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母亲

虽然在同毛泽东的初次会面时,他对我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但他并不就此止步,他还要对我有更多的了解。在以后的闲暇时间里,他仍要我谈自己的出身和经历。我也愿意毛泽东对我有更多的了解,所以,只要他愿意听, 我就谈。

我向他介绍了我的出身。

1905 年农历 5 月 24 日(公历 6 月 30 日)我降生在陕西省韩城县(今韩城市)井溢村。

在我降生和度过幼年、少年的家庭中,谈得较多的是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太贤惠,我太思念她了,总是不知不觉地想她、谈她。

母亲出生在韩城西原村一户富有的吉姓家庭。幼时,听大人们这样说: “一天早上,我的外祖父起床后来到院中,一阵清香扑鼻,他以香觅踪,发现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开放了,只此一朵!而花开之时,也正是我的母亲降生之时,外祖父正在为刚刚来到人间的女儿思考着名字,看到玫瑰花仅仅开了一朵,又是那样的婀娜多姿,他默念着“一朵红,一朵红”,忽然灵机一动:“对,女儿何不叫‘一朵’!”这就是我母亲名字的来历。

母亲自幼生活的那个家庭,物质生活是比较优越的,但是孔孟之道,而“三从四德”是教育女子的核心。她就是在这种封建礼教的束缚下,15 岁做了媳妇,苦难便伴随着她的终生。

现在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是最无忧无虑,求学上进之时。可是那时候的女子,十五六岁就算是大人了。我母亲是千千万万劳动妇女中的一个典型。她那矮小瘦弱的身躯,童稚未脱的心灵,却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

她伺候公婆,一丝不苟。从 16 岁就生儿育女,共生养了 9 个孩子,长大

成人的 7 个。在那个年代,孩子的成活率如此之高,应该完全归功于我的母亲。每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她不让他们受到半点的委屈,除了田间的农活外,全家十来口人的吃、穿、用都出自她的双手。而她的针线恬和食品制作,在全村都是鼎鼎有名的。妇女们都以她制作的衣物、饮食为最高标准, 推崇羡慕之至。

现在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治家能手,全家的顶梁柱,却备受虐待! 在那个愚昧野蛮的时代,婆婆以虐待媳妇为享受;丈夫骂妻子是他的“尊

严”。我的母亲每天生活在恐怖之中。只要听到丈夫同婆婆嘀咕,或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就吓得哆嗦成一团,因为紧接而来的就是拳脚相加,她的身上总是伤痕累累。

他们的打骂是不需要什么理由,更无需讲什么道理的,什么都可能成为他们打骂的借口。例如:有一次母亲搬粮食,她端着装有几十斤面粉的簸箕从院子穿过。由于沉重,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脸都挣得通红。婆婆却说她看到大门外的野男人,所以脸红了。不用说,又是一顿毒打。(因此,我也悟出:“欲加之罪,患何无辞”正是伴随封建主义而存在的,在中国有着很深的根源!)

曾经给过她无限温暖的娘家,对她的苦难却是丝毫无能为力,因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

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仍以孝敬公婆、做贤妻良母为本分,忍辱负重,忍

气吞声。因为在那个社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公认的道德准则,绝不能越雷他一步。

我长到 13 岁时,便以男子汉自居,挺身而出,捍卫母亲。父亲大概意识到得罪不起儿子,才渐渐停止了对母亲的虐待。后来听我的女儿秋朗说:她的祖母在我离家的十年中,常常因思念她的长子(我)而落泪。

(秋朗夹叙:“现在照顾我父亲的阿姨常说:“你爸爸那么大岁数了, 说起他妈掉眼泪。”可见他们母子情深,可见他太同情我的祖母了。其实我和他一样,说起祖母,眼泪总是止不住。)

我的母亲只活到 51 岁,那时我正在苏联,既未能对她养老,更未能力他送终,遗憾之至,奈之何哉?

毛泽东在听我这些叙述时,颇为动容。原来他也有一位善良的母亲,他也非常爱他的母亲。他说他的母亲从不训斥他,不指责他,但他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

1919 年他在长沙教书时,母亲患病,他把母亲接到长沙治疗,不幸病情

恶化,与世长辞,终年才 53 岁。他当时写了《祭母文》寄托哀思。他还给我背了一遍,我未能记住。后来我到韶山参观时,在他父母的合葬墓前,看到了这块碑文,并仔细阅读过。记得前面几句是:“吾母高风,首推博爱。逻选亲疏,一皆覆载;恺侧慈祥,威动庶汇。爱力所致,原本真诚;不作诳言, 不存欺心⋯⋯”

我们的母亲多少相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