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计算机与纯理性柏拉图洞穴里的阳光

通过上面几章的详细论述我们看到,计算机存储及检索数据的能力是近乎无限的。计算机这一最鲜明也是最具实际功效的特点深受那些满怀信心迎接信息时代的人的青睐。他们要做的是把计算机与数据库(目前世界上共有上千个数据库)联结起来,使信息进入公众的家庭和工作场所。

有人把计算机称做“数据处理机”,这种称呼容易使人忽略这样的事实: 计算机运行中浑如一体的“数据处理”的过程实际上包括了含义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计算机可以存储数据,也可以处理数据。这就是说,为了对数据进行比较、对照、分类和删除,计算机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处理输入的数据。数据可能是一组数字,可以用数学的方法处理;数据也可能是一些姓名、地址、医疗记录、人事档案和技术说明书,它们同样可以由程序来加以整理、排序、筛选或按指定顺序存放。比如,人们要求计算机为某一商务活动打印出各项背景材料,计算机除了提取输入的所有相关资料外(比如库存量、办公费用、赢利状态、季节性销售等情况),还可以根据程序组织数据。即便编制一份简单的邮寄名单,也需要依照特定程序重新组织数据库里的数据, 如为提高某一期刊的订数按邮政区域集中订户姓名,或者根据信誉、种族及年龄情况删除某些订户。

数据和处理在计算机的大部分运行里浑然一体,人们很少想到这是两种不同的功能。然而它们的确不同,可以分别评价。数据的存储功能把计算机与保存记录的工作联系起来,以往用分类帐目和文件柜橱保存记录,现在已渐渐被电子数据库替代。计算机的数据存储功能模仿了人类的记忆功能,而数据处理功能则代表了技术发展的另一侧面。计算机是由早期的加法器发展而来的,它模仿了人类的理性活动。在许多计算机热衷者眼里,数据处理功能是计算机最重要的功能,他们赞叹计算机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绝对的准确性完成冗长的逻辑和数学运算的能力。他们认为计算机的数据处理功能已经十分接近人脑的思维。

在本书的第四章里,我们谈到西摩·佩珀特编制的 Logo 计算机教程。Logo 教程是一个几乎不涉及数据的计算机的应用实例。佩珀特认为它的内在价值在于它能够传授“程序化的思考”,以数学家认为十分重要的方式培养人们理性推断的能力。他认为,应该教育儿童“像计算机那样去思考”,他相信计算机有能力像人脑那样思考,因而它也可以帮助儿童学习人类的思维技巧。

那些赞美计算机保存和提供信息这两大功能的人往往低估了思想的价值,尚且不说他们对于可能思想的价值一无所知。他们和许多凭经验办事的人一样,认为理论无须指导想像,信息也会自动地转化为知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计算机采用的一项技术成果,即程序化思考,恰恰脱胎于一种截然不同的哲学传统,一种与纯理性思维密不可分的哲学传统。计算机从理性主义那里借鉴了人人信服、生生不息的思想,即使这些思想与任何形式的数据或人类经历毫无关系。它们是理性独自发现和经过思维的逻辑结构形成的数学思想。

在哲学史上,数学屡屡被当做一门最重要的知识,它理应超脱于感觉和

观察测量到的数据。伯特兰·罗素曾经写到:

“数学是永恒和精确真理的主要基石,也是超感觉概念世界的主要支柱。几何学研究精确的圆形,然而在可以感受到的物体里却没有绝对的圆形。不论我们如何细心地使用罗盘仪,总是会有误差和例外。这里要表达的观点是,所有的理性推断都有理想化的结果,但总和可以感受到的事物存在着差异。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思想比感觉更高贵,思想的对象总是比可以感受到的事物更真实。”

柏拉图认为几何学是一门最可信赖的科学,他对数学思想的上述观点作过经典性的阐述。他认为,几何学思想是人类生而具有、可以作为思维基础的思想。在充斥着迷惘和谬误的生活里,我们需要仰仗数学的明晰来辨明方向。在著名的《洞穴寓言》里,柏拉图把人类描绘成一群可怜的奴隶,他们由于自身的缺陷只能栖身于阴暗的地穴中,那里望不见穴外的万千气象,只能看见折射入穴的昏暗影像,也不知道什么是永恒和真实的事物。在这个破乱的囚牢里仅有一缕遥远的、忽隐忽现的阳光射入,只有真正的哲学家才能慧眼识得。这缕阳光就是纯理性的力量,它以数学为其精粹,向我们昭示永恒真实的知识,昭示超越时间和人性弱点的明净的知识形式。

多少世纪以来,哲学家用了各种方式探究柏拉图的知识理论和这一理论给数学带来的神秘感。所有的研究都有一个恒定的品质,即对数学思想的迷恋,也就是对数学和数学逻辑结构所具有的明晰性的景仰。数学逻辑现在仍然用于现代科学之中,并且在控制论和信息理论中得到新生。这两门新学科或许已经摒弃了柏拉图的神秘主义,却仍然保留了几何学的精确性。有趣的是,掀起信息崇拜热潮的计算机技术本身却是一系列数学思想的产物,这些思想与信息毫无关联,从而最好地证明了思想的第一性。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由于计算机日趋灵巧(速度更快,容量更大,程序

也更复杂),计算机专家常常表露出对这一机器名称的不安情绪。最新的计算机教科书通常开宗明义地告诫学生,计算机不再只是一种计算器械,它已经跨越了初级阶段,成为含义最广的一种人工智能机。玛格丽特·博登谈道:

“重要的是必须认识到计算机不仅是‘吞噬数字的机器’,也不仅仅是超级的算术机器,虽然对人工智能了解不多的人通常会这样认为。计算机并不吞噬数字,它的实质是符号控制⋯⋯最初为了解决数学问题而发展起来的数字计算机实际上是多功能的符号处理机⋯⋯

“‘计算机’和‘计算’这两个词,使人错误地联想到算术一类的含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两个词是不幸的。以往人工智能的定义是‘将智能作为一种计算方式进行的研究’。这个定义并不隐含智能就是计数的意思。智能也许可以定义为:根据既定的任务,创造性地控制符号或者处理信息的能力。”

诚然,从昔日的超级加法器发展到今日的计算机,其间经历了漫长的自身演变过程,然而在很大程度上计算机科学和计算机“智能”是极大地借助了数学的神秘性才赢得在大众文化中的崇高声誉的。计算机科学家认为计算机是“会思考的机器”,也许有朝一日会比人类思维得更好,因为计算机与数学这一被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认为是最精确、最富效率的思维形式有着悠久的历史联系。许多计算机热衷者认为计算机的前途在于它能够生成一种智能并将数学的精确性应用到所有的文化领域。计算机的符号存储也许将不再局限于数字的形式,人们还是希望更高级的程序能够以数学推理式的严谨逻辑处理形态各异的符号。弗里茨·马克卢普提出的论点是,“计算”这个词的

含义很广,计算机处理的一切运行过程都可以称为“计算”。这个论点在公众当中引起了很大混乱。假如一位认知论专家撰文讨论人工智能的程序,普通人读了几行之后就会误认为“智力活动就是计算过程”,他们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数字计算的过程。这样的认识肯定是错误的。

然而正是这个错误的认识才使人们轻易地相信,任何经过计算机处理的信息都具有纯数学的绝对精确性,因而抬高了计算机的声誉。在计算机领域, 尤其是人工智能领域里的众多见风使舵之徒虽然羞于承认他们和柏拉图神秘主义一脉相承,但实际上还是利用了公众头脑里的认识混乱散布了有关计算机的各种神话。

古老的柏拉图神秘主义经常和不可捉摸地浮现在计算机领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柏拉图相信,人类肉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使人类无法获得最高形式的知识。几何学研究是一种净化感觉的方法,它可以使思想摆脱肉体死亡的影响。读一下罗伯特·贾斯特罗《宇宙思想》中的一个片断,我们便可看到他那苦行僧的风格和数学的思维方法与柏拉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思维科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大胆的科学家便可把自己的思想转移到计算机的金属网络中。思想是存在的灵魂,因此可以说这位科学家已经进入了计算机,并在里边居住。

“人类的思想一经放在计算机里,就摆脱了人类肉体的种种弱点⋯⋯思想便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机器成为它的躯体,它成为机器的灵魂⋯⋯

“在我看来,这是宇宙间智力生活的成熟形式。安居在不会破损的硅制房间里,不受生死轮回的拘束,这样的生命才是永恒的。”贾斯特罗用拟人的方法想像出计算机把人类变成一个“不死的种类”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