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搏斗孤军不孤

反正我是被康生捏在手心里了,他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的。与其这样慢慢地被折磨死,还不如自杀算了,既可少受点罪,也是表示抗议,于是我千方百计收藏一根大针、一个铁片(可以磨利刃)、一根铜丝(可以触电),再用布条搓成一根绳子(可以上吊)。准备这么多,是因为哪一种方法用起来最有把握,那是要相机而行的。

就在我这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恍惚之间,似乎出现了康生的狰狞面目,并且恶狠狠地说:“就是要你死在这里!”我忽然清醒过来,我想: 不能让他如愿!后来有同志告诉我:在把我送进监狱时,康生确曾说过:“师哲活着进去,但活着出不来了。”

恰在这时,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青年军人,听口音是山西人。他态度平和。说话在理。他的出现,帮助我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我想到:自己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去,谁能为我鸣冤?究竟落个“自戕抗议”,还是“畏罪自杀”? 为此,我也要活下去,要忍受下去。

那位山西口音的军人,前后来过五六次,每次只两个人,他们不曾用审问的口气说话,而是和蔼而有礼貌地问寒问暖,问我的健康状况,饮食起居如何,也给我提供了医疗条件。又一次他们来找我谈话,谈话室本来有两个人,我进去以后,一个人离座走了出去,只剩下那位山西口音的青年,稍谈几句之后,我抓紧机会提出:“我有一封给毛主席的信,请你带出去,设法转呈他,可否?”他吃惊地问我:“写的什么内容?”我说是揭发康生的。他马上回答说,他带不出去,更无法呈递上去,而且,“你也想一想,你今天所处的地位,写这样的信行吗?反正我带不出去,更不可能送到毛主席手里,想想这中转间,会送到哪儿去?恐怕下会成功,只会招来麻烦,惹起祸端。我替你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讲得诚恳而有道理, 于是我也就死去了这条心。我很感激他!

几天后,又来了另一批人,虽着便装,但仍能一眼看出是军人。他们一开口便问我的信写好了没有,信的内容是什么?我装作不明何所指。他们又说:“你不是要给毛主席写信吗?写好没有?”我说我是同一位同志闲聊时曾说过想给毛主席写信的问题。他们又问:“什么内容?揭发谁?”我说: “只想说说我个人的冤情。毛主席了解我,所以我想向他申诉。但并未写成文字。”就这样算是搪塞过去了。事后我仍想起那位山西口音的同志,他提醒我是十分正确和有道理的。他是个正派人,有道德的人。我也进一步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也进一层地懂得我们党和国家正在遭受空前的动难!

某一天,来了八九个人,似乎各兵种的都有。其中一青年格外的积极,抢着给我说教,搬出了许多条文,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你不要鬼鬼崇崇,混不过去了。”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我纠正他不要说“崇崇”,而应说“祟祟”。他回答说:“反正都一样。”还把“班门弄斧”说成“搬门弄术”,再加上一些形象解释,我又给他纠正,真使人哭笑不得。再一天来的似乎是一批老手,也很精明狡猾。一进门就要我站起来朗读

墙上贴的各种语录条幅,大都是从“红宝书”上摘下来的,诸如“反对主观主义,反对教条主义,反对不实事求是,不忠诚老实、装腔作势、盛气凌人、自欺欺人”之类。我倒是很喜欢读,而且读到“反对不实事求是”之类的语

录时,故意提高声音,且多读几遍。其中人总算听出了味道,要求我说明“是给自己读,还是给我们读,为我们听?”我说:“这是主席的话,谁都得听, 谁听谁不听,我怎么知道?”他说:“你的读法是给我们听的。”我说:“那只好大家都听吧。”此后,他们把那些语录全去掉了。这不足以说明那时叫得震天响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什么货色吗?

接着,他们又向我宣布:在任何情况下,交代问题时,都不能涉及毛泽东、周恩来、林彪三人的名字和事情。过了几天,再次重申这一原则时,又变成了六个人,即加上康生、江青和陈伯达。并且强调:在谈话中不仅不能涉及他们的事,即使一提他们的名字,都是犯罪。我反问了一句:“如果你们提出有关他们的问题时,我如何答复?”他们说:“不会间你这类问题的。”此后,全国十亿人口中,只有六个人受到保护,似乎进入了保险库。实际上在以后的谈话中,又不能不涉及到这六个人中的某一个,遇此情况,我只好用“他”或“她”来代称,显然这就很难使他们听得明白,而他们又不敢追问具体人的姓名。这种愚蠢的状态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期,渐渐地也就不再来纠缠了。

这期间,来了一批十九、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她们的长相一个赛一个, 然而她们那种无赖劲,更是一个赛一个。她们那被扭曲了的灵魂,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表演。她们出言不逊,任意侮辱人,张牙舞爪,推推搡搡。够了, 我想起就痛心,我们文明古国,到底造就了一代什么“新人”?!

还要说到一个文化水平极低,不懂事理,又讲不清任何一个问题的人。他一坐下来就抠脚搔痒,态度十分蛮横,却分不清是非好歹。唯有他带来的一个北大的学生,是他的依托和帮手。我前前后后被他们纠缠了三个多月, 仅仅为了这样一件事:

1949 年末,我陪同毛主席访苏时,斯大林建议出版《毛泽东选集》毛主席则要求他派一位哲学家来帮忙,斯大林就指派了尤金。我因翻译《毛选》, 同尤金来往较多。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而且这也反复交代过了。由于毛主席的亲自安排,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曾陪同尤金遍游中华大地,并请尤金讲学。这些也是组织上了解的,我也反复交代过的,唯有尤金在苏联大使馆请陆定一、林莉、张锡俦和我参加了一次午餐,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被我遗忘了。三个多月的车轮战、罚站、折磨,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们的提问, 只是要我交代陆定一同苏联的关系、同苏联大使馆的关系。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关系”没有交代,请他们提示一下,他们不肯,只骂我“不老实”, 施加了种种的折磨。一天午饭后休息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尤金请我们到苏联大使馆参加午餐一事,那是他表示感谢帮助过他工作的几位中国同志的。于是我立即找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似乎满足了。我却不想就此罢休! 我说:“你们只知道同我在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上纠缠,却不愿了解实质性的问题。”他们装腔作势说他们什么都知道。”我说:“不管你们知道还是不知道,我得告诉你们:尤金是毛主席的客人,是毛主席亲自和斯大林商定后, 邀请尤金来中国的。陆定一是以中央宣传部部长的身份陪同尤金周游全国的,也是毛主席安排的。尤金周游和讲学回来以后,立即给主席写了一封汇报信,主席看了表示满意,而对陆定一回来‘一声不吭’主席有意见。这些事你们都知道吗?怎么能怀疑我隐瞒陆定一同尤金有关系而加罪于我?!真是莫须有!”

1969 年秋,秦监狱的医生忽然断言我患有恶性肿瘤,把我送到复兴医

院。要求给我施行“手术”。医院接诊的是外科主任大夫(后升任院长)钱之达同志。他诊断不是肿瘤,没有必要动手术。但监狱来的人不答应,不但要求立即动手术,而且要在手术后立即把我带回监狱去。钱大夫却本着高尚的医德和责任感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绝不草率从事。于是他们用习惯的“专政”态度同大夫大呼大闹了一个多小时。钱大夫是寸步不让,决不苟且, 毫不动摇!那些人只好押着我转回秦城。过了两三天,又送我到医院医治。钱大夫显然意识到了其中有蹊跷,也就特别的小心谨慎。我被隔离在单人房间,用一周的时间做各种检查和准备工作,然后顺利地做完了手术。虽然无缘无故地把我左胸脯的肉割去了半斤多,但由于钱大夫的精心安排和防范, 总算没有发生意外,我又一次活了下来!术后三日,便把我接回了监狱。

我的身体在康复期间,食钦特别好,我自己暗暗庆幸。但不料祸从天降! 一天午饭后几小时,我开始腹部疼痛,并不断加剧,至晚则上吐下泻,头错脑胀,不省人事,由于返回岗位的原监狱管理人员的救助,我又一次脱了险。后来知道这是一次食物中毒,共有七八个人,我因食欲好,是中毒最重的三个人中之一,但是怎样造成的食物中毒,却始终不知。

我在监狱里好像是孤身奋斗,实际上有着许多看不见的援救之手!

直到 1972 年初,毛主席下了一道指示,约法三章:一、让犯人吃饱;二、让犯人睡足;三、没有病症时才可以审讯。并责成监狱管理人员不仅要遵照执行,还要原原本本地向犯人传达,征求犯人意见。从此才停止了种种虐待, 伙食也有所改善,由全部粗粮变成全部细粮,可是我已经吃惯了窝窝头,觉得馒头没有窝窝头香,可是讨要窝窝头,也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