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过问

我从绥德回到延安,尚未去关中之前,康生召集过一次审千工作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我和他发生了冲突。参加会议的有晋西北、晋东南、西北地区较高级的干部,在会上要制订几条审讯口供的原则。而这时毛主席已经讲了重调查研究,反对逼、供、信,我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和自己以往做保卫工作的经验,在会上发言说:“审问时不能用刑。”而康生说:“用刑是可行的。”我说:“不能欺骗诱供、不能利用病情或心理不正常时逼供,套取供词,要让犯人说真话。”而康生反驳我说:“照你的说法就没法审问了。” 我说:“用材料嘛!”康生说:“有材料还要你审问?!”我说:“弄出那么多假的怎么办?”他说:“我们逼供而不信,他愿意说就让他说,完了再甄别嘛!”而且威胁说,“如果你认为谁没有问题那你就对此人签字具保, 负责证明他没有问题。”这就是一大皂糊涂帐的根源。在会议上,我是孤立的,只好不再作声。

当时延安的审查对象分在三个地方,认为问题较严重的,关在保安处和社会部;其次的集中在行政学院。保安处关押了 200 多人,社会部(在枣园

后沟)关着 100 多人,行政学院主要是陕北的当地干部,西北局反复证明陕北的干部都是一起干革命过来的,都了解,没有问题,但康生仍坚持县以上干部都要审查,因为“可能是汉好、是托派”。以至于所有的机关单位搞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那是当时的人都经历过的。

康生的主意是,坦白交代了的戴红花、吃白面。在社会部受审查的张克勤,是个 20 来岁的青年,他根据一本侦探小说,瞎编了自己的“特务”故事, 咬了许多人,被作为典型到处作报告,于是假口供更加普遍了。再加上边区生活苦,监狱更差,承认了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也促使假坦白增多。当然也有坚定的,如孙作宾(曾任甘肃省委书记。当时仅因他侄子孙蔚如是国民党军官,康生命我以西北局名义把他从关中“调”来关押的)就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吃苦也就最多。

假口供百出,康生得意忘形,同时引起人们越来越强烈的不满,行政学院受审查的陕北干部不满情绪最高,反映到边区政府,反映到西北局,”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听后受到了震动,觉得错了,问题不小。于是 1943

年底到 1944 年初之间.毛主席亲自到行政学院向被审查者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脱帽鞠躬、赔礼道歉。随之又到中央党校等多处表示了同样的态度,扭转了大面上的形势。

1944 年初,我从关中回到保安处,看了全部犯人的交待材料,为取得的“成绩”而高兴,并很快选出其中最精彩的五六输送给毛主席看。毛主席看了不到两篇就不看了,他觉得像是读小说。在 4 月初的一天,他叫周兴和我去见他,也叫了社会部副部长李克农一起到他那里,整整谈了一个上午。直到现在,我仍十分佩服毛泽东引导人思想的本领。他知道我们的头脑还在发热,只能慢慢地降温。

毛:“你们送来的几份口供,我只看了两份,不想看了,以后别送了。” “为什么?”

毛:“写那些,谁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我说:“那是他们自己写的呀!”

毛:“自己写的就没有闹独立性的?就没有一个字闹独立性?” 我说:“一个字还能保证没有吗?”

毛:“既然有一个字不确实,就没有一句话不确实?” 我说:“一句话当然也难免。”

毛:“那么可不可能有 10 句话是假的?” 我理直气壮:“总不会全盘皆错吧!”

毛:“我就是要说,可能全部是假的。有一个字是假的,就可能有一句话是假的;有一句话是假的,就可能有 10 句话是假的;有 10 句话是假的, 就可能全部是假的。”

我迷惑不解了:“那又是为什么?” 毛:“我正要问你们为什么?”

我还想争辩,周兴制止了我,让毛主席说不去。

毛主席继续说:“你要不信,你把他们的口供拿回去让他们自己改,一句错了,改一句,10 句错了改 10 句,全篇错了,全篇都改掉。允许他改。我自己写一篇文章,帖在墙上,每天看,每天改,一个月后,原来的字改完了。”

毛主席接着问:“你们审问犯人有没有拿棍子的?”

我承认自己不知道,周兴说:“有,岳云高就是这样的。”我补充说: “他是审讯科长。”

毛主席说:“这就是口供的来源。”

这时候我的心里已经对自己十分悔恨!我为什么不了解这些口供是怎么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周兴自己也是这样干的。

毛主席举了他在中央苏区时经历的事例。那时,反对 AB 团,抓住可疑分子就审问,而且审问的结果没有一个不是“AB 团”的。毛泽东要了解其中的奥妙,有一天他悄悄从窗孔看如何审犯人,原来是“打雷公”。所谓“打雷公”,就是把犯人的两只大姆指用绳子绑在一根棍子上,犯人不承认,就往棍子中间钉楔子,犯人疼不可忍,便承认是“AB 团”,承认后便拔掉楔子, 一松开犯人又不承认了,于是又钉楔子,如此反复,直到再也不敢翻供为止。

我听了不禁发指!已经坐不住了!而且对毛主席“一个不杀,大部不抓” 的方针深感正确。当天晚上,本来准备要枪毙两个犯人的,另有三人陪绑。罪名是“顽伺”(即不说假话)。听了毛主席的开导,当即撤销了原案。想到差点错杀了好人,自己不寒而栗。

我中午回到保安处,来不及吃饭,先找了一个“坦白最好的”犯人来谈话。

我问:“这口供是你的吗?” 答:“是的”。

我又问:“这口供是真的吗?” 他哭了。

我让他说真话,他就全部否定了。我批评他欺骗人,欺骗党,他说为了吃饱饭。

1944 年 7 月,在押犯人大部分甄别释放之后,我被调到社会部情报室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