,以孔学还诸孔学,以流派还诸流派。他对于“大学”的疑问, 诉诸历史的认识,可与陈乾初对于“大学”的论断相证。汪中说:

周秦古书,凡一篇述数事,则必光详其目,而后备言之。⋯⋯ 令定为经传,以为二人之辞,而首末相应,实出一口,殆非所以解经也。意者,不托之孔子,则其道不曾,而中引曾子则又不便于事,

必如是而后安尔。(“述学”补遣“大学平义”)

门人记孔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同上)

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明乎教非一术,必因乎其人也。其见“论语”者,问仁,问政,所答无一同者,闻斯行诸,判然相反,此其所以为孔门也。

标“大学”以为纲,而驱天下从之,此宋以后门户之争,孔氏不然也。宋儒既借“大学”以行其说,虑其孤立无辅,则牵引“中庸”以配之。然曾子受业于孔门,而子思则其孙也。今以次于“论语”之前,无乃偩乎!盖欲其说先入乎人心,使之合同而化,然后变易孔氏之义,而莫之非,所以善用其术,而名分不能顾也。(同上)

他把宋儒之学的“合同而化”和“驱天下从之”,区别于孔学之“教非一术,必因其人”,这是学术和教条的分水◻。他反对教条而高扬学术,是属于近代的思维方法,发展了清初大儒的有价值的传统。

汪中又有“老子考异”一篇,证老聃、老子、老莱子三人各不相蒙,五千言作者之老子是晚出于孔子之后的人。这是有价值的发现,其有功于后人之治中国思想史者甚大。同时他也说明庄子寓言是不能作为历史证据来看待的:

若“庄子”载老聃之言,率原于道德之意,而“天道篇”载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尤误后人,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矣。(同上“老子考异”)

江中详细论证“吕氏春秋”一书的形成,指出了它代表周末调和思想的趋势。他说:

周官失其职,而诸子之学以兴,各择一术以明其学,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乏,则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犹水火之相反也。最后“吕氏春秋”出,则诸子之说兼有之。故“劝学”、“尊师”、“诬徒”、“善学”四篇皆教学之方,与“学记”表里; “大乐”、“制乐”⋯⋯诸篇,则六艺之遗文也;⋯⋯“贵生”、“情欲”、“尽数”、“审分”、“君守”五篇,尚清浄养生之术, 则道家流也;”“荡兵”、“振乱”⋯⋯七篇,皆论兵,则兵权谋、形势二家也,⋯⋯而“当染篇”全取“墨子”“应言篇”。⋯⋯司马迁谓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然则是书之成,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学,而为后世“修文御览”、“华林偏略”之所托始。⋯⋯(同上“吕氏春秋序”)

江中于周秦诸子中崇拜荀墨,于汉代学者中则推许贾谊,以贾谊为荀子的弟子,为他作年表(“述学”内篇三“贾谊新书序”后)以表扬。这可以看出他不替封建时代说教者张目,而表彰那些有血肉个性的悲剧人物。他表彰贾谊的思想,客观上正反对了封建文化的桎梏。他说:

刘向“别录”,其叙“左氏传”云,“荀卿授阳武张苍,苍授洛阳贾谊。”然则生固荀氏再传弟子也,故其学长于“礼”。⋯⋯ “春秋”者,秉周礼而谨其变者也,吾于荀氏贾氏之言礼也益信。刘子骏称汉朝之儒惟贾生而已,岂虚也哉?⋯⋯呜呼,汉世慕尚经

术,史氏称其缘节,故公卿或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博士讲授之师仅仅方幅自守,文吏又一切取胜。盖仲尼既没,六艺之学,其卓然苦于世用者贾生也。(同上)

贾谊与荀子的关系是有学派源流的(参看拙作“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 江中的史论是客观的研究,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