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记忆与直觉

把思维比做信息处理的主要缺点在于方法,它使大脑组织的精细特征粗糙了。出于分析目的而运用模型是可以的,所有的科学模型都是这样。但是把模型当做现实对待并加以重视总存在着危险,而且许多计算机科学家总是与之纠缠不清。这种情况在对危险应该有比较清楚的认识的科学家身上出现时,实际上会歪曲我们已经了解(或应该了解)的大脑的思维方式。

我们以经验、记忆和观念之间重要的作用为例,这种相互作用是所有思维的基础。在此我用“经验”指示生活的流动,它时刻塑造着人格。我用这个词是因为我相信大多数艺术家会使用它,更具体地说,一种叫做意识流的文学方法反映的就是经验。

在这种意义上,经验是原始材料,意识在寻求意义时从经验中生出伦理、形而上学和宗教的观念。这个定义似乎不太精确,尤其对那些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人。在经验主义传统中,经验就是信息的同义词。它是由感觉获得的资料,我们把它们整理成各个部分,按严格的逻辑方法去验证关于世上万物的种种假说。在十七或十八世纪的经验主义哲学家如此定义经验时,他们是要寻找一种知识形式,去取代假定在权威、传说、传统、启示或纯内省推理基础上接受的陈述。经验被认为是这种知识,它是第一手和经过个人检验的认识。它也被认为能够经受别人的经验的检验。因此,它是“公共的”知识, 并且正因为如此,它不会使人困惑,也不会被人控制。所以经验主义者论证, 这是唯一值得拥有的知识。其他所有的东西除非能被经验证明,否则就不应该被当做知识。

但是,经验主义者追求的这种经验实际上是非常特殊和高度人为的。它几乎只存在于科学世界里,在实验室试验或记录完全的专业研究中形成,也可能作为法庭上的证据。我们一般不会收集很多这类信息。相反,我们通常在事件的流动中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收集经验,它们是未经计划、未经塑造、零散和不和谐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件涌入记忆,有的仍然栩栩如生,有的已是模糊不清,它们混合、交织、掺杂在一起。从这个记忆事件的混合体中, 我们得出由日常经验、爱憎、趣味、直觉和信仰等组成的园地。

记忆在此是一个关键因素,它是经验的寄存器,在那里日常生活的流动是行动的路标和准绳。我们得知计算机也有“记忆”,信息就储存在里面。但计算机的记忆与人的记忆不同,其差别就像锯齿和人齿,这是一个不严谨的比喻,它的差别要多于相似。信息崇拜抹杀这一区别还在其次,它认为计算机的记忆要优于人的记忆,因为前者的记忆要强得多。这完全曲解了经验

是什么以及它是如何产生观念的。计算机是以无关联的条目形式“记住”事情的,即输入数字、图表和文字。每一条目都是独立的,由唯一的地址或档案名指定,可以完整地回忆。只要机器不出故障,它就能精确地吐出存储的一切,与存入时完全一样,无论它是数字还是长篇文件。这是我们指望机器能做的事情。

人的记忆却完全相反,它是看不见的精神聚集过程,随时把我们的认同聚集在一起。这一过程使人的记忆与计算机的记忆完全不同。一方面,它是流动的,不是固化的,将它比做波浪要比比做粒子更为贴切。它像波浪一样在意识中蔓延,随着个人各种奇怪的联想而溅起浪花,这些联想也许是最莫名其妙的。它不仅在意识中流动,而且在情感中,感觉中和身体中流动。我们用我们的肌肉和反应记忆如何游泳,如何操纵仪器以及如何使用工具,没有一种计算机能做到这一点。这些经验是意识不到和无法思考的,所以不能用来告诉别人如何驾驶汽车或绘画。我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古老的寓言中,女儿问母亲如何烤出如此美味的馅饼。母亲迟疑了一会儿说, 首先洗手,接着穿上干净的围裙,然后走进厨房就烤出了好吃的馅饼。

更进一步说,在我们运用记忆中的经验时,很少能全部回忆。经验可能就在那里,深藏于我们的头脑和有机体中,但它们大部分是不能被唤回到记忆之中的。我们的记忆是严格选择的,总是准备集中在与我们有关的东西上。它对经验进行编辑、提炼、压抑和忘却,而它的方法也许是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的。当我们度过每一个现在,我们面临的事情就会和感觉上的联想、痛苦、愉悦的经验联系在一起,它们就会使我们发笑,使我们悲哀,使我们感到厌恶或留下心灵创伤。某些我们经历并储存在记忆之中的东西可能来自我们尚不会说话的儿童时代,某些可能是胎儿期回忆的印象。许多出自个人幻想的东西从未向别人启齿,也不为自己所承认。

我们会说出记忆中使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但我们也会违背意愿隐匿或重新组合一些使我们感到恐惧而不敢正视的东西。我们的回忆在记忆中经过神秘的选择和修饰。在丰富和活跃的联想中充满了欢乐的经历;而一些阴暗的角落也许只在梦境和迷幻中才活灵活现;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乐于容纳看上去毫无用处而又混乱不堪的记忆,我们记住这些东西却不知为什么能记住,我们想尽快抹去一些东西(伤感的情歌或烦人的广告)却又念念不忘。如果我们能从无法捉摸的变化中推断出完整的记忆机制,我们也就掌握了人本身的秘密。记忆的形态简直就是我们生活的形态,它是我们由我们全部经历得出的自画像。能向我们讲述经验的奇异能量的是纳博科夫这样的文学家,而不是计算机科学家。纳博科夫写道:

“就在你注意一个水洼中树枝的倒影时,一个行人吹起了口哨,这旋律一下子唤起了回忆,在某个花园中湿漉漉的树叶和欢快的小鸟,一位过世已久的老朋友突然从过去走了过来,微笑着,合起滴着水珠的雨伞。整个场景一闪即逝,印象和意象的运动是如此之快捷,你根本无法追寻在识别、形成和融合过程中起作用的法则⋯⋯它就像拼图游戏,突然在你的脑海中出现了图案,而大脑本身却不能逐一地说出各个部分怎样和为什么会凑成一个整体,你体验到一种使人颤栗和无法控制的魔术般的感觉。”

经验,如同纳博科夫在此描述的,与其说是一个档案系统,还不如说是一道杂烩菜。生活中的各种因素混合在一起产生了无法预知的风味。有时一种使人动容的因素——一个欢乐的时刻、极度的悲哀、记忆中的失败或胜利

会压抑住其他所有的因素。在这时,这道菜就炖成了美味的情感、印象、习惯和期望的浓汤。然后,在合适的条件下(谁也说不准这个条件是什么), 浓汤又沸腾成为对世界的看法,并用语言、图画、舞蹈或戏剧表达这种看法让外人得知。这就成为一种观念,不管它是思维还是存在主义的无声动作。当然这与社会的思潮有密切关系,我们在其中发现自我,发现我们共享的传统,发现我们生活中各种事件的动机。但它们在具体的时间和具体的个人中是怎样结合和产生怎样的结果却是完全无法预料的。个人经验的杂烩是如此之稠,充满了不成比例的无法确定的成分。从这个杂烩中产生的东西也许真会使人大吃一惊。只要看看我们在整个文化中的表现就会明白,它说明我们是有能力作出真正创举的。历史充满了这种伟大发明和惊人转变的精采实例。塔尔多斯的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失明了,但他从创伤中振作起来, 成为救世主的一位门徒,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救世主并曾经迫害过其门徒; 托尔斯泰受到一阵自毁情绪的摆布,放弃了他的文学创作,而想成为一位苦行的隐士;甘地由于在南非一带只允许白人乘坐的车厢中被人赶了出去从而放弃了他有前途的律师生涯,成为了民众的圣雄。这是经验在灵魂深处神奇地形成了新的生活观念。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印证别人暴露出的想法,是把他们的言行与我们全部有关的经验相对照。如果我们中间产生了共鸣,原因也许是我们的生活与此人的生活重合了。但也许是此人本身的力量在刹那之间粉碎了我们毕生的信念,我们有了一种全新和再生的感觉。有些人被神秘的对抗与危机的压力打垮或再造。甚至还有这样的例子,有创造力的天才和突然的变化在文化的发展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也许正是这种意识的反复无常才使人类社会免于其他动物性社会的僵化刻板,就像蚂蚁、蜜蜂或其他群居生物一样。上天让我们成为一个具有无比混乱的电化学细胞的种类,成为思想的制造者。我们的头脑是如此自然地制造思想和运用思想,以至于除了大脑中的思想,塑造的概念和开辟的各种可能之外,实在说不出别的什么。人类不时地发现新东西,去思考,去行动,去具化:这就是思想。我们是富有灵活性和适应能力的动物,我们文化创造力的范围似乎是无限的。如果信息崇拜通过贬低我们的经验、记忆和直觉而抹杀了这些创造力,将是巨大的损失。

看来有些计算机科学家正在这样做。他们相信他们在计算机上通过编制带有随机因素的程序就可以模拟我们的创造力。(在上一章中评论的 Logo 作诗程序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它可以使程序的结果不可预科,它一直被认为是“创造性的”。但这种人为的随机性和真正的创造性毕竟有天壤之别。信息处理模型又一次用来抹杀这种区别。在人的意识中,创造性的思想有鲜明的意义,它与以往的经验联系在一起并产生信念。而计算机产生的则是一种相当于肌肉痉挛的“创造性”,它不可预测,又毫无意义。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内容比较明确的经验:我们能一字不差地死记硬背一些东西,如精确的说明书、程序、名称、地址、事实、数字、指南等。这种经验才是计算机存储器中的东西:名副其实的信息。我们描述心理活动的词汇不能清晰地区分这些不同层次和性质的记忆,我们只有一个词表示过去的记忆。我们“记住了”一个电话号码,我们“记住了”改变我们生活的痛苦事件。把这些不同层次的经验通通归在醒目的“信息”名下,只会降低我们生活的质量。

帕斯卡告诉我们:“灵魂自有其理性所不知的理性。”我以此话来说明

人的意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观念,它们来自混杂的经验之中。尽管这些观念可能会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或相互矛盾,但不管好坏,却是强大的信念来源。在涉及“理性”的争论中,信息几无立足之地。相反,我们必须根据自己的信念去检验和尝试,寻找构成观念的经验。我们必须做你们在读这些文字时正在做的事情:思考呈现在你们面前的我的信念。你们停下来仔细思考,努力发现我在伦理和哲学方面的倾向。当你们把握住我提出的观念时,你们在思考它是否能够对我引出的经验产生共鸣。你们也许会时常驻足于意义的精细微妙,而掠过一些具体的资料。你们也许不时发现一些为你们所认可或反对的推论或隐含的假定。也许你们感到一些推崇之极的价值受到了挑战并急于捍卫它们。

很难说这种批评性的思考会是怎样的形式,但有一件事应该是明明白白的:它决不是“信息处理”。它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给予与获取的交流,各自引导它们的经验。它是思想的游戏,世上所有数据库中的信息都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