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导思想

如果存在我们希望传授给学生的思维艺术，它主要就是要显示意识在不同信息量的情况下是如何活动的，把可靠的归纳与直觉分开，把假说与轻率的偏见分开。但就我们此时的论题而言，我想转移到信息量的另一端，在这样一个极点，信息变的越来越稀少，最终几乎消失。一旦我们跨越这一点进入信息完全不存在的区域，我们会发现什么呢？

我们发现了各种最有风险的观念。但它们也可以是最丰富和最有成果的。因为我们在那里找到称之为“主导观念”这一伟大的伦理、宗教和形而上学的学说，它们是文化的基础，一直占据我们思维的大部分观念不是这一类思想，它们多是一些很一般的归纳。但从此我将强调这些对我们生活有巨大影响的思想，因为它们始终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意识的基础中，不知不觉地塑造着我们的思维。我之所以重视它们是因为它们与信息的关系很有意思， 这个关系是我们讨论的主题。这些影响世界的思想不以任何形式的信息为基础。因此我将使用它们去强调观念和信息之间截然分明的区别，而信息崇拜极力想抹杀这种区别。

让我们用一种对我们社会很有影响的思想为例：人生来平等。

这一人人皆知的思想永远不会丧失对我们的影响。从这个观念出发，几代人在法律和哲学上争论不休，政治运动和革命层出不穷。这个思想立即打动每个人的心灵，从而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它是我们个人认识的一部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但这一观念从何而来呢？当然不是来自某种信息。那些创造这种思想的人并不比他们的先人占有更多的有关世事的信息，但毫无疑问，这些先人们一定会对这个宣言感到震惊。他们占有的信息太少了，我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世纪后期的人会以为这根本不足以支持这样一个关于人性的普遍论述。不过，为捍卫（或反对）这一断言抛头洒血的几代人却并不为信息所左右。这一观念与信息没有任何关系。人们也许会绞尽脑汁去设想一条证明或反对它的研究路线。实际上，凡是在试图进行这种研究的学科中（如固执的人工智能理论家们），其结果，就像有关的批评家很快指出的那样，准是背离这一观念的真实意义，而这个观念与测量数据或研究报告、事实或图表没有任何关系。人人平等的思想是关于人在其同类眼中的基本价值的论述。在历史的某个关键时刻，这一观念产生于少数激荡着道德情感的思想家之中，是一种对不能再接受或容忍的极不公正的反抗。它由少数人传向众人，在大多数人中得到广泛的响应，很快成为一个时代的战斗口号。凡是影响世界的思想都是这样。它们不是来自于信息，而是诞生于绝对的信念，它在某个人、少数人，然后在很多人的灵魂中燃烧，当思想传播到其他的人群时，在那里可以发现有更多的具有相同经验的人一引即发。

这里列出更多的观念，其中一些很有影响力，它们尽管很简练，却是人类社会的哲学、宗教信仰、文学和法律无数次变迁的主题：

耶稣为我们赎罪而死。道可道，非常道。

人是一种理性动物。

人是堕落的造物。人是万物的标准。意识是一张白纸。

意识是由无意识的本能控制的。意识是遗传原型的集合。

上帝是爱。上帝死了。

生命是一段旅程。生命是一种奇迹。

生命是无意义的荒谬。

在每种文化的精神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观念的精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有的崛起为卓越，有的退降成陈腐。因为我在此简约地列出的观念都是文字化的，所以它们很容易和预期结果相混淆。它们的文字结构与一条信息相同，如“乔治·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位总统”。但它们当然不是事实时陈述，就像伦勃朗的画、贝多芬的奏鸣曲或玛莎·格雷厄姆的舞蹈不是事实的陈述一样。因为这些也都是观念，它们是完整的模式，宣告人们通过灵感、顿悟或一生缓慢的智力增长所发现的事物的意义。这些模式从何而来？是想像力对经验进行加工后得到的。就像观念整合信息一样，经验在生命途中流经我们时，观念整合它野性的洪流。

这是弗里茨·麦克裕普观察“信息”和“知识”之间的明显区别时提出的观点。（他在这里使用的“知识”与我所使用的“观念”是完全同义的， 即一种完全的模式。）他告诉我们：“获得信息可以靠告知，而获得知识只能靠思考。”

“任何经历（并非由从环境得到的刺激所归纳出的偶然的印象、观察， 甚至‘内在的经验’）都会产生导致个人知识变化的认识过程。因此，新的知识可以在没有收到新信息的情况下获得（这一论述在涉及主观知识时是当然成立的，但是所谓的客观知识也都是来自前人的主观知识）。”

因此，观念，尤其是主导观念，支配经验。它们可以在不同的层次这样做，既可是高雅的，也可是低俗的。并非所有的观念都是人道的，某些声称要影响整个世界并可能成功的观念是危险、邪恶和具有破坏性的。希特勒的

《我的奋斗》是一部充满毒药般思想的著作，它产生于复仇和愤恨。但在短时期内，它们在危机四伏的社会中成为了有影响的观念。没有一个曾经读过这本书并憎恨它的人会整合书中的经验，因为作者从材料中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没有一个曾经读过它且推崇它的人在乎其信息的精确性。该书的吸引力， 无论人们接受它或拒绝它，在于其不同的意识。

这里还有一些观念，至少按照我的观点，它们就像是毒药： 社会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自身利益是人唯一可靠的动机。即使天崩地裂也要行使正义。 盖棺论定。

好人长命。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管是好是坏，这是我的国家。

正因为某些观念（而且为数不少）是残忍和致命的，所以我们需要学会

如何灵活地应付它们。观念引导我们进入别人的意识，体验别人的经验。理解一个观念就是理解它的创造者和捍卫者的生活。它意味着了解他们灵感的具体来源，他们的局限，他们的弊病和盲点。我们的学校必须向年轻人进行这样的教育，即让他们借助别人的思想去见识其他人的灵魂，包括从自己的经验中得出自己的看法。思想封闭的人在判断方面易流于乖张和狭窄，不容人和充满戒备。埃米尔·加蒂埃曾经说过：“没有比仅仅持有一种思想更危险的事了。”

另一方面，能够兼容并蓄的人具有更精微地作出评价的能力。他能自由

地运用经验，并且能有鉴别地与他人的经验进行比较，谨慎周全地选择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