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在的智能

不论当今乃至今后的智能计算机发展到何种程度,都无力解决人类真正面临的问题和关注的焦点,因为它们毕竟是外在的智能。

——约瑟夫·韦曾鲍姆

计算机科学擅长用非常简单的原理编制非常复杂的程序。很多计算机用户也许没有意识到,计算机所做的一切只是根据几种基本的逻辑关系进行快速运算。这些逻辑关系是“与”“或”“相同”“不同”“意指”。计算机的各种功能几乎无一例外地遵循着如下的简单规则:

甲和乙相同,则甲乙可以合并;

甲与乙不同,则将甲归入另一地址;

甲是这样,乙也是这样,则将甲乙归入同一类; 甲是这样,乙不是这样,则将乙排除;

或者是甲,或者是乙,则作出选择。

这些非此即彼的选择规则被统一转换成二进制里的 0 和 1,通过晶体管的开关通道和谐地运行。计算机里有三个和谐共存的层面,第一层是由半导体器件控制的电子开关;第二层是电子开关基础上的二进位制算术;第三层是二进位制算术基础上的有效程序(即程序设计思想)。这是一幅人类的自觉行动和肉眼看不见的物理现象互相交融的景象。支配这种互动过程的编制规则一旦变成复杂的程序并飞快地运行,计算机的作用便非同小可。尤其程序中包含了概率、优先及均衡等概念时,人们便误认为机器里有一个小精灵在工作,它在里面思考、选择乃至作出最后决断。实际上,这是计算机根据严格的数学规则和物理定律运行而产生的智能。一些计算机专家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些程序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扩展成某种智力。以数学为特征的格式化数据处理方法能够模仿人脑的多少功能呢?比如直觉、创造力和判断力?

一种称为人工智能的研究项目提出了这样的课题:用各种方法将尽可能多的思维种类编入程序,让计算机模仿人类的思维。人工智能是一项富于挑战性的研究,它所研制的程序比十年或二十年以前此项研究刚刚在一些大学起步时某些评论家所估计得更复杂。人工智能有几项备受推崇的成果,其中包括几个“专家系统”,它们可以向外科医生、地质学家、化学家以及遗传学家提供极有价值的帮助。本质上,这些专家系统是一些集特定领域的专家的工作方法为一体的程序。比方说,一位外科医生可以把一组症状输入计算机,计算机整理这些症状并且提出专家们一致同意的诊断意见。这种系统的逻辑很简单,专家从不同的病人身上观察到一些共同症状后,便可得出相同的结论。当然,专家也可以观察病人的外表,直观地发现问题,如病人无精打采、目光呆滞或者一脸莱色,这些症状是很难编入程序里的。专家固然精通本行,但是也有可能忽略其擅长领域之外的一些至关重要的因素。灵巧的专家系统软件除了向有血有肉和最终将依据自己的判断作出决定的外科医生提出建议外,是否还能在发生医疗事故时承担最终的责任是极其值得怀疑的。

和人工智能的研究进展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并没有达到五十年代初期一些热衷者所期望的程度。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人工智能为了求得自身发展,以夸张和蛊惑人心为其特色。这个领域的权威向公众允诺计算机可以进行语言翻译,可以理解演说和处理视觉形象,可以制定法律、政治及财务方面的政策,总之它将在各方面超过人类的智能。说起制造计算机神话, 计算机专家并不比广告商逊色。赫伯特·西蒙和艾伦·纽厄尔于一九五九年预计“在看得见的将来”,他们研制的计算机的能力“将和人类智力并驾齐驱”。马文·明斯基进行过更加雄心勃勃的预测:

“在三年到八年的时间里,我们将研制出具有普通人一般智力的计算机。这样的机器能读懂莎士比亚的著作,会给汽车上润滑油,会玩弄政抬权术,能讲笑话,会争吵。到了这个程度后,计算机将以惊人的速度进行自我教育。几个月之后,它将具有天才的智力,再过几个月,它的智力将无以伦比。”

这是明斯基一九七○年的预测,即使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同事都觉得这个预测太过夸张。他们相对地比较清醒,认为达到这样的目标还需要十五年。不过他们都同意明斯基的见解:终有一日计算机将“把人类作为宠物对待”。

人工智能研究进行下意识的自我吹嘘的原因十分简单:大量的资金注入了这项研究。人工智能研究以及稍后诞生的有关学科,即认知科学,是过去二十年投资最多的两个研究项目。人工智能的公共形象和投资规模在近二十年间依其自身成功的程序出现过几次大的波动,近期又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它在军事工业的开支中也占了较大的比例。人工智能研究正在研制更复杂的新一代计算机,即所谓的第五代计算机,这已经成为计算机工业的希望所在。人们指望人工智能研究能够取得重大的突破,有助于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产生高度灵巧的机器,从可以与人对话的电冰箱一直到自动化的战争工具。如果所有的发明都付诸生产,那么到九十年代中期,人工智能将成为市场的主宰,其产品的年销售量大约在五百亿美元。迈克尔·拜沃特在伦敦出版的《观察家》一九八五年第十一期上写道:“美国国防部官员一听到人工智能这几个字就会情不自禁地垂涎三尺。”

人工智能研究和认知科学适时地利用了这股投机性的投资浪潮,它们的专业兴趣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研究经费而进行不着边际的商业宣传。一些大公司如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通用数据公司(Data General)、数字设备公司(Digital Equipment)以及五角大楼防务应用研究署与一些名牌大学签订了收益颇丰的协议,以促进必要的研究。这种做法并非没有受到来自计算机界的批评。一些人担心军事工业对这两项研究的巨大投资将严重扰乱研究步骤,另一些人则忧虑(虽然已为时过晚)信息技术和五角大楼联姻将带来道德上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一些人指责人工智能的宣传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以致不屑掩饰明显的欺诈。人工智能也许永远也不会达到它宣传的那种程度。在计算机械协会一九八四年的年会上,IBM 公司的刘易斯·布兰斯科姆提出了质疑。他在谈到人工智能时说:“目睹其他领域的研究人员过分吹嘘诱发的大众不切实际的期待心理和过去几年的离奇宣传,我们不无忧虑。”

IBM 公司的前员工赫伯特·格罗什的指责更加尖刻:“不论第五代计算机还是人工智能,这位皇帝两脚以上的部位都未挂一丝,他只穿了一双厚厚地镀着一层金粉的破鞋,这双鞋叫做专家系统软件。这套软件虽然有用,但三十多年前早已有之,研制第五代计算机的好汉们所做的一切,只是给它重新贴上一个标签而已。”

人工智能研究在实现其被夸大的目标的过程中应当清醒地认识到,人工智能一旦超越了纯理性的疆界,或者试图把纯理性的规律向现实世界推广, 便会显出数学思维的众多局限。

当战后第一代计算机开始进入大学时,计算机专家编制了一些游戏程序,如联线游戏、国际跳棋和国际象棋等,成绩卓然。就像大多数十岁左右的孩童那样,计算机很快地掌握了联线游戏的取胜方法,国际跳棋的诀窍也很快掌握。第一个国际象棋的程序早在一九五七年就已问世,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达到“大师”的水平。这些成就给予人们巨大的鼓舞:“计算机连如此困难的任务都能完成,其他任务自然不在话下。”

事实上,人工智能在层次较低的另一种智力活动中遇到了最挠头的难题。一方面,计算机在游戏中的取胜能力令人吃惊,而另一方面,计算机在需要用“常识”和“自然语言”处理问题的领域里则显得一筹莫展。比如说, 我们要给下面这段日常生活编制一套程序:

你想了解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去了解呢?假定你去读报。报纸放在了哪里?在门前草坪的某个地方。显然,你应该走出门去,拿起报纸, 然后带进屋来。这当然没错。除非是下雨。要是真在下雨,你当然不希望被淋湿。怎么才能不被淋湿呢?可以穿上雨衣,然后再出去取报纸。

这是一个真实的研究项目,由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计算机学系艾尔弗雷德·P·斯隆基金会提供赞助。这个项目需要编制一个有效程序,以合理的步骤确定是否正在下雨,雨有多大,是否要穿上雨衣到外面取报纸。当然,这些行为都是模拟性的,计算机不会真的离开实验室,为了报纸而在校园到处寻找。

完成这个任务似乎是小事一桩,但计算机要完成这件小事则要编出很长并且很详细的程序,而且肯定会有许多漏洞。如果还能选择雨伞,或者淋到什么程度才愿意打伞或者穿雨衣,那么程序将会是一个谬误百出的大杂烩。这难道就是人类处理这种常识性问题的方法吗?当然不是。不过这却是计算

机完成上述任务的唯一方法,并且是一种很拙劣的方法。

从这项研究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具有深远意义和嘲讽意味的真理。人工智能和认知科学最有价值之处在于它们证明了数学逻辑无力解决现实世界里的许多问题。人类根本不是用有效程序的方法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的。我们可以拥有一台能把大师将死在象棋棋盘上的计算机,但是这台计算机也许还没有聪明到懂得如何避雨。这就是说,计算机的模拟思维方式和人类的实际思维方式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实际上,在诸如数学和国际象棋这些计算机最擅长的领域里,这种差别依然可见。我们在第四章里讨论过,人下国际象棋或者解决数学问题的方法完全不同于计算机。人类的思维通常具有突发、随意和模糊的特征,它能不加思索地认定在门前草坪上拿回一张湿透了的报纸早已毫无意义,因而改成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人类下国际象棋和解决数学问题时也同样具有随机性。

从数学和国际象棋的思维模式发展起来的有效程序是人工智能在理解人类思维方面取得的最出色的成就。然而,一些评论家认为,这些有效程序的真正思维仍然是外在之物。假如这种认定正确,我们则更有理由关注软件控制的数据方式。程序的数学严谨性或许不是真正数学思维的结果,而是对数学思维的拙劣与机械性的模仿。作为信息技术根基的古老的数学魔术可能会被误用。计算机不过是模仿了思维的特征,却要求得到与其自身并不相称的权威。

人工智能与认知科学领域里的一些人错误地认为有效程序的漏洞性其实无关大局,一些正在开发的程序将足以弥补这些漏洞。如何让计算机完成某种带有感情色彩的任务呢?马文·明斯基向我们作出了保证:

“我们可以把思想编入程序,也可以把感情编入程序。我们可以把勃然大怒的情绪编进程序,虽然它是一种无意识的愤怒。这不会太有趣。我相信, 如果我们明确了设计思想,决定了我们需要输入哪种感情,那么编制情绪处理程序就不会是一件难事。”

持这种肤浅观点的人认为,除了那些无法编入程序的含混、微妙和无法计量的东西以外,人类的各种活动都可以归结为若干个范围。我们可以用关键词编制一套程序,根据一定的规则将输入的信息分门别类地纳入“浪漫情感”,“家庭恩爱”和“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三种情绪。如果“浪漫情感” 开始工作,计算机就会打印出“我爱你”,或者更热烈一点的“我真的很爱你”的字样,随后会出现用括号括起的感叹符号。计算机甚至可以储存爱情诗集以备引用。

一些人工智能专家认为,在开发更高级程序的漫长过程里,这种极其简单的有效程序只是刚迈出的第一步。研制感情处理程序的结果令人沮丧,人们已经放弃继续研究的打算。然而从某种意义讲,真正的危险在于人们从未减弱对这一初步研究成果的热情。这部分成果由于逻辑上极其严密,容易使人产生信赖。人们把它看做是一种名副其实的进展,这本身也许就是目的。这种看法好似把一张粗糙的漫画像与精心绘制的标准像相比,甚至和真人的面容等量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