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西周和春秋时期的文化

（一）诗经

书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 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亲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 采亲说，咸非其本羲，与不得巳，鲁最为近之⑧。三家皆列於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⑨好之，未得立⑩。（汉书卷三○艺文志）

诗者，所以遵达心灵，歌咏情志者也。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上古人淳俗朴，情志未惑。其后君尊於上，臣卑於下，面稻为诌，目谏为谤， 故诵美讥恶以讽刺之，初但歌咏而已，后之君子，因被管弦以存动戒。夏、殷已上，诗多不存。周氏始自后稷，而公刘克笃前烈，太王肇基王迹，交王光照前绪，武王克平殷乱，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诵美盛德，踵武相继。幽、厘板荡，怨刺并兴。其后王泽竭，而诗亡。鲁太师挚次而之，孔子删诗，上采商，下取鲁，凡三百篇。至秦独以为讽诵，不灭。汉初有鲁人申公，受诗於浮丘伯作诂训，是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亦传诗，是为齐诗；燕人韩婴亦傅诗，是为韩诗。终於后汉，三家并立。汉初又有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傅， 所训诂傅，是为毛诗。古学而未得立。后汉有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又为之训，东海衙敬仲①受学於曼卿，先儒相承谓之毛诗序②，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又加润益。郑众、贾逵、马融③并作毛诗傅，郑玄作毛诗笺。齐诗，魏代已亡； 鲁诗，亡於西晋；韩诗虽存，无傅之者。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又有业诗， 奉朝请业遵所注，立羲多异，世所不傅。（隋书卷三二经籍志）

汉毛亨傅，郑元④笺，唐孔颖达疏。按汉书艺文志：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傅三十卷。然但稻毛公，不著其名。后汉书儒林传始云：赵人毛长傅诗， 是为毛诗。其长字不从草。隋书经籍志载：毛诗二十卷，汉河间太守毛苌傅，

⑥ 此处选自有关诗经的资料，并选诗三篇作例，还有不少篇散见下列各页，可参考：伐檀，103—104 页； 硕鼠，104 页；七月；61—62 页；采薇，65 页；出车，64 页；采芑，61 页；正月，68 页；十月之交，68 页；甫田，61 页；大田，60 页；文王有声，47 页；大明，46 页；绵，45 页；皇矣，46 页；生民，44 页； 公刘，45 页；荡，41 页；桑柔，67 页；崧高，54 页；韩奕，53 页；江汉，54 页；常武，65 页；臣工， 59 页；噫嘻，59 页；载芟，60 页；良耜，60 页；閟宫，53 页。

⑦ 尚书舜典。

⑧ 言三家皆不得诗的真羲，其中鲁诗比较近诗真羲。

⑨ 河间献王，汉景帝子，名德，好儒术。

⑩ 未得立为博士官。

① 衙敬仲，姓衙，名宏，这敬仲，东汉初东海人，光武时，曾任议郎。

② 诗序作者是谁，众说纷纭。后汉书儒林传下衙宏傅说宏从谢曼卿学诗，作毛诗序。

③ 郑众，字仲师，东汉明帝章帝时人。父兴，好古学，长於左传、周礼。众从父学，通诗，知名於世。章帝时，曾任大司农。贾逵，字景伯，东汉前期扶风、平陵人。父徽当时学者，曾学毛诗於谢曼卿。逵悉傅父业。著有经傅羲诂等百馀万言。和帝时曾任侍中。马融，字季长，东汉扶风茂陵人。为世通儒，注论语、诗、易、三礼、尚书等书。

④ 即郑玄。清胜祖（康熙帝）名玄烨。清朝人避讳，改玄为元。

郑氏笺。於是诗傅始稻毛苌。然郑元诗诗谱曰：鲁人大毛公为训诂傅於其家， 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 小毛公为博士。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亦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 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据是二书，则作传者乃毛亨非毛苌。故孔氏正义亦云，大毛公为其传， 由小毛公而题毛也。隋志所云殊为舛误，而流俗沿袭，莫之能更。朱彝尊经义考，乃以毛诗二十九卷，题毛亨撰，注曰佚；毛诗训故传三十卷，题毛苌撰，注曰存。意至调停，尤为于古无据。今参稽众说，定作传者为毛亨。以邓氏后汉人，陆氏三国吴人，并传授毛诗，渊源有自，所言必不诬也。

邓氏明毛义，自命曰笺。博物志曰：毛公当为北海郡守，康成是此郡人， 故以为敬。推张华所言，盖以为公府用记，郡将用笺之意。然康成生于汉末， 乃修敬于四百年前之太守，殊无所取。案说文曰：笺，表识书也。邓氏六艺谕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苦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 识别。然则康成特因毛传而表识其傍，如今人之笺记。积而成帖，故谓之笺， 无容别曲说也。自邓笺即行，齐、鲁、韩三家逐废。

然笺与传义，亦时有异同。魏三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邓。欧阳修其释卫风击鼓五章，谓邓不如王。王基又作毛诗驳，以申邓难王。王应麟引其驳芣莒一条，谓王不及邓。晋孙毓作毛诗异同评，复申王说。陈统作难孙氏毛诗评，又明邓义。袒分左右，垂数百年。至唐贞观十六年命孔颖达等因邓笺为正义，乃谕归一定，无复歧涂。

毛传二十九卷，隋志附以邓笺，作二十卷，疑为康成所并。颖达等以疏文繁重，又析为四十卷。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稿本，故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终唐之世，人无异词。惟王谠唐语林记刘禹锡德施士匄讲毛诗所说“维鹈在梁”、“陟彼岵兮”、“勿翦勿拜”、“维北有斗” 四义，稱毛未注，然未尝有所詆排也。至宋邓樵恃其才辩，无故而发难端；南渡诸儒，始以掊击毛、邓为能事。元延祐科举条制，诗虽兼用古注疏，其时门户已成，讲学者讫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广等刘瑾之书作诗经大全，著为今典，于是专宗朱传，汉学逐亡。然朱子从邓樵之说，不过攻小序耳。至于诗中训诂，用毛、邓者居多。后儒不考古书，不知小序自小序，传、笺自传、笺，閧然佐斗，遂并毛、邓而弃之。是非惟不知毛、邓为何语，殆并朱子之传，亦不辨为何语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毛诗正义提要)

氓

氓之蚩蚩①，抱布②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 子无良策。将③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危垣，以望复关④。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⑤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⑥遷。

① 氓，民。蚩蚩，笑嘻嘻的样子。

② 抱布，毛传：“布，币也”，布是周代货币的一种。荀子说：“厚刀布之 ”，刀布都是货币。这里的布应当是指货币。抱、持同义，就是拿着的意思。

③ 将，愿。

④ 复关，毛、邓皆解为君子之所近。蓋用以暗射男子。

⑤ 体，占卜的卦象。

桑之落矣，其葉沃若⑦。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无嗟女兮，无与士耽⑧！ 士之耽兮，猶可说⑨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阻⑩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11)，渐车帷裳(12)。女也不爽，士贰(13)其行。士也罔极 (14)，二三其德。三岁为妇，靡室劳①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②，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③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④则有泮⑤；总角⑥之宴，言笑晏晏⑦， 信誓旦旦⑧，不思其反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诗经卫风)

译文⑩：那汉子满脸笑嘻嘻，抱着布匹来换丝。哪儿是真来换丝，悄悄儿求我成好事。那天送你过淇水，送到顿丘才转回。不是我约期又改悔，只怨你不曾请好媒。我求你别生我的气，重订了秋天好起来日期。

到时候城上来等待，盼望你回到关门来。左盼右盼不见你的影，不由得珠泪滚过腮。一等再等到底见你来，眼泪不干就把笑口开。只为你求神问过卦，卦词儿偏偏还不坏。我让你打发车儿来，把我的嫁妆一齐带来。

桑树叶儿不曾落，又绿又嫩真新鲜。斑鸠儿阿，见着桑葚千万别嘴馋！姑娘们阿，见着男人不要和他缠！男子们寻欢，说甩马上甩；女人沾上了，摆也摆不开。

桑树叶儿离了枝，干黄憔悴真可怜。打我家到你家去，三年挨穷没怨言。一条淇河莽撞洋洋的水，车儿过河湿了半截帷。做媳妇的那有半点错，男子汉儿口是心非。十个男儿九个行不正，朝三暮四哪儿个有准。

三年媳妇说短也不短，一家活儿一个人来担，起早睡遲辛苦千千万，朝朝日日数也数不完。一家生活渐渐兜得转，把我折腾越来越凶残。亲弟亲哥哪晓得我的事，见我回家偏是笑的欢。前思后想泪向肚里咽，自个儿伤心不用谁来怜。当初说过和你过到老，这样到老那才真够冤。淇水虽宽总有它的岸，漯河虽阔也有它的边。记得当年我小他也小，说说笑笑那儿有愁烦。记得当年和他许的愿，事儿过了想他也枉然。回头日子我也不妄想，撒手拉倒好赖都承当！(余冠英译：诗经选译页 53—54)

⑥ 贿，财，此处指嫁粧。

⑦ 沃若，润泽，茂盛的样子。

⑧ 耽音 d ān，欢乐。

⑨ 说，解说。此二句是说男子溺于爱情 还能解说，女子就无法解说了，这是女子自己伤悼的话。

⑩ 徂，往；此处指嫁到男家。

① 靡，无；“靡室劳”即“无室不劳”之意，是说负担全家的劳动。下文“靡有朝”即“无一朝不劳”之意。二句中有省略用字处。

② “言既遂矣”的“言”字当是语词，没有意义，“既遂”指男子既已达到娶她的目的，所以下句说“至于暴矣”，对她就凶暴起来了。

③ 咥，大笑的样子。

④ 湿，应作湿，水名，即漯河。与上句的“淇”对举，解作水名较好。

⑤ 畔通畔，边，涯。

⑥ 总角，男女未成年初结发之时。

⑦ 晏晏，和柔的样子。

⑧ 旦旦，诚实的样子。

⑨ 反同返，指男女二人恢复誓言，重归于好。

⑩ 采用余冠先生译文。但有与本书注文不符的地方。读者可以两观，并作进一步研究。

黄鸟①

交交②黄鸟，止于棘③。谁从穆公？子车奄息④，维此奄息，百夫之特⑤。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其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⑥。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其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⑦。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经秦风)

译文：黄雀叽叽，酸枣树上息。谁跟穆公去了？子车家的奄息。说起这位奄息，一人能把百人敌。走近了他的坟墓，忍不住浑身哆嗦。苍天啊苍天！我们的好人一个不留！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 拿我们一百换他一个。

黄雀叽叽，飞来桑树上。谁跟穆公去了？子车家的仲行。说起这位仲行，一个抵得五十双。走近了他的坟墓，忍不住浑身哆嗦。苍天啊苍天！我们的好人一个不留。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拿我们一百换他一个。

黄雀叽叽，息在牡荆树。谁跟穆公去了？子车家的针虎。说起这位针虎，一人当百不含糊。走近了他的坟墓，忍住浑身哆嗦。苍天啊苍天！我们好人一个留。如果准我们买他的命，拿我们一百个换他一个。(余冠英：诗经选译，页 116—118)

东山

我徂②东山，慆慆③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④。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⑤。蜎蜎者蠋⑥，蒸⑦在桑野，敦⑧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⑨之宝，亦施⑩于宇。伊威(11)在室，蟏蛸(12)在户。町疃(13)鹿场，熠熠宵行(14)。不可畏也，

① 这是一首晚诗。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即穆公)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 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② 交交，鸟鸣声。

③ 棘，枣树。

④ 子车奄息，子车是姓，奄息是名。下仿此。

⑤ 特，匹敌。

⑥ 防，当。

⑦ 御与防同义。

① 东山诗是描写周公东征奄国，留在东方三年，将士在归途中的思想感情。东出不专指一山，厕泛指东方。

② 徂，往。

③ 慆一作滔，慆慆，时间很长久的样子。

④ 零雨，细雨。濛，下细雨的样子。现代语中也有“濛濛雨”的话，濛濛雨讹作毛毛雨。

⑤ 士，事。行读为横，行枚即衔枚。枚是木片，行军时，为了禁止士兵出声，把木片含在口里，叫做衔枚。“勿士行枚”即不再衔枚了。

⑥ 蜎音 jüan，蜎蜎，蟲子盘曲的样子。蠋，一种野蠶。

⑦ ■，语词，作“曾”解。

⑧ 敦，团，形容兵士把身体缩成一团，睡在车下的样子。

⑨ 果臝，一作瓜蔞，蔓生的葫蘆科植物。

⑩ 施音 yì，蔓延。

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 (15)鸣于垤(16)，妇叹于室，洒扫穹室，我征聿(17)至。有敦瓜苦(18)，蒸在栗薪(19)，自我不见， 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20)于飞，熠熠其羽。之子于归，皇驳(21)其马。亲结其缡 (22)，九十其仪(23)。其新孔嘉①，其旧如之何？（诗经豳风）

译文：我往东山去，好久不回家；我从东方来，小雨濛濛下。我从东方起身回，我想西方心伤悲。做套衣和裤，不用口衔枚。咬人的蠋虫弯成盘，正在有桑树的野间；独宿的人儿缩成团，也就睡在车下边。

我往东山去，好久不回家；我从东方来，小雨濛濛下。天瓜结的宝，挂在屋檐上；蝎虎子爬在屋墙，蜘蛛在门上结了网；书区的田地成鹿场，闪闪的萤火虫儿亮。这都不可怕，却是可悲伤。

我往东山去，好久不回家；我从东方来，小雨濛濛下。小士堆上鹳雀鸣，老婆屋里打唉声；洒水扫地把屋烘，我从出征的地方回到家中。苦瓜团团圆，放在柴堆前；从我离家不相见，直到现在整三年。

我往东山去，好久不回家；我从东方来，小雨濛濛下。黄莺在飞翔，她的羽毛发光亮，这个人儿在出嫁，驾车的花马红白黄。母新把佩巾给她结在带上，结婚的仪式有好多项。新郎新妇很美满， 老夫老妻应该怎样？（高亨：诗经选注，页 163—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