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铜器的分期

代铜器传世不多,且容易识别,在铜器本身及作为史料的研究上没有多么大的难题。而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代铜器,虽然容易认为代之物, 但代年限太长,前后绵亘八百年,在这儿仅仅以“器”统括之,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浑沌。因而器的断代研究便成为一个重要的课题。时代性没有分割清白,铜器本身的进展无从探索,更进一步的作为史料的利用尤其是不可能。就这样,器物愈多便愈感觉着浑沌,而除作为古玩之外,无益于历史科学的研讨,也愈感觉着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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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体上说来,的青铜器可以分为四个时期,无论花纹形制文体字体,差不多都保持着同一的步骤。

第一,鼎盛期:从年代上说来,这一期当于代及诸世。在这一期中的器物最为高古,向来为骨董家所重视。器制多凝重结实,绝无轻率的倾向,也无取巧的用意。花纹多全身施节,不则纯素。花纹种类大率为夔龙、夔凤、饕餮、象纹、雷纹等奇怪画案,未脱原始的风味,颇有近于未开化民族的图腾画。文体字体也均端严而不苟且。

第二,颓败期:这一期大率起恭、懿、孝、夷诸世以迄于春秋中叶的几何图案,异常潦草。前期之饕餮雷纹等绝迹,而夔龙夔凤每变形为横写之 S 字形。铭文的文体及字体也均异常草率,如欲求篆可于此期中得之。文字每多夺落重复。古者同时造作各种器皿,每每同铭,比较以观,故能知其夺落重复。但这一期的铭文,平均字数较前一期为多,而花纹逐渐脱掉了原始风味,于此亦表示着时代的进展。

第三,中兴期:自春秋中叶至战国末年。一切器物呈出精巧的气象,第一期的原始风味全失,第二期的颓废倾向也被纠正了。器制轻便适用而多样化,质薄,形巧。花纹多全身施饰,主要为精细之几何图案,每以现实性的动物为附饰物,一见即觉其玲巧。铭文文体多韻文,在前二期均施于隐蔽处者(如在鼎盛之腹,或爵斗之鋬阴),今则每施于器表之显著地位,因而铭文及其字体逐成器物之装饰成分而富有艺术意味。铭文的排列必求其对称,

字数多少与其安排,具见匠心。字体的演变尤为显著,在这一期中有美术字体出现,字之笔画要极意求其美化,或故作波磔,或多加点饰。甚至有“鸟篆”出现,使字画多变为鸟形,其有无法演变者,则格外加上鸟形为装饰。这种风气以南方的器皿为尤甚。

第四,衰落期;自战国末叶以后,因青铜器时代将告遞禪,一切器物复归于简陋,但与第二期不同处是在更加轻便朴素。花纹几至全废。铭文多刻入,与前三期之出于铸入者不同。文体字体均简陋不堪,大率只记载斤两容量,或工人自勒其名而已。这样的分期的说明,自然是只能得到一个梗概。假使要详细的追随,从这儿是可以发展出无数的研究出来的。例如以文字言, 某一字在何时始出现,或某一字在何时欲废弃了,一字的字形演变在这四期中经过如何的过程。一字的社会背景和涵义的演变,如向这一方面去追求, 不用说便可以丰富文字学或“小学”的内容。又例如就花纹去研究,某一种花纹在何时始出现,某一种花纹在何时废弃了,一种花纹的形式演变经过了怎样的过程。花纹的社会背景和寓意都同样可以追求,在这一方面便可以丰富美术史的内容。又例如器制,也是同样。有的器皿如爵斗等饮器仅在第一期中有之,以后便绝迹。有的器皿在第三期时始出现,如书鬲之类,到第四期又见隐匿了。这里可见当时社会的风尚,人好饮酒,故酒器多。簠鬲之类,殷墟中已有陶制器发现。簠以盛稻梁,鬲以供烹煮,以陶竹制之即可使用。制之以铜,仅示奢移,故仅如昙花一现而已。再如鼎类,则可以自始至终清理出它的全部发展史。我且把这一项为例,略加叙述。

鼎是由陶鬲演变出来的。普通的鼎系圆形三足,方形而四足者在第一期中偶见之,乃是变例,可以除外。鬲之三足乃空足,其起源大率由三个尖脚陶瓶(如酉字在甲骨文中即为尖脚瓶之形,与希腊之 Amphora 相类)在窑中拼合而成。鼎为鬲之变,虽已变为三实足,而初期之鼎,其鼎身仍略如三股所合成,一足分配一股,有类于穿马裤的骑士之腿。初期之鼎除此特征而外, 体深,口小而下部略鼓出,质重,脚高,而呈直圆柱形,上略粗。这样的形式到了第二期便完全变了,三股之势全伯,体浅而坦(不及半球),质菲薄, 脚矮而曲,呈马蹄形,匾而不平,外凸内凹。再到第三期,则体复深而宏(超过半球),平盖,颇多新鲜之花样(如有流有柄之类),脚高无定形。到了四期以后,则如常见之鼎,复矮塌而不成名器,供盖素身,有纹饰时仅几道圈缐而已。

问题还当更进一步,在青铜器时代中,何以在器物上会显出这样的波动? 这答案,毫无疑问应该求之于社会的生产方式。

初时代是中国奴隶制生产最盛的时侯。那时候有所谓百工,也就是把手工制造割为若干部门,驱使无数的工人奴隶以从事生产,而有工官管理之。这些工官和工奴不用说都是官家畜养的,就到了春秋齐桓晋文时代,这制度都还没有十分变革。国语告诉我们,齐桓公时,管仲的政策之一是“处工就官府”,晋文公时,国还是“工贾食官”。就在鲁成公二年的时候,我们在左傅上还可以看到,国的木工、织工、绣工、缝工都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当年国侵国“赂之以执斫、执鍼、织任皆百人” 以求和,这分明表示着人工直同牛、马、鸡、豚但这样的情形,自春秋中叶以后便逐渐地改革了,工贾逐渐成为了行帮的组织,脱离了官府的卷养而独立。这便成为后来一直到今天为止的生产方式。

明白了这部社会生产进展的过程,便可以了解,青铜器上无论形式、花

纹、文体、字体所显示出的波动。

初是奴隶生产鼎盛的时期,故青铜器的制造,来得特别庄严典重。但奴隶制自以后便渐渐发生了毛病,一些管理工奴的工官偷工减料以敷衍上方,而把工奴的剩余劳动榨取了来,作低级物品的生产,以换取当时新起的地主阶层(本来的农官)的米穀,于是二者之间便大做其生意。所谓“如贾三倍,君子是识”,所说的便是这回事。献给上层的器皿,既是奉行故事、偷工减料的东西,故在这种器皿上所表示着的便是堕落痕迹。这便是第二期的颓废之所以然的实际。

工官榨取工奴的剩余芝动以事生产,农官榨取耕奴的剩余劳动以事垦辟,在社会史上是平行发展的现象。工官农官逐渐富庶了,成为工头与地主, 无须乎再做低官,也就尽足以成为“素封之家”了。逐渐更加富庶上去,竟闹到“贵敌王侯,富埒天子”的地步。春秋中叶以后,高级的生产不再操纵在官府的手里,而是操纵在富商大贾的手里了。王侯的用品一样是商品,商品便有竞争,不能再是偷工减料的制作所能争取买主的,故在青铜器上来了一个第三的中兴期,一切都精巧玲珑,标新立異。这正是春秋末年和战国时代的情形。那时候的商业是很繁盛的,中国的直正货币的出现,以至其花样之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货币多即表示商务盛,花样多即表示货币之兴未久。当时的货币形式有出人想像之外的。,圆廓方孔,为后人所沿用,这自然不足稀奇。但除此之外有三的耕具形,所谓方足布、尖足布之类。有的刀形,即所谓刀币。有国的豆腐乾形,一小方铭为“一两”,四两见方,即十六小方为一斤。钱也是青铜器的一种,钱的大量和多样的出现,也可以说是青铜器第三期的特徵。

但自战国末年以后,青铜器时代整个递禅了,所有各项技巧已经转移到别的工艺品上去了。自然,这儿也有些例外。例如以铜为鉴,是战国末年才行开的。原初的鉴就是“监”,只是水盆,像一个人俯临水盆睁着眼睛(臣字即眼之象形文,即古睁字)看水。在春秋末年有青铜的水监出现,传世“夫差之御监”便是盛水鉴容的镜子。后来不用水而直接用铜,在我看来, 就是水临的平面化。大凡铜镜,在背面不必要的地方欲施以全面的花纹,这是因为盛水之监的花纹本是表露在外面的,平面化了便转而为背面。积羽难除,故于背面亦全施花纹。假使限于铜鉴来说,那是只有第四期才有,而且花纹是十分精巧的。不过这是例外,青铜已经不再是一切器用的主角了。(郭沫若:青铜时代,页 303-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