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不保魔临末日

“保险库”里的人也并不那么保险。大约 1970 年初,突然来了几个人, 很神秘地要我揭发、交代陈伯达的问题,讲了很多,好言相劝。我问我们: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讲的是真话还是想捉弄我?希望你们的态度放老实点。我已经被捉弄糊涂了,被折腾够了!前不久,你们还划了个‘钢铁圈’, 里面的六个人中就有陈伯达,是受到绝对保护的。连名字都不能提及,而今天却要我在太岁头上动土。收起你们这一套把戏吧,我不上当!”他们则苦苦劝说,捶胸发誓说他们不是耍圈套,而是有上级和毛主席、党中央的机密紧急指示。今天来,也还只是秘密调查,收集材料,在这里说的也还不能公开等等。我表示要考虑两天,待弄清问题再说,他们只好答应。我又问:“那么那个钢铁圈还存在不存在?”他们马上回答“没有什么钢铁圈。”我又说: “你们曾经宣布的六个人不许触及,只要触及其中任何一个人就要犯罪,还有效没有?这个罪我是犯不起的!”这使他们大伤脑筋。于是他们再次来时, 把毛主席亲笔题词的复制件拿来给我看。那是几个大字和几行小字,原文已记不清了,大意是说陈伯大大闹庐山,几乎要翻天覆地,不待庐山会议开完, 便不辞而去,不知所向何方。看了毛主席的题词,我答应写有关陈伯达的材料。他们嘱咐我,写好后,不可交任何人转,只要告诉公务人员,他们自己就会来取。

我当然实事求是地,据我所知,一是一,二是二地写了材料。但他们还是不断纠缠,反复“启发”我、提示我,授意我添油加醋,我说不能画蛇添足、弄虚作假。他们却说。“你只管写,不要你负责。”我反驳说:“这是什么话?!我写的材料,却不要我自己负责,那还行?!既然你们认为可以弄虚作假、胡说乱写,那你们自己按需要去编造岂不更好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正是利用了我的交代,而后加以歪曲,并偏造“中央文件”,其中说:‘苏修特务’师哲检举陈伯达⋯⋯”背后给我加上罪名,以加重陈伯达的罪过。何其卑鄙?!实际公开批判陈伯达,是我写了陈怕达材料的六七个月之后开始的。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陈伯达被揪出后,可以想见康生那种危哉殆哉、战战兢兢、不可终日的鬼样子——他同陈伯达的拉扯关系是永远也交代不清楚的!但是,“吾发之,吾能收之”。康生只不过大大地虚惊一场,而真正后台却是林彪。

林彪摔死,我当时当然不会知道,但很快就来人了。来的还是那位操着胶东腔调的干部,另有二人相陪。这位干部绝对没有了以往的神气,而是一副哭丧相,看到他,我也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要我揭发交代林彪的问题、我同林彪的关系等。我很乐意谈,于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向他们讲起了林彪三次访问莫斯科的情形、同高岗的会面和交谈的情形,又如何经过高岗给毛主席捎信等等。我谈得很上劲,这位干部却不耐烦,他心不在焉,听不下去,终于阻止了我的话。我十分惊讶!而他竞以十分沮丧和难过的表情说: “人都粉身碎骨了,还谈他干什么?!”看来,大戏快到终场了。

戏太大,尾声就不会大小。北京外语学院(前身是俄专)一批 20 岁上下

的青年学生也来“提审”我。我离开该校已 20 多年,与他们可干?他们由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带领,从上午就来到了,监狱的工作人员对他们说:“快吃

中饭了,不能提审。”饭后又说:“要放风,不能提审。”可怜的娃娃们就这样等着。放风后,工作人员对我说:“有几个青年学生要找你谈话,但不着急,等一会儿再去。”最后带我去了,屋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开口就宣布“纪律”,老一套。宣布完了说:“如果违反了这三条纪律,就要打烂你的狗头!”我问:“谁的头?”他们紧张了一下,其中一个说:“你的头。” 我又问:“我的头怎么会长在狗身上?”他们无可奈何,在这里他们不敢动武。接着提了几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一、“为什么你要建议成立‘俄语专修馆’?”二、“为什么你要把俄专的教室、图书馆、食堂等处的名称都用俄文写成?”三“你任用过你的私人吗?”四、“张锡祷是怎样到俄专的?” 我说:“你们太辛苦了。”看守人员在门旁听着,也忍不住鄙夷地一笑,并催促他们快点收场。其实他们并无意弄清任何问题,只不过出于好奇,找借口来欣赏这座“高级监狱”而已。

前后审问过我的,不下百十人。但真正有自己头脑的,充其量不过一二人,其余全是稀里糊涂给人当棍子。

自 1972 年起,由一个青年战士专管二楼犯人,他 20 多岁,一口胶东话, 有时同我聊聊,问长问短,表示对我很关心,我也表示愿意帮他做点什么, 于是他告诉我,他们学习抓得很紧,但常遇到困难,特别是有些引用马克思、列宁的语句,既不知道它的出处,又不能深解其意,像此类问题,想来问问我是否可以?我十分高兴地满口答应:“只要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从此,他就有时带着问题来找我进行探讨。研究过三四次以后,我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他做的事情?他说图书馆的《马恩全集》全都需要包上书皮,以防损坏,问我愿不愿意做这件事?我的答复当然是肯定。于是他把书和必要的用具陆续送来。我花了几天功夫,把两套《马恩全集》几乎全部包上了书皮,并题写了书名。他很满意,对我也更关心了,有时我想吃青椒、葱、辣椒、盐、蒜、酱油、醋等等,他都想方设法给我弄来。有时厨房没有辣椒, 他竟到狱外向群众讨要点来。我很感谢他,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可贵的、真诚的友谊,而我的身体也迅速肥胖起来。

1975 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时,5 月的一天早晨,这位青年招呼我收拾行李。我知道这是要释放我,因为在押犯人己有许多人出去了。每天都有成批的人出狱。他让我把公物全部整理出来,只带属于我私人的东西,那条大棉被,是监狱发的,但归个人所有了,他极力劝我带上,并动手替我包装。但是我想的是:“把一切屈辱的痕迹都留在这里”,所以坚决不要。现在想起来,也许他是对的,我没有留下半点铁窗的“纪念品”。他把我的行李搬到监狱的大门口,装上汽车,然后站在高台上⋯⋯我们的友谊再深,此时此地,他却不能挽留。他表情凄惨,心事重重地向我再三招手送别;我也同样, 几回首⋯⋯

在监狱的十多年中,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拿我自己的俄文版《列宁全集》对照狱中图书馆的中文版《列宁全集》,从头至尾校对了一遍。开始时,由于管理人员不懂俄文,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所以不许我看,当我向他们解释这是《列宁全集》时,便没有理由禁止我了。我发现第 28 卷以后的各卷误译甚多,有的我批在书上,有的作了记录。出狱后把我的意见告诉了编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