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甄的思想第一节 唐甄大胆的政论

唐甄,初名大陶,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生于明崇祯三年(公元一六三○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四年)。他著“潜书” 九十七篇,原名“衡书”,据他自己说,是积三十年而成。此书分上下二篇, 篇后不具年代。细绎此书,下篇谈政治,成书年代较早;上篇讲学术,成书年代较晚。似原名“衡书”,重在下篇;后改“潜书”,又重在上篇。“曰衡者,志在权衡天下也。后以连蹇不遇,更名‘潜书’。”(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

唐甄对他的“潜书”,自负甚高,以周秦诸子自居,文体也多仿“墨子”、“孟子”、“庄子”。潘耒为之撰序文,说这书“独抒已见,无所蹈袭。⋯⋯ 其文高处,闳肆如庄周,峭劲如韩非,条达如贾谊,⋯⋯直名‘唐子’可矣”。我们读这书,觉得所谓“独抒己见,无所蹈袭”,颇合于十七世纪中国启蒙时代的精神。

“潜书”文格甚特别,鲜引用六经之言,反而多见当时俗论常识的见解。他主张“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主张治学重在自我的批判,以为不通经术并不是弱点。他说:

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市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右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既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甄也,⋯⋯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夫心之不明, 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潜书”“五经”)

这种读书法更表现了他的时代精神。实际上,他是以一位政论家的态度出现,以“权衡天下”的“衡”义,来宣传他的主张。书末“潜存”一篇, 自白甚明。他说:

声弘尝问于我曰:先生可以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 隘而不能容,明而迟于决,不足以任之矣。⋯⋯吾不能身任,而能进言。使我立于明主之侧,从容咨询,舍其短而用其长,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乱,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

他的“潜书”精华也正在于他的平民干政的精神。唐甄和黄宗羲有相同的地方,即攻击封建制度是特别露骨的。他一则说“君臣,险交也”(同上“利才”),再则说“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 朋友之交也,⋯⋯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君臣之伦不达于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同上“守贱”)。这显然对于封建的伦理已经起了极大的怀疑。在那时神权的思想仍然束缚着人心,但他却说“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同上“抑尊”)。这种思想符合于资本主义初期的思维方法(参看本书一六○页)。他并且在形式的道理上看出了封建专制主义

的时代是必然要变化的:

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无成乃无毁,有成必有毁。天地之既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毁也,亦知其必复有成也。⋯⋯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同上“博观”)

治启于黄帝,二千余岁至于秦而大乱;乱启于秦,至于今亦几去黄帝之年矣,或将复乎!(同上“尚治”)

唐甄基于一种历史循环论,推测世变已经到将治的时候了。他在这样进化论的观点之下,否定了君主专制。他的理论没有说明行将到来的治世是什么社会,但这种治世,他却认为和君主制度是不相容的。他说:

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同上“全学”)他把帝王与盗贼并提,在当时无疑是大胆已极的政论。他更发挥了封建专制主义形成的道理,主张把帝王处决,他说: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

是贼矣。⋯⋯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天下既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目眦未乾。于是乃服兖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同上“室语”)

以上所言“凡帝王皆贼”之论,语义颇仿“墨子”“非攻”篇。他在“仁师”篇也有这种相类的话,他把有天下之后的皇帝,“群臣谀之,史官赞之” 的什么功德,认为不过是“大功既成,贵为天子,民安其治,无议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罢了。这比黄宗羲的“原君”篇更激昂些。他甚至以为把统治天下的封建君主,在他的审判之下,送上断头台,还不足以还血债的。

唐甄又从历代暴君暗君辟君懦君之占大多数,痛斥了君主寡制,他说: 治天下老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

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帝室富贵,生习骄态, 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其馀非暴即暗,非暗即辟,非辟即懦。⋯⋯懦君蓄乱,辟君生乱,暗君召乱, 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

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潜书”“鲜君”)

唐甄复拆穿神权,追求封建制度的君权,把“专制”之名用“势尊”二

字代替,讲出一番惊人的议论。他说:

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无不与民同情也。⋯⋯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既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 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臣日益疏,智日益蔽。⋯⋯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同上“抑尊”)

从对于专制(势尊)的批评,自然就要导出民主平等的观念。唐甄虽然没有民主主义的显明的纲目,但有人权平等的憧憬。他的平等思想的大前提是人类的情欲一致。他说:

天地虽大,其道惟人:生人虽多,共本惟心;人心虽异,其用惟情。虽有顺逆刚柔之不同,其为情则一也。是故君子观于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仆妾而得治天下之道。(同上“尚治”)

因此,他的社会平等的理论,是和西欧十七世纪学者的理论相似的,因为他们从人性的出发点是相近似的。他说:

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

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恶衣菲食,⋯⋯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同上“大命”)基于这一人类天赋平等之说,唐甄提出了男女平等的主张。他说: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

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恕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行,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同上“夫妇”)

他提出了特权阶级应该与平民农夫一样有平等的地位。他说:

先人有言曰:“语道莫若浅,语治莫若近。”⋯⋯古之贤君, 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处身如农夫,殿陛如田舍, 衣食如贫士,海内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类。(“潜书”“尚治”)

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篇学当百十于士。(同上“得师”)

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同上“善施”)

这样看来,他把君主看作一个公仆以及把匹夫看作如上帝的思想,代表了近代的城市平民反对派的阶级要求。

唐甄的政论批评旧社会制度的地方居多,而积极的方面,他却自认为不能作出解答。他对于新社会的希望,采取向上劝告的方式,请求君主想一下利害:天下可以用暴力得到,但也可以被暴力所夺去。他说:

辗转思之,不释于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补:不能普利,且图少济。设为说之之言曰:“君之贵,非君赐乎?”必曰“然”。“君

之用,非出于民力乎”?必曰“然”。“吾愿君之有以报君赐而勿忘民力也。”(同上“柅政”)

他对天子保留了请愿方式,而对于继承君位的“太子”,则规定得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在“太子”篇中,数了若干严加教育的方法,而归结于“教太子有过必挞”,把一个太子连接着这样也挞,那样也挞,挞成一个听命于民心的好人。

唐甄所以有这样的批判思想,因为他已经蕴育出近代的民主思想,他的政治论点,即从人民为国家的基础而出发。他说:

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则见以为固边疆,政在食则见以为充府库,政在度则见以为尊朝廷,政在赏罚则见以为叙官职。四政之立,盖非所见,见止于斯。虽善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叙, 政日以坏,势日以削,国随以亡。国无民,岂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奈何见政不见民也?⋯⋯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复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茅舍无恙,然后宝位可居;蓑笠无失,然后衮冕可服;豆藿无缺,然后天禄可享。(同上“明鉴”)

唐甄批评了封建官僚制度,显示出信仰人民的言论。他说:

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 论政者不察所由,以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之不良,释官而罪民,此所以难与言治也。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 不待旬月而遍于海内矣。人见其遍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遍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君臣上下,隔绝不通,⋯⋯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柅政”)

唐甄更有“六善”篇,其中一项为“从人”,主张思想言论自由与大多数的福利,这正是市民阶级的要求。他说:

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 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即人之所好,我有恶不即人之所恶,众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谋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达?

唐甄虽然痛骂君主制度,但没有明白主张君主制度之应革除,似又有虚君立宪的萌芽思想。故他对于宰相六卿之职,反认为是比君主更重要的。他说:

古之为国者,得一贤相,必隆师保之礼,重宰衡之权,⋯⋯盖大权不在,不可以有为也。国有贤相,法度不患不修,赏罚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田赋不患不治⋯⋯。(同上“任相”)

一曰专:⋯⋯六卿⋯⋯各专其职,⋯⋯守官既专,其虑益熟, 其学益精,其事易成。二曰虚:⋯⋯毋作聪明以自用,毋作好恶以遵法,姆拒忠言以闻过。⋯⋯三曰亲:⋯⋯四曰敬:⋯⋯六卿待以师宾之礼,不敢烦责。(“潜书”“善任”)

上面所述的,都是关关于他的政治方面的理论。下面,我们再看他的经济方面的理论。简略讲来,在他的经济思想中,对旧现实的批判集中于封建的超经济剥削。他所理想的新社会有城市平民反对派的“国民之富”的因素,

他的术语是“富民”。他说:

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反其道者, 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 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不扰民者,植技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绝其生也。虐取者谁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贪。⋯⋯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己者负箧而去,⋯⋯转亡转取,如填壑谷,不可满也。⋯⋯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以数十年以来,富室空虚,中产沦亡,穷民无所为赖。⋯⋯人君能伦, 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同上“富民”)

上面一段话中,痛斥超经济的“虐取”,而主张自由放任,所谓“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在别的篇中,他更提出与“地尽其利,物尽其用, 人尽其材,货畅其流”类似的议论。他认为“国民之富”是立国的根本,没有“富民”(即市民阶级)的经济自由,一切经济制度的理想都是空话。故他又说:

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夫富在编民,不在府库。(同上“存言”)

古之贤君,举贤以图治,论功以举贤,养民以论功,足食以养民。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后世则不然,举良吏而拔之高位,既显荣而去矣。观其境内,冻饿僵死犹昔也,豕食丐衣犹昔也,田野荒莽犹昔也,庐舍倾圮犹昔也。⋯⋯为其廉乎, 廉而不能养民,其去贪吏几何?为其才乎,才而不能养民,其去酷吏几何?⋯⋯未可以咎为吏者也,⋯⋯上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吏以“富民”为务,岂可得乎?⋯⋯为治者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适燕而马首南指者也。(同上“考功”)

“富民”思想和黄宗羲的市民思想相似。因为唐甄虽然有重农的思想, 但有时也农贾并提。在货币方面,唐甄对于银的死藏、集中加以攻击,与黄宗羲之说也极相似。他说:

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 金之富可惠戚友, 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同上“善施”)

财之害在聚,银者易聚之物也。⋯⋯救今之民当废银而用钱,⋯⋯所以通其市易也。(同上“更币”)

唐甄的政论,不但信仰人民,信仰将来,而且相信自己的理想。他和封建学者对现存世界的否定是相反的,他认为他的主张如实现,黄金时代立刻就到来。他说:

吾之言如食必饱,如衣必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 十年不富,风俗不厚,讼狱不空,灾祲不消,麟凰不至,则日西出而月东生矣。请与子会契而博胜焉可也。(同上“考功”)

唐甄更有一门特别的学识,即深通兵学。在清初学者中专门研究兵法的还不多见,他和王源(昆绳)独能精于此道,他的政治言论和王源的“平书”

有相互发明之处,他的军事理论也和王源的“兵法要略”有相互影响之处。他们都反对宋儒高谈性命而耻言武备,即所谓“揖让而治豺虎,赤心以化蛇豕”(王源“立国论”)。他们不但在原则上重视兵学,而且实际研究兵学。这在当时是一种“异端”。试看唐甄从无神论出发而说明兵学:

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 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 “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潜书”“知言”)

由此可见封建社会是把谈兵和谈神说鬼同样看待的。他从人类的本分内事,反驳不学“军旅之事”的传统观念。他以为兵与仁义三者合一,才为全学,可见道德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他说:

国多孝子而父死于敌,国多悌弟而兄死于敌,国多忠臣而君死于敌。身为仁人而为不仁者虏,身为义人而为不义者虏。⋯⋯学者善独身,居平世,仁义足矣,而非全学也。全学犹鼎也,鼎有三足, 学亦有之,仁一也,义一也,兵一也。⋯⋯不知兵,则仁义无用, 而国因以亡矣。⋯⋯高者讲道,卑者夸文,谓武非我事,蔽一;视良将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习为懦懦,⋯⋯无惑乎士之不知兵也!(同上“全学”)

他以为兵事即人事,也就是人的一种学问。儒生谈兵不但不足为怪,而且儒生不知兵反是一种耻辱。他说:

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为人,⋯⋯或起于卒伍,出于盗贼,⋯⋯ 彼鸟知君臣之道,社稷之是计?一旦得志而为将,杀无辜,虏妇女, 掠宝货,纵之则毒人,禁之则拥兵不臣。⋯⋯乃世之论将者,谓戎事尚力,使儒生御敌,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 所贵乎勇力者,不过使之登城,使之冲阵,使之先犯,使之间出, 是大将之所使,而不可为大将也。⋯⋯“孙子”十三篇智通微妙, 然知除疾而未知养体也。夫为将者,智足于军,未善也,军不可遍也;智足于战,未善也,战不可渎也;智足于破敌,未善也,破一敌又有一敌也。善军者使天下不烦军,善战者使天下不欲战,善破敌者使天下不立敌。⋯⋯兵以力胜,力以谋胜,谋以德胜,非学不可。(同上“全学”)

他从兵学的讨论中把儒生和武夫的区别消除,因此,人性的内容丰富了。他说:

壮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势。⋯⋯水火锋弦,谓之兵事,顺时观变,达情度务,谓之兵势。(同上“审知”)

唐甄兵势之学的第一要义,是以军队为人民的军队。他批评“孙子”兵法“知除疾而未知养体”,即根据人民性为军队的灵魂而出发的。这里就具有民主思想了。他说: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杀民;后之用兵者皆以杀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残而反自残,奈何袭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贤主,⋯⋯ 为民父母,⋯⋯不握而提,不怀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 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药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汤武之后,⋯⋯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自二千年以来,时际易命,盗贼杀其半,帝王杀其半,百

姓之死于兵者不可胜道矣!⋯⋯天道好还,不可不信,不可不畏, 杀人之子孙,亦或杀其子孙,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不可以贵免也,不可以力除也。(同上“仁师”)

这种兵学,颇有以战止战的道理,这不是如中占空谈,而是在“帝王皆贼”的命题之下,批判了非正义的战争,并在富民生民的前提之下,主张正义的战争。因此,他提出了军队和政治的关系。他说:

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输粟麦,广樵牧,具楼橹,其费必空; 凡用兵之地,耕废,机废,工废,贾废,市废,其养必竭;凡用兵之地,窜谷翳丛,暴日蒙霜,老羸僵涂,婴孩委莽,其伤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致死之道也。(“潜书”“仁师”)

唐甄按照中国兵法的传统,先讲自治或节度,而后讲制敌。他的自固的兵法有三项,前二项仍重人民性,后一项讲军法。他说:

自固之计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因势之便而处, 因民之宜而处,因粮之利而处,因故之形而处。⋯⋯民藏不可取, 野积不可掠,富室不可贷。⋯⋯阴戒四境,粟米有入无出,如是则堡屯庐舍皆实,人人各自为守。⋯⋯军中无法,虽勇不齐,其将可禽。⋯⋯不偏于亲,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尽其职,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搆兵,⋯⋯有罪必刑,⋯⋯有功者必尊其爵⋯⋯。(同上“两权”)

唐甄的制敌论,是一种掌握主动的攻势战略的思想,其内容是精彩的。他说:

善用兵者,有进无退,虽退所以成进;有先无后,虽后所以成先;有速无迟,虽迟所以成速;有战无守,虽守所以成战;有全无半,虽半所以成全。(同上“五形”)

因此,他讲攻势战略,既要乘敌人之不备去闪击,更要按照自己的时计表,把握主动而得机进攻。他说:

人之情,始则惊,久则定,惊则可挠,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 乘惊为先,敌之方惊,千里非远,重关非阻,百万菲众,人怀乾麲, 马囊蒸菽,倍道而进,兼夜而趋,如飘风如疾雷,⋯⋯乘其一而九自溃,⋯⋯兵刃未加已坏裂而不可收矣。(同上)

凡用兵之道,莫神于得机。离朱之未烛,孟贲之甘枕,此机之时也;伺射惊隼,伺射突兔,先后不容瞬,远近不容分,此用机之形也。机者一日不再,⋯⋯古之能者,阴谋十年不十年也,转战千里不千里也。时当食时,投箸而起,食毕则失;时当卧时,披衣而起,结袜则失。⋯⋯机者天人之会, 成败之决也。(同上)基于战略的理论,唐甄的战术思想也把善攻精神强调为高于一切。他讲的“自然之班”是这样:

彼以十万之众来,我以十万之众往。众相如也,彼怯我勇,则勇者胜;勇相如也,彼实我诈,则诈者胜;诈相如也,彼诈而我知之,我诈而彼不知,则知者胜,知相如也,彼知而发之疑,我知而发之决,则决者胜;决相如也,彼决而攻不善,我决而攻善,则善者胜。若自料不如,未见可胜,则固守封疆,俟衅而动,此所谓自然之理,而非神也。(同上“全学”)

因此,他又强调奇袭与包抄的战术,他说这是奇智,三奇之最后一项更讲到游击战术在攻势中的辅助作用。他说:

正道之上,我之所往,敌之所来,我之所争,敌之所御,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当出,出所不当出;无屯之谷,无候之径,无城之地,可以利趋,能趋之者胜。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坚,必攻之时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当攻,攻所不当攻,欲取其东,必击其西,⋯⋯欲取其后,必击其前,⋯⋯能击之者胜。⋯⋯我有此众,敌亦有此众,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 不专主乎一军,正兵之外有兵,无兵之处皆兵,有游兵以扰之,有缀兵以牵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声兵以疑其耳,所以挠其势也, 能挠之者胜。此三奇者必胜之兵也。(同上“五形”)

他又说到军事学中谍报之重要:

谍者,军之耳也,有以谍胜,亦有以谍败。敌有愚将,可事任谍,敌有智将,不可专任谍。我有巧谍,彼乃故表其形,故声其令, 故泄其隐,以诱我。吾闻之善用谍者,用敌人之谍,不可不察也。⋯⋯ 知敌之情者,重险如门庭,不知敌之情者,目前如万里。(“潜书” “五形”)

唐甄的兵学理论,不是纸上谈兵,因为他更重视实际的军事经验。他认为做一个将官就不能像书生那样的高卧独处、自悟性命了事,心须生活于兵士的集体关系之中。他说:

士卒未安不先寝,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视药,赏赐俘财,尽以分赐,日烹牛豕飨众,亲之如此,士卒爱之如父母矣。⋯⋯能死而不可走,然后可使。有如是之众,得从变化从心, 合而不狃,散而不乱,进而不佻,退而不先,隐而不惑,危而不慑, 我可以挠敌,敌不可以挠我,我可以入敌,敌不可以入我。(同上“两权”)

有人问唐甄,请他说一番取胜的计划。他却说,理论尽可讲求,但实际的作战计划则不是唯心论者的先天形式所可拟定的;必须实际亲历,才能制订一个战役计划。他说:

用兵之道,非身在军中,虽上智如隔障别色。⋯⋯身在军中, 百人为耳,千人为目,两敌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隘,熟知地利, 面背应逆,熟知人心,远近离附,熟知援势,巧谍捷候,熟知敌隐, 别道间谷,熟知奇伏,智力等类,熟知将能,信疑爱怨,熟知卒用, 骑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险尝之,岁月历之,是以谋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锄而衍策,释锄而拜将,今日受命,明日克敌,此文辞之见,优偶之观也。(同上“审知”)

因此,他从客观的具体环境来研究兵学,更指出战争的规律是复杂变化的,而不是一般的了解就可以乱谈的。他说:

善用兵者,⋯⋯即显、即隐,即常、即变,使敌莫知所从,莫知所避,斯为神矣。(同上“五形”)

立谋尚诡,临危尚决,取事尚短,制事尚长,出言戒易,谋功戒贪,图成戒幸。(同上“审知”)

虽然如此,唐甄的军事理论是属于一般战争的规律的研究,还不是革命战争的规律的研究,出而我们应把它当做民主的精华来批判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