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傅山的思想第一节 傅山的爱国思想

傅山初名鼎臣,字青竹,后改青主。他生于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一六

○七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一六八四年)。祖籍山西忻州,生长太原。三十岁时,因山西提学袁继咸(袁山)被阉党张孙振所诬,逮捕下狱, 他约集通省诸生赴京上书。三上不得达,乃在京师揭帖,呼号于官署请愿, 袁案因以大白。他的揭帖中有“罗织平民”的话,因此和东林党的运动以及黄宗义为父弹劾阉党事,同为三百年前破天荒的平民运动。这时,京师谣言甚多,迁都之议居然传闻于大臣之间。他作“喻都赋”一篇,首句即说:“稽古继之营建,非崇高之自闲,■德罔从及远,偷一隅而偏安。”又说:“上行五帝之德,下咨刍尧之言,⋯⋯翼遗唐之忧患,斥郑卫之淫儇。”(“霜红龛集”卷一)赋中隐含忧国的远虑,体现了他的爱国思想。这思想和他后来在明亡后忠贞自守,是前后一致的。

传山在明亡后隐居起来,自称居士或道人。他在山中曾有“风闻叶润苍先生举义”一诗,说: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山中不诵“无衣赋”, 遥伏黄冠拜义旗!(同上卷十)

这可见他带上黄冠入山,不过是一种掩护。到了有人起义,在山中就不诵“无衣赋”,连黄冠也不脱下来就伏下遥拜义旗了。

当时清统治者岩防明朝遗老的活动。袁继咸曾致书传山说:“闻黄冠入山养母,甚善甚善,此时不可一步出山也。”他答诗说:“悠悠千载业,努力慰相思。”次年袁又寄一札给他,说“晋士惟门下知我最深,盖棺不远, 断不敢负知己,使异日羞称友生也”。据全祖望“阳曲传先生事略”说,“先生得书,恸哭曰:‘公乎,吾亦安敢负公哉!’”(“鲒埼亭集”卷二十六)

傅山虽然带上道士黄冠,隐晦得不出山一步,竟也不能免于清统治者的注意。顺治十一年,他以飞语下太原郡狱,或谓有人劾其与南朝赧帝通。他在狱中,受刑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并著诗文自况。文有“游夏问孝”二章, 诗有“狱祠树”、“秋夜”。诗句有“秋夜一灯凉,囹祠真道场”,我们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胸襟。他系于狱中一年,因门人的营救,才得自由。

康熙十七年开博学鸿词科,傅山被荐,但他岩加拒绝。次年清统治者檄邑是踵门促驾,有类绑票。“先生称疾。有司乃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孙侍。既至京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于是益都冯公(相国,名溥)首过之,公卿毕至。先生卧床,不具迎送礼。⋯⋯以其老病上闻,⋯⋯许放归山,⋯⋯ 特加中书舍人以宠之。益都乃诣先生曰:‘⋯⋯其为我强入一谢。’先生不可,益都令其宾客百辈说之,遂称疾笃,乃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蔚州进曰:‘止止,是即谢矣’。次年遽归,大学士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自今以还,其脱然无累哉!’既而又曰:

‘使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

(同上)他在被征的时候,有诗“与某令君”:“知属仁人不自由, 病躯岂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红日,私念衰翁已白头。北阙五云纷

出岫,南峤复剂遣高秋,此行若得生还里,汾水西岩老首邱。”(“霜红龛集”卷十)

傅山的爱国节操可以和顾炎武黄宗义等比美。他和炎武也甚相契合。炙武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亭林文集”卷六“广师”)他们二人有唱和诗,显示出他们的爱国思想。今录于下:

“赠传处士山”(顾炎武)

为问君王萝,何时到傅岩?临风吹短笛,剧雪荷长镵。老去肱频折,愁深口自缄,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

“顾子宁人赠诗随复报之如韵”(傅山)

好音无一字,文彩会贲岩,正选高松座,谁能小草镵?天涯之子遇,真气不吾缄,秘读“朝陵记”,臣躬汗浃衫!(“霜红龛集” 卷九)

傅、顾二人倡和诗,存者尚有顾炎武酬诗二首,附录于傅山诗文集中, 末句说“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觉钓鱼槎”(同上附录二),似乎二人有反清的秘密结合。

傅山的著作存世者仅“霜红龛集”。至于他所著的“性史”、“十三经字区”、“周易音释”、“周礼音辨”、“春秋人名韵、地名韵”、“易解”、“左锦”、“明纪编年”、“乡关见闻录”等书,都已佚失。他的学问是宏博的,尤以音韵学见长,且能参证钟鼎文字。他的著作所以散失,因为“反常之论”不得保存于当时。他说:

贫道昔编“性史”,深论孝友之理,于古今常变多所发明。取二十一史,⋯⋯兼以近代所闻见者,去取而轩轾之,⋯⋯遭乱失矣, 间有其说存之故纸者,友人家或有一二条,⋯⋯然皆“反常之论”。不存此书者,天也!(同上卷二十五“文训”)

这可见他能够依据“二十一史”,兼采近代见闻,而自加取舍其间,发明古今常变之理。他有“闻见不雕虫”、“笔削笑王通”之句。这种研究学问的方法,颇类似顾炎武之写“日知录”。

傅山曾自述他在著述上的痛苦:

自恨以彼资性,不曾闭户十年读经史,致令著述之志不能畅快。值今变乱,购书无复力量,间遇之涉猎之耳。兼以扰抑仓皇,蒿目世变,强颜俯首。⋯⋯或劝我著述。著述须一副坚真雄迈心力,始克纵横。我庚开府萧瑟极矣。虽曰虞乡以穷愁著书,然虞卿之愁可以著书解者。我之愁,郭瑀之愁也,著述无时亦无地。或有遗编残句,后之人诬以刘因辈贤我,我目几时瞑也!(同上“训子侄”)

他不只是缺乏著述的条件,更要防备后人把他的著述当作新朝的点缀, 这是他所最不甘心的。所以说:“后之人诬以刘因辈贤我,我目几时瞑也!” 这可见他保持民族气节的用心之苦了。

傅山既不能自由著述,就降而以诗咏志。但静也是不能不“触忌讳”的。他说:

心活神死,天机无复鼓动。三年中集有小诗百首,急欲倾囊求教,拙口不能娴妙语,动触忌讳,不便邮寄。(同上二十三“寄示周程先生”)

因为他说“诗是性命之音”,作诗不能不说真话,所以他不论自作和读别人的佳作,都是流泪呻吟。他说:

读诗何故尔,莫测泪从来,吟者见真性,会家能不哀!(同上卷六“石城读居实诗泪下如雨率尔作”)

杂诗约有四五十首,面时尽呈,共当痛哭耳。(同上卷二十三“寄上艾人”)

汉人丁汉劫,何必不身遭?哭国书难著,依亲命苟逃。云台图未出,陵濑钓空高,华鬓消才尽,凭冕赋楚骚!(同上卷八“西河王子坚贻诗用韵”)

他是所谓“屈原泪”的继承者,常以屈原自况,他虽然有“阁泪诵‘南华’”的话,但他反对民族压迫的志愿并不悲观,在他的诗中也可见出他的怀抱,例如:

天地有腹疾,奴物生其中。神医须武圣,扫荡奏奇功。金虎亦垂象,宝鸡谁执雄?太和休妄想,笔削笑王通。(同上卷九“读史”)

“奴物”一语,一望而知是指清统治者的。“神医须武圣,扫荡奏奇功”, 他是相信汉族江山可以恢复的。

傅山于诗之外,又写字作画,在字画里寓其崇高的志愿,在中国古典艺术中极为后人所称道。但正如前人对他的批评,“青主之字,不如其画,画不如其学,学不如其人”。这种优良传统是值得记取的。

和爱国思想密切联系,傅山斥责奴性,而具有个性解放的思想。他大胆地批评博学宏词,他说:“博杀宏杀,在渠肚里,先令我看不得听不得。”

(同上卷三十七“杂记”二)又说这种人是奴性人物。他有一条笔记,菲薄宋儒说:

不知人有实济,乱言之以沮其用,奴才往往然。而奴才者多又更相推激,以争胜负,天下事难言矣!偶读“宋史”,暗痛当时之不可为,而一二有廉耻之士又未必中用,⋯⋯落得奴才混帐。所谓奴才者,小人之党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种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

(同上卷三十一“书宋史内”)

他批判的奴性人物,是指没有爱国思想的人。他和朱之瑜颜元相似,大赞陈亮:“同父容得朱晦翁,而晦翁不能容同父”(同上卷三十七“杂记” 二)。“或强以宋诸儒之学问,则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鲒埼亭集”卷二十六“阳曲传先生事略”)但他有他的历史的局限和阶级的局限, 他不赞成农民起义,甚至责骂了农民起义。

传山论书法,也最鄙薄奴性的赵孟俯,他说:“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熟媚绰约,自是贱态。”(同上卷二十五“字 训”)说他字如其人,“心术坏而手随之也”。他以为“学书之法,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传青主先生年谱”)

对于文章,傅山主张破除时文的拘束,而以内容为文章的灵魂。他说: “文者情之动也,情者文之机也。文乃性情之华,情动中而发于外,是故情深而文精,气盛而化神,才挚而气盛,气取盛而才见奇。”(“霜缸龛集” 卷二十五“文训”)他更讲声音之自然,颇含着近代式的语文一致的主张, 这是明末清初学者的启蒙思想,例如方以智、顾炎武、黄宗羲等人都有这样的见解。他说:

读书之声死,说括之声活,歌曲之声牵就:凡字书曰“音”、曰“反切”、曰“读若”,皆死法。天然之口音不在其希微之间。

(同上“音学训”)

理学家把人性束得“版拗”如缠小脚,不但诗文尽出于模仿,而且思想意识都是陈套。傅山“天然”的招呼,确有近代意义。这固然离文艺思想的阶级分析尚远,但在他的时代是有启蒙期个性解放的进步性的。

传山自命是学老庄的,他说:“老夫学老庄者也,于世间诸仁义事实薄道之,即强言之亦不能工。”(同上卷十七“书张维遇志状后”)他自居于 “异端”之林,实在有否定正统思想的倾向。所谓“异端”,在三百年前还没有人敢于像他如此承担,这就和“潇然物外”而逃世的老庄思想不同了。傅山是瞧不起书生的,他也是主张经世致用的人。这看他论宋史赞许陈

亮的话,就知道的。他的诗说:

书生故纸万重围,暗吃椰子自大亏。好水好山来不得,耽耽漠漠落中堕。( 同上卷十三“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