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论:方东树“汉学商兑”的反动性和汉学的结束

当今文学家已经占据时代思潮主流的时候,另有以反汉学的姿态出现、实际上是在提倡腐烂的理学的反动思想的人物,方东树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方东树和龚自珍约略同时,死在自珍之后十年。当阮元以封疆大吏办学

海堂,提倡汉学的时候,方东树著“汉学商兑”。方东树 传记说:“道光初, 其焰(按指汉学)尤炽,先生尤之,乃著‘汉学商兑’,辨析其非。书出, 遂渐熄。”(苏惇元语)果然,汉学在不久以后一落千丈了。为什么呢?是不是方东树的一书之出,辨析了汉学非,就能又转入于道学之是呢?真的如方东树所说“考证汉学,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弃心而任目,⋯⋯使其人⋯⋯ 翻然厌之,则必于陆王是归”(“仪卫轩文集”卷一“辨道论”)么?梁启超说:

方东树之“汉学商兑”,却为清代一极有价值之书。其书成于嘉庆间,正值正统派炙手可热之时,奋然与抗,亦一种革命事业

(?)也。(“清代学术概论”,一一二页)

梁启超过于重视了此书的价值。此书析辨汉学之短处,虽有部分的理由, 但不在于客观的研究,而主要是以卫道者的心传法宝,重新提倡理学。例如他在该书的“重序”上说:

宋代程朱诸子出,始因其文字以求圣人之心,而有以得于其精微之际。语之无疵,行之无弊,然后周公、孔子之真体大用,如拨云雾而睹日月。⋯⋯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今之大全赖程朱出而明之,乃复以其謢闻驳辨,出死力以诋而毁訾之,是何异匹夫负十金之产,而欲问周鼎者也,是恶知此天下诸侯所莫敢犯也哉?

他的“重序”从头到尾是说明古今学术史的变迁,巧词比喻,遁词独断, 完全是一篇“丽”文!他把经比为良苗,把汉儒比为勤于耕耘的农夫,把宋儒比为舂食的主妇(按舂者在古为女子职),这是什么历史学?他的意思是“求圣人之心”,使人“莫敢犯”,犯之则为“邪詖大肆”(卷上)。他不说理由,只拿云雾、天日等字眼来恐吓人,这比汉学家由训诂以明经义的研究法还不及。原来他自己说:

余生平读书,不喜异书,⋯⋯惟于朱子之言有独契。觉其言言当于人心,无毫发不合,直与孔、孟无二。⋯⋯故见人著书凡与朱子为难者,辄恚恨,以为人性何以若是其弊也!(“汉学商兑”“三序”)

这是何等主观的独断。就说是“异书”罢,也应该理性一点去研究不能以自己主观的“独契”,就来一个“恚恨”,甚至直求到“人性中去。这样的书(他的“书林扬觯”一书则更令人读了如饱吃一场玄风的扬沙)怎么会是“革命事业”呢!

理学家的“汉学商兑”固然是当时代表地主阶级的一种反动思想,然而汉学在这时候毕竟要宣告破产。胡适崇拜汉学,以之与科学相等,他以为汉学不应在此时消沉而竟消沉的原因,就由于“野蛮的”太平天国毁灭文化的罪过。这完全表现了胡适的露骨的反动思想,他说:

咸丰以后,汉学之焰确然“渐熄”,但此中的功和罪,⋯⋯不如归到洪秀全和杨秀清的长发军了。(“戴东原的哲学”,一七五

页)

太平天国对汉学的关系,有这样的历史事实么?即以当时兵马灾害扰及封建秩序而言,并不能妨碍所谓中兴大臣再复兴汉学。但中兴大臣没有这样做,自有历史说明。胡适却说:“乱平之后,曾国藩一班人也颇想提倡朴学

(?),但钱破困穷的基础之上已建不起学术文化的盛业了。”(同上)他以汉学盛业之难以再建,就说斯文沦丧,发出极大的感慨,这完全是主观的痛惜心,而与方东树的恚恨心却是一源。历史主义地看来,问题正在于汉学本身。一个大时代的风浪已经来临了,它比明末清初的风浪更大,汉学使人不但步不入大世界的荆棘途中,而且成了斩荆除棘去做开路先锋的束缚。汉学的“实”退回古经中,如今的“实”要蹈入近代民主革命的社会了。我的四句汉学论,在这里便是关节:

蔽于古而不知世。蔽于词而不知人。有见于实、无见于行。有见于阙、无见于信。(解释见前)

经过太平天国以后的中国思想界,要搜寻资本主义世界的“真理”,要追求市民阶级的“个人”,要跃入和人民联系的实践中,要信仰将来所来临的历史。在要求人类解放的洪流中,主敬主静的玄学、空想的理学、心学对之固然如风马牛之不相及,这是为历史的必然所决定的。而汉学的织小细腻的手法也是对之无所措其手足的,这也是为历史的心然所决定的。汉学的绝路在此。江藩和阮元已经结束清代汉学史了。在晚清,汉学家如章炳麟、王国维的业绩,并不是学术思想的主流,而仅附属于历史学中去了,这看他们自称考证朴学为通识历史的话,便可了然。然而胡适的反动的观点,是和曾国藩一样,一切都要归于农民革命的罪恶。

如果说全祖望在清初诸大儒“神道碑”、“墓志铭”等所述评的他们的思想的活动,是十七世纪中国学术史的总结,则江藩的“汉学师承记”所述评的乾嘉汉学家的思想的活动,为十八世纪中国学术史的总结(江氏书的次序,以閻若璩起首,而将黄宗义、顾炎武附录于后)。因为述评思潮的著作, 恒在一段思潮告一阶段的时期,中外的历史都不例外。

由这里,我们就知道,方东树的反抗汉学不是在正途上迈进为思想运动, 而是一种逆流。单就他的思想价值本谢而论,前人对之也没有高的评价,不论今文学家或古文学家都对之不胜其讽刺。今举今文学家皮锡瑞和古文学家章炳麟的话如次,以供参考。皮氏说:

江藩作“国朝汉学师承记”,焦循贻书诤之,谓当改“国朝经学师承记”,立名较为浑融,江藩不从,方东树遂作“汉学商兑”, 以反攻汉学。平心而论,江氏不脱门户之见,未免小疵;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诋及黄震与顾炎武,名为扬宋抑汉,实则归心禅学, 与其所著“书林扬觯”,皆阳儒阴释,不可以训!(“经学历史”) 章氏说:

方苞、姚范、刘大櫆,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诸姚生于纨绔绮襦之间,特稍恬淡自持,席富厚者自易为之,其佗躬行未有闻者,既非诚求宋学委蛇宁静,亦不足称实践,斯愈庳也)⋯⋯姚鼐欲从(戴)震学, 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为“汉学商兑”,微识益分。(东树亦略识音声训故,其非议汉

学,非专诬谰之言,然东树本以文辞为宗,横欲自附宋儒,又奔走阮元邓廷桢间,躬行佞谀,其行与言颇相反。)(“检论”卷四“清儒”)

方东树和龚自珍同样批评汉学的形式。但方东树的“汉学商兑”是历史的负号,而龚自珍的汉学批判却是历史的正号。因此,他们在同样的形式之下,却具有相反的倾向,方是反动的,龚是进步的。我们研究思想史必须善于区别各派的思想实质,而尽量揭露被过时的传统的思想材料所掩盖住的地方。列宁指出,凡是社会对抗“被政治历史、法制特点以及传统理论偏见所掩盖的地方,都应加以揭露。”(“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党人?”,中文版,二○六页)我们研究启蒙思想及和它对立的反动思想,就应该这样,否则就容易彼传统的束缚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