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主义者的策略

一旦关注这个问题,很多人就会发现思想的重要性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他们会奇怪这怎么会成为争论的要点呢?计算机科学家怎么会如此令人信服地把思想变成信息的仆人?这是一个吸引人的历史问题,我们应该给予适当的重视。

在本章的前一部分中,我提到了哲学上的经验主义流派和它认定的重新解释经验意义的方法。让我们回溯一下经验主义对西方哲学的影响吧,因为它在信息崇拜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大约在四个世纪之前,在文艺复兴向现代过渡时,西方的知识王国就像一个相信确定性的小岛屿,周围是崇尚神秘的海洋。在其玄奥的彼岸,海洋与上帝的智慧混在一起,它的内容只能通过信仰的行动才能获得,在岛上, 主要的思想是基督教的经典,教会长老的著作,一部分流传下来的希腊和罗马大师的学说,还可能包括一小部分杰出的犹太和阿拉伯思想家的思想。在中世纪的几百年中,这些来源经过精雕细刻,成为一个巨大的思想宝库,用来回答人们所期望回答的一切问题。

在这样的文化中,信息并无一席之地,既然一切能被认识的都已经被认识,而且认为都是真理,事实也就无足轻重了。取代信息的是不断地、有时是很有灵感地玩弄的一些熟悉的概念,对它们进行扩展、合并和重构。在十六世纪后期,这种学术风气越来越不适应西方社会和经济发展。一个引人注目的原因是新世界的陆续发现,一些无法用现行权威思想解释的大陆和文化。这些发现有多种意义。既然有地理上的发现,那么为什么不会有思想上的新世界呢?弗朗西斯·培根就是用这个比喻来证明他无休止地探求“新哲学”的合理性。他和笛卡尔、伽利略、布鲁诺一样,是将文化和物理发现与所需的知识大胆结合的先驱。

这些十七世纪充满创造力的思想家想到了一种令人兴奋的工作计划。他们的推断是:我们要创造一种方法,它能发现世界的“新事物”,即世界的力量、结构和现象。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比在大洋彼岸发现新世界毫不逊色。他们认为这种研究方法应该通过密切观察和实验对事物的本质进行

严格的准确的研究。在进行研究工作时应该具有完全客观的态度,避免任何假设和推测。应该尽量按事物本来面目看待事物。这种新方法的结果是不断增加可靠的事实,它们是可度量的,但在此之前一直被忽视了。如果一个观察者从一开始就小心翼翼地收集这些事实,它们本身就很有意义,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真理。

我们现在可以认为这种方法(培根称之为“新工具”)是现代科学世界观的鼻祖。没有人会低估它的历史贡献,但通过考察历史我们知道人们对这一方法的误解是很深的。由于它偏重事实,对理论创造力、假设、思辩和由灵感激发的猜测的极端重要性不予考虑,而没有它们科学就不会产主革命性的影响。从我们的有利地位回顾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理论的创造力在伽利略、牛顿、开普勒、波尔、胡克的意识中所起的作用,思想的趋势在那里表现出来,但他们熟视无睹。我们知道伟大的科学发现决不会来自零敲碎打的摘棉花似的研究。有时局部的、精细的研究会对一种科学理论成功地提出疑问,但至少要有这种理论作为目标或出发点。如果没有起这种作用的某种关键思想,人们就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寻找事实。科学是一种整体性的研究,指导其过程的整体性就是思想。

现代科学的奠基者重视思想是有其正当理由的。在伽利略时代,关于自然的正统思想来自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基督教神学或亚里士多德。为了摆脱这些沉闷和陈旧的思想与日益狭窄的传统,这些勇敢的人士想对思想本身提出疑问。他们提出了一个新的出发点,它表面上持无关痛痒的中立立场, 策略上不刺激当时的文化权威,他们宁愿将注意力集中在不会引起争议的日常经验之上,比如物质的重量、体积和温度。他们坚持事实第一,思想其次。这种方法证明是有说服力的。它揭示了许多地理学和天文学上的新发现,而亚里士多德、《圣经》和教会长老们对此都不能作出充分的解释,他们或许从未注意过它们。如果在历史环境中考察早期经验主义者的使命,它可以认为是一种聪明的哲学策略,其目的是要打破种族中心论的障碍和教会的权威。在这方面,它终于成功了。通过鼓励勇敢怀疑所有继承来的思想,它释放了被束缚的西方社会的知识能量。它与现代科学诞生的联系将永远使它具有特殊的地位。

但是正因为经验主义者的成功帮助把一种非常简化的知识概念植入我们的文化之中,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弊端:极力贬低思想形成中的想像力的作用, 贬低思想在知识形成中的作用,甚至科学中的作用。在我们的时代,忠于经验主义者和对事实热爱的人在抓住计算机作为意识活动的模型,认为它有储存信息、编排整序、产生知识和超越其人类原型的潜力。那些或多或少地用这种观点看世界的人代表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德漠克利特时代所争论的一种极端观点,即事物和我们关于事物的思想之间,哪一种更真实?知识来自于感知还是来自于意识?

我的意图不是在此裁定这一争论。我只想强调用信息处理模型来解释意识并不是现代科学的客观“发现”。它从一种明确的哲学信仰中发展而来, 代表了仍伴随我们而至今尚无定论的古代争论中的一家之言。这场争论中的经验主义观点由于对我们的哲学传统作出了丰富的贡献而值得尊敬。我们并不想排斥它。但当我与持有严格的经验主义立场的人在一起时,总是乐于提醒他们:他们的观点本身就是一种思想。它是关于思想⋯⋯关于知识、经验和真理的思想。这样看来,它不是以事实和信息为基础的,因为正是这个思

想首先定义为信息。因此,没有东西可以回避思想。它们是用来思考的意识, 即使它冲击了思想至上的地位。

从这个角度,计算机也是一种思想,所有的机器都是一样。它是一种关于数字、分类和关系的思想,这一切都体现在物理发明之中。认为意识像计算机一样思维的猜测是一种关于意识的思想,很多哲学家接纳它或反对它。像每种观念一样,它可以被“吞下”,静观或质疑。意识,不同于任何人想像要建造的计算机,意识具有不可压抑的自我超越能力。它在所有逃避现实的艺术家中是最伟大的,总是逃避自我认识的成功。它能形成关于自身观念的观念,包括形成关于意识本身的观念。但在完成之后,它就立足于新的基础之上,在下一次理解自身性质的努力中,必定更为广阔深入。这种意识对其本身性质的无能为力使发明一种等同意识的机器成为泡影,更谈不上它的继承者。计算机只能是它的创造者想像中的另一个观念。我们捉弄、欺骗和模仿计算机的能力正是来自我们与计算机智力上的差异。如果有什么东西能使技术人员的才能相形见绌,那就是无限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