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索黑尔与拉斯蒂涅比较谈

山东省寿光市实验中学 郑来源 张佩峰

于连·索黑尔与拉斯蒂涅都出于 19 世纪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红与黑》和《人间喜剧》。两人都刚涉世,年轻,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信心。但却都处于社会底层,思考问题、待人接物表现出学生时代的稚拙和羞涩。两人有相同的社会背景:金钱逐步取代血统,自由逐步威胁王权,资本家开始压倒贵族。然而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被他想介入的贵族阶层处死了;另一个却跻入社会上层。相同的社会背景作用于地位相同的两个人,何以会推演出如此截然相反的结局?原来,大的社会背景里边包蕴了那么多的此时、此地、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却找不出全同的一对——谁见过不同的两个人占据同一时间且同一空间?占据了同一时间的两个人会合并成一个。所以人们习惯上将人分类,实在是由于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化——在狗熊的眼睛里,一切都是简单的。

于连与拉斯蒂涅,如果不是都不把爱情当作爱情,甚至看不出这两人在多少程度上的相似。正如孪生兄弟二人,一见之下觉得难分彼此;然而深入比较会发现两人相似点竟是如此之少,在其父母看来甚至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社会环境造就人,正如自然环境造就姿态千差的生物。十九世纪法国王朝复辟时期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两种不同的精神共同作用青年,使本来秉性各异的人截然不同:拿破仑式的英雄气概造就了于连;资本主义的金钱造就了拉斯蒂涅。

于连·索黑尔出身于平民家庭,拿破仑的英雄业绩塑造了于连的理想: 宁可轰轰烈烈的死,决不要平平安安的生。正是这种带有极大成分的虚荣心, 使他有两次爱情经历,也正是这种虚荣心,促使他走上断头台,结束了仅有二十三个春秋的一生。

于连与德瑞那夫人之间的爱情,从一开始便不出自男女之间最自然的感情,而是基于对自己英雄业绩的职责:

“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发觉他更喜欢向德尔维尔夫人求爱,这倒不是因为他更喜欢,而是因为在她的眼里他一直是个有学问、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一个腋下平着一件折好的平纹结子的花呢上衣的木工。

至于出于报复的动机确定了是德瑞那夫人以后,于连还在想:

我还有另外的理由必须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有朝一日我发迹

了,万一有人责备我干过家庭教师这个低贱的职业,我可以告诉他,是爱情迫使我从事这项工作的。

不料于连身上的那些坚硬的东西遇到德瑞那夫人那近乎慈爱的恋情以后,于连身不由已的陷人爱中——于连那种浓烈性格的人本来就难以平心静气的爱。如果说后来德瑞那夫人给穆尔侯爵的回信毁了于连的家庭幸福,则不妨说是于连那炽烈的爱首先烧坏了德瑞那夫人的理知。而这一对为爱而殉情的恋人竟经受住了死的考验:

我真诚的相信天主:我也同样地相信,我犯的罪行是可怕的,可是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一古脑儿全都不见了。我对你来说,除了是爱情以外什么也不是了,或者说,爱情这个词儿还嫌太弱。我对你的感情是我应该对天主有的感情:尊敬、爱和服从的混合⋯⋯在我离开你以前,把这点好好解释解释,我希望看清楚我的心,因为在两个月以后我们要分开了⋯⋯

当然,于连没有像德瑞那夫人要求的那样对判决提出上诉,德瑞那夫人也没有像答复于连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从维立叶尔经贝尚松到巴黎,于连移情于玛蒂尔德,似乎暂时忘记了德瑞那夫人,于连因此得到了来自道德方面的指责。然而换一种思维方式,于连就情有可原:他所爱的毕竟是有夫之妇,他完全有权力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而这位玛蒂尔德的方式又是如此富有冒险情趣——不多不少,正合于连的拿破仑式:

我需要和你谈话: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和你谈话。在深夜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您到花园来。里边有花匹的长梯子,你把它搬来,靠在我的窗口上, 爬进我的屋里。今夜月色明亮,不要紧。

拿破仑式的开头以后,经历了一些他的自尊心和她的虚荣心的相互折磨,在德端那夫人那封不幸的来信激起的风波以后发展到拿破仑式的悲剧极致。

“来吧,一切都很好”他对自己说,“我并不缺乏勇气”⋯⋯

(她膝脆下。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拉的回忆, 毫无疑问,给了她一股超出常人的勇气⋯⋯她点着了几根蜡烛,把于连的头放在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吻着他的额头。)

两个性格迥异的上流社会的女人都有足够的钱保证于连未来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充实,甚至,若不是由于他太拿破仑气,他还能体体面面地在世上活好多年。然而他都放弃了,因为即使贵族的称号、那些银币、那些心灵的和头脑的爱情——所有这一些合起来,也比不上于连思想中的理想境界的崇高。

我只有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被公正地判了死刑。

拉斯蒂涅出身于贵族,从外省来巴黎攻读法律,资本主义金钱使他性格中纯朴地天良道德越来越少,聪颖和直觉使明白:未来社会所需要的不只是贵族的血统,哪怕是王朝复辟时期也罢。

“高贵的英国,今天已经被压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钱以前, 不得不先支付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那四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皮特:(1759—

1806)前英国首相,拿破仑战友,法同盟的重要组织者。鉴此,拉斯蒂涅才离开家乡住进伏盖公寓。

在伏盖公寓这种人心惟危的陌生地方,只有金钱才靠得住。伏盖公寓同

任何一个旅店一样,进进出出,匆匆忙忙的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钱。至于捞钱的方法,每个人睑上又都似乎蒙上一层雾。对自己的历史讳莫如深。如果不是他远房的表亲——鲍赛昂子爵夫人——而且正赶上情场失意,他如何参透发财的秘密:

你越是没有心肝,越高升得高。

你得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有把男男女女做驿马,把他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去: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顶峰。

话虽如此的讲,贵族品性中的骄傲却并没有给鲍赛昂子爵夫人多少帮助;何况年龄和他的钱夹不饶人。她后来的引退说明了她已回天乏术。而年轻聪颖的拉斯蒂涅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令他深感幸运是的,老天除了鲍赛昂子爵夫人还给了他一个伏脱冷。

哦,你愿意结婚吗?那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了自己的脖子。何况为金钱而结婚,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儿去?还不如现在就来反抗社会!你一条蛇似的躺在女人面前,舔着丈母娘的脚,做出叫母猪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这样要能换到幸福即还不去管它。但这种情形之下要来的老婆会叫你倒霉得像阴沟盖。跟自己的女人斗还不如同旁的男人打架。

⋯⋯在巴黎,正人君子便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脏的人,我管他们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跟厨房一样的腥臭,可是要作乐就不能怕脏手,只消你事后洗干净⋯⋯

听完了鲍和伏的课,再看一眼活生生的高老头的悲惨结局。拉斯蒂涅“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对他不胜向往的的巴黎射了一眼,气概非凡地说: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果然,拉斯蒂涅在《纽沁根银行》中长满了羽毛,成就了他叱咤风云的业绩。拉斯蒂涅的发迹,首先在于他的天才:

在一个规定的时刻,需要有多少聪明,拉斯蒂涅就有多少聪明⋯⋯他看上去好象狡猾、顽固、前后矛盾、游移不定,没有一定的主见,但是要搞些什么厉害的名堂,要策划一些结党营私的勾当,他决不三心二意。⋯⋯缺口打开以后,他就悠悠然重新过他的懒懒散散、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像于连那样在爱情里会陷得那么深,不像于连那样自尊。

一天头,拉斯帝涅就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被她骂一顿,当但斐纳高兴的时候,就精神抖擞,当她不高兴的时候,他就垂头丧气;她对他的推心置腹和百般折磨,对他真是一个负担。

正是这种不要求自尊的恢宏,使他为纽沁根看重。纽沁根是如此希望有这样一个在他面前有短的年轻人作同谋:他既有沉着冷静聪明伶俐,又要温文尔雅,具有外交家的风度。有趣的是:拉斯蒂涅遇到的这位纽沁根男爵既不像维立叶尔巾长、德瑞那先生的浅薄无聊,更不像德拉莫尔侯爵重视血统和虚荣,而是把自己的夫人看成“一件东西”的资本家。于是在这三角中, 但斐纳出尽了巴黎新贵夫人的风头;纽沁根坐稳了贵族院一员的宝座;拉斯蒂涅爬到了巴黎社会的上层。

于连和拉斯蒂涅,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就一般意义上的荣辱观而论, 他们的确有着截然相反的命运,深入研究于连的命运,就会发现,于连本来有好多机会使自己逃离死亡,可是出于骄傲的虚荣心,他拒绝了玛蒂尔德的

救援,拒绝答应于德瑞那夫人的提出上诉,使本来可以成为贵族有钱人变成了死刑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如果于连也像拉斯蒂涅那样的对待爱情, 不动声色地看待上层社会的种种不平等,他会像拉斯蒂涅一样进入社会的上层,所以于连与拉斯蒂涅表现出来的不同掩盖着某种相似性,这是一种异中之同。

辩证唯物主义的同异观认为:同中有异,异中含同——相同的事物之所以产生出同的关系,必得具有异质;相异事物之所以表现为异,乃是由于从类属说它的同具共名事物。于连、拉斯蒂涅一沉一升表现为异,然而这是一种同质之异:除表面的那些社会背景、年龄出身等因素相同外,更表现为他们各以自己的方式向社会提出控诉:

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逐步剥夺了人独立生活的权力,社会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性格各异的人放到一个没有任何隐私的平台上,赤裸裸地呈现在造物者面前,显得可怜而又可叹,这就是所谓异化。异化了的人也就失去了人的自然天性,连恋爱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情。——等级制挫伤了于连的自尊心,金钱熏黑了拉斯蒂涅的灵魂。

于是,不论于连还是拉斯蒂涅都不可能自然地表达自己:于连恋爱起源于职责观和虚荣,死于拿破仑似的空想。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摆到一个自自然然的成年男子的位置上过,虚荣迷失了于连的本性。拉斯蒂涅则从一开始便把女人看成了发财的工具,即使他像于连一样一度陷入爱河时也是如此。有意思的是:于连与拉斯蒂涅分别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轰轰烈烈地死,显显赫赫地生。至少在当时的于连和拉斯蒂涅看来是如此。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道德经》)。上帝为完成他的既定目的,赋予了人向善的心灵,也派了梅菲斯特来人

间,使人的信仰或动摇或坚定。他创造空间容纳人类的善和恶,再让时间的溪流将人类的善恶洗尽,只剩下沙滩一样的空白。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于连思想中的善并没有挽救道德观念的日益蜕化,复辟王朝象九三年一样倒下了;拉斯蒂涅行为上的恶也并没有防碍法国之为法国。由千百万人组成的法国社会并没有因少数人的沉浮生灭而改变或停滞。以道德的标准衡量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是强盗是恶魔是贼,以生命的标准衡量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又成了情有可原的人。人的需要和社会的经济决定的拉斯蒂涅仅仅是做了一些在那特定环境中人人都情不自禁的作为,于是在人类历史上也没有了一成不变的是非。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在他有名的《非相篇》中说:

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

换言之,在等级制或金钱至上的社会里并不乏公平,然而不理解这种观念的人却会对等级制提出控诉,说:于连之死说明上流社会对怀有个人野心的平民的排挤,根据便是《自我主义者的回忆》:

社会好像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里,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拉斯蒂涅的成功却证明了于连之死不在于社会,而在于他自身的思想性格,与于连性格相近似,的瓦尔诺的升迁更是无可辩驳地说明了这一点。启蒙思想家蒙德斯鸠在他有名的德的精神里说:法律就如蜘蛛网,大苍蝇穿过了,而小苍蝇却被抓住了

而笔者却有意要改成:

法律就如蜘蛛的网,没有思想的苍蝇穿过了,看到网那边不允许思想的

有思想的苍蝇却把自己缚在了网上。 对法律的任何指责实在有失公允。

于连·索黑尔与拉斯蒂涅比较谈 - 图1中国是一个讲道德的国度,近年来却正在完善法律的思想观念,可见道德对于恶的无能为力。法律也无能为力了之后,就让人生活在强权真理的野蛮中好了,真到后来的一天,有一种无形的力把法律连同道德构筑的社会推翻了,让新的社会重新从道德开始。法律的漏洞在孟德斯鸠的两千多年以前早被中国的庄子看到过:将为 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腾、固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智邪?

(庄子·胠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