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代⋯⋯及其后

人工智能和认识科学的热衷者除了表现出不凡的执着精神外,其实并无太大的建树。他们的承诺一次次地落空,旋即又被更夸张的承诺所替代。他们是一批性格顽强的人。马文·明斯基一九七○年表示要在三至八年内实现的目标(研制出“具有普通人一般智力”,距离“天才”水准不远的机器) 至今仍然列在人工智能研究的日程表上。由于技术上的突破和观念的更新, 这个目标变得更加激动人心。近来人们将这些新技术成果与更新的观念揉为一体,研制出“第五代计算机”。人们长久期盼的超级灵巧的计算机很快就要问世了。

在一篇广为人知的技术新成果调查报告里,两位著名的计算机专家得出了与本书某些结论一致的结论,就是计算机处理的信息与人类思维是分别代表两种不同智力水平的事物。他们列举了许多事实,卓有成效地论证了两者之间的差异。爱德华·菲吉鲍姆和帕梅拉·麦科多克在他们的报告《第五代计算机》里提出,计算机大量处理的原始信息可能没有太大的价值,它们甚至会把我们淹没。

他们认为,为了保证信息具有“智力杠杆作用”,必须“严密地监控信息”,也就是说,必须“随着环境的变化,不断地对信息作出筛选、解释、更新和修正”。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与本书有关思想作用的观点相吻合: 先筛选数据,然后再组织数据。这种信息就是菲吉鲍姆和资料多克所谓的“知识”。他们告诉我们,这种“知识”是新近出现的“知识分子”必须具备的东西。

上述观点是信息崇拜者的一个重大让步。它等于说,信息处理并非一切。这就和一个虔诚的加尔文教徒(计算机科学有时和加尔文派教徒僵硬的直线思维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和异教徒调情时被人撞见,用信仰无法自圆其说, 而必须用各种巧妙的行为来掩饰一样。和加尔文派的神学家极力维护上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样,菲吉鲍姆和麦科多克也很快地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拯救计算机的至尊地位。他们宣称“计算机革命”正在带领我们“从信息处理向知识处理的过渡”。下一代(第五代)计算机是这场革命的中坚力量。第五代计算机全然不同于我们目前的计算机,它们是一种知识信息处理机,可以“分门别类地处理混乱的细节、数据和不断变化的信息,作出有条理、全面和巧妙的解释”。

上述引文中“解释”一词的含义很难理解。解释的一般含义是,用道德、

审美或者观念(即一种思想)来判断解决智力问题所得出的结论。不同思想

基础上的解释常常会引起学术上的争论。比方说,马克思可以对《国富论》作出解释,弗格伊德的信徒可以对哈姆雷特作出解释,存在主义者也可以对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作出解释。博学之士之间的思想冲撞可以极大地充实和活跃我们的文化生活。我们运用从亲身经历中滋长起来的思想去选择、过滤和组织手头掌握的事实,就能比较和对照各种不同的思想。这样做的最好结果是产生富有成效的对话,最糟糕的结果是导致不愉快的争论,甚至引起暴力。

有人预计,既然知识信息处理机能够作出“有条理、全面和巧妙的解释”, 因此“生成世间未来知识的重担将从人脑转移到机器上来”,我们对这种预言应该怎样看呢?难道我们有理由期待第五代计算机会产生马克思主义的计算机、弗洛伊德学派的计算机以及存在主义的计算机,并且期待它们会产生有益的争论吗?活生生的经历是人生见解的基石,新型的计算机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难道仅仅凭借着硅片上的各式化学变化就可以对事物作出独特的、有别于人类思维的解释吗?

让机器解释事物的设想不仅是异想天开,而且也极其荒诞。解释能力仅属于活动的人脑,正如生育能力仅属于活着的躯体一样。解释脱离了人脑就像生育脱离了身体,只能是一种比喻而已。然而菲吉鲍姆和麦科多克的观点却不是比喻性的。他们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们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很有意义的。如果实际情况真的像他们预言的那样,那将是一场恶梦。糟糕的是, 计算机迷坚持认为计算机处理过的信息无疑是绝对正确的。设想一下面对被认为是绝对权威的机器解释时的情景吧!我们也许有机会在总统新闻发布会刚刚结束就读到计算机对此的正确“解释”。它或许会使头脑昏庸的人的生活变得容易一些,但是除了心灰意懒、无意进取的人,对世间万物进行认识难道真是一种“负担”吗?我们之中乐于思考的人绝不在少数。

菲吉鲍姆和麦科多克意识到,光有原始信息是无法进行正确思维的,这个观点我们赞同。不过他们有关知识的概念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 他们认识到知识肯定与选择、判断和解释等思维方式有关,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理解思想在信息处理过程中的作用,而这正是他们相信第五代计算机可以生成知识的依据。

一种思想(或者由思想传导出来的信息)如果在社会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承认,这种思想或信息即成为知识。知识是社会对某一思想取得认识的标志。若相当数量的人确认了某一思想为真理,便自然形成社会认识;人们将对真理的共同认识运用于所讨论的事物即可得出某一思想是否正确的结论。中世纪时期的普遍看法是,把宗教经典中的教学、教父的权威以及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和谐地结合起来便是真理。那个时期的卓越人物,如经院哲学家根据这个原则研究了各种事物,寻求其中的组合模式。倘若一种思想,比如原罪论、上帝三位一体论以及宇宙间行星的排列通过了权威的检查,便成为一种“知识”。大约过了三个世纪,直接验证的方法逐渐成为检验真理的方法, 以往被诚实的有识之士接受的“知识”渐渐受到质疑,最终从文化中隐退。

真理标准是一个社会的最重要思想之一,对真理标准的讨论因而也成为最有意思和通常最热门的话题。任何社会,只要不是完全封闭或者濒于死亡, 一般都存在着几种互不相容的真理标准,每个标准都有忠实的信徒。我们目睹了福音派基督教徒和“世俗人文主义”之间生动并且有时很激烈的交锋。由于真理的标准不同,双方在许多问题上争论得不可开交。对一些人来说,

《圣经》如果不是衡量信仰、道德、历史、地质和生物学真理的唯一标准,

至少也是一部崇高的经典。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圣经》不过是一部充斥着各种无用思想的古书。我们周围的各种真理标准不断在摩擦、碰击乃至冲撞, 同时它们又不断地互相吸收、交融乃至互为补充。这样就形成了麻烦和骚乱接连不断的生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文明主活。在文明生活里,某些人认为是信息的东西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可能就是毫无价值的废话,某些人的知识可能被另外一些人视为迷信。一般来说,由牧师、学术界或者其他权威机构提出并强化一些基本共识就是通常所说的“知识”。然而在发展的文化中,由于价值观念的不同,这些共识通常经受着各种压力而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第五代(或者第十代)计算机的体积将微型化,而存储的信息量却比目前的计算机高出几百万倍。假如信息时代延续到那个时候,我们将遇到两个很难抉择的难题:要么艰难地作出个人的选择,要么放弃学术上的争论,计算机在这个问题上帮不了我们。思想产生知识,人脑(相当神秘地)创造思想。又有谁能够改变这个规律呢?

具有人工智能的第五代计算机正在步人实际应用的阶段。军方和企业签订了大量的协议以开发这项最新的研究成果。在这些投资取得成果之前,不乏有关新一代信息技术前景的各种议论。也许有人会问,既然研究人员承诺人工智能和认识科学超越人类思维的局限,那么它们究竟能向前推进多远? 有报道说日本正在研究一种距离我们更遥远、几乎纯属想像的尖端技术。日本科学技术协会宣布,它与日本的几家高科技公司合作,开始共同研制第六代计算机的远程通讯系统。在尤尼登公司的广尾汤原的主持下,这个项目的任务是研究灵学及超感官感受力的各种形式,搞清楚思维的神秘力量能否得到积极的利用。

广尾汤原认为,人类的感官就像电子传送器那样,可以用磁力把人与计

算机联接起来。用这种方法可以制造出“最高形式的信息转换传送器”:人类超感官的感受力将不可思议地与全球远程通讯系统融为一体。日本科学技术协会指出,计算机的超感官感受力将使人们对工业的研究转向对“人类心理活动的研究”。

日本研制第五代计算机所表现出来的首创精神对美国和欧洲是一个鞭策,日本这次试验也必将在欧美国家中引起反响。也许我们会很快在计算机实验室里发现一个新的课题:研制具有超感官感受力的机器人。而军方在买下了有关“星球大战”的众多剧本之后,为树立自己“强有力”的形象,无疑将再度跃跃欲试,提供必要的研究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