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失误的原因

访问人,那么,毛泽东晚年的失误都有哪些原因?

逄先知:毛泽东晚年的失误的确是使人痛心的,但又不是偶然的。我认为最主要是三条。

第一,他脱离了实际,脱离了群众,脱离了他创立和倡导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他在民主革命时期以及建国后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十分强调一切从实际出发,而且身体力行,亲自作调查,因此,他才获得了对中国国情的深刻了解。但从 50 年代末期以后,这个优点在他身上渐渐减少了,甚至违反

了这些东西。 1958 年的“大跃进”为什么犯那么大的错误,虽与他思想上的空想成分有关,但脱离实际是主要原因,如果他能到农村去了解到真实情况,是不会做出那样的决策的。当时他派我们下去,我们亲眼看到农村里, 生产是大兵团作战,通宵达旦地干,生活是吃大锅饭,男女分开住,这怎么行。但这些实际情况毛泽东看不到,他只要一下去就被人群包围了。到天津视察时就被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在这种情况下,他搞调查研究确实受到很大限制。

访问人:是不是也有制度方面的原因,比如保卫制度不允许?

逄先知:制度是一个方面,关键还是他有没有决心。他自己讲过,进城后,官做大了,像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作那样的调查没有了。1962 年派我们到韶山调查,他是准备去的,但终究没有去。解放以后他就没有到农村中作过直接调查,更没有在农村住过。他每次下去,都是省委书记

陪着,听汇报、调查的对象不是地委书记,就是县委书记,这怎么能了解到真实情况?不脱离实际才怪。所以,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出现那么大的失误, 脱离实际是主要的。

有人写这段历史,把他说成是空想主义者,我不赞成。搞人民公社,确实带有空想的成分。对这个问题也要作点分析。当年提倡农村人民公社办工业,办商业,搞工农商学兵于一体,不能说没有一点合理的成分。我们今天的农村乡镇也是工农商学兵一起搞,不光有农业,还搞工业、商业、第三产业,办学校等等。现在一些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如苏南,许多乡镇企业, 就是由过去的社队企业转化而发展起来的。但那时脱离了生产力水平,搞的是政社合一的公社体制。特别是在开始搞公社化那阵子,搞一大二公,的确吃了苦头。“一平二调”,大刮共产风,急于向全民所有制过渡,甚至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这些,确实完全是空想的。但从 1958 年冬,毛泽东即发现

错误,并且费很大力气,去纠正错误。从 1959 年起,不断提出下放核算单位, 先是下放到一个乡范围的生产大队,再下放到一个行政村、一个自然村范围的生产大队,最后是二三十户规模的生产队。广州会议时,他曾经批了一个主张把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的材料,但是没有引起注意,为此,他很不高兴。另外,到他的晚年,年龄大了,很多人又都是顺着他讲,这也是脱离实际的一个原因。访问人:陆定一同志讲,能不能坚持调查研究,确实也和年龄有关系,至少年纪大了,跑路也跑不动了。逄先知:那时我们到南方去调查,天气很冷,有时住草棚子,这种条件,让毛泽东去他会吃不消,组织上也不会那样安排。因此,他在早年曾经用过的,很自然的找几个农民, 像拉家常那样的形式,很难做到了。他了解情况,不是看报告,就是听汇报, 而这些又有相当成分是看他的脸色行事,喜欢什么给什么,强调阶级斗争了, 马上就来阶级斗争的材料,强调生产了,又报来关于生产的材料。长此以往, 不出问题才怪。这是第一点。第二,是专断,听不得不同意见。前面我在讲他成功的第二条,是尊重各种意见,善于从群众的呼声中找出我们政策的出发点,这本是他的好作风,后来走向了反面,破坏了党内民主,一言堂而不是群言堂,最后导致犯错误。访问人:他的专断和民主作风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逄先知:按胡乔木同志讲,是从 1958 年 1 月南宁会议批评反

冒进开始。但这不是一下子形成的,有一个过程, 1958 年南宁会议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3 月的成都会议还算开得生动活泼,但到 1959 年庐山会议又来了一个升级,以后专断就占了主导地位。因此,他脱离实际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听不得不同意见而导致专断也是一步一步发展的。访问人:有人认为, 庐山会议彭老总那种提意见的方式也有不好的一面,如果换一种较为和缓的方式,后来的结果可能不一样,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逢先知:过去乔木同志也讲过,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用那样一种态度提意见,确有不妥之处,如果是当面的心平气和地讲,不用堵气,情况也许不同一些。我看有一定的道理。当然,这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 那时党内很多人对“三面红旗”有意见,持不同意见的材料也陆续反映到毛泽东那里,彭德怀只是一个代表,即使不是他出来讲,总会有人出来讲,当然不至于出现那样尖锐的形式。另外,国际上出现的赫鲁晓夫全面否定斯大林以及引起的一股反共思潮,对毛泽东走向“左”的方面影响很大。在那种环境下,他不能不想到我们党,不能不维护他提出的一套在他看来是正确的东西,因此,出现庐山会议后反“右倾”的那种结局也是必然的了。

尽管如此,还要看到,毛泽东晚年的指导思想是在一定范围内偏离了毛泽东思想,并不是全部,如果是全部,没有一点正确的东西,那还不把共产党和人民共和国搞垮了。特别是在国际斗争中,他维护了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维护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并利用国际形势变化的时机,打开了中美、中日关系,创造了外交工作的新局面,这一点要充分估计到。

访问人:这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改革开放提供了一个重要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可能我们后来的改革开放要克服更多的困难。

我们想再问一个问题,毛泽东的失误,从他的思维方式角度看,是不是也有什么原因呢?

逄先知:在回答你们的提问之前,我再补充一点,讲毛泽东晚年失误的又一个原因。毛泽东在晚年不能很好地团结一切可能团结和应该团结的人, 像民主革命时期和建国初期那样,相反,在几次政治运动中(最突出的是 1957

年的反右和 1959 年的反右倾,伤害和打击了许多人,或者是反右扩大化了, 或者是根本不该反右而反右。在党内如此,对党外也是如此。以后搞“文化大革命”,打倒一切,更发展到了极端。我认为,不能很好地团结越来越多的人,是毛泽东晚年的一个失误,又是失误的一个原因。你们看,以上讲的三个失误的原因,恰恰是他三个成功秘诀的反面。他的失误,正是违反了他过去一贯坚持的一些正确的东西。

现在,回过头来,回答你们提的问题。毛泽东的晚年,在思想方法上有极端化的倾向,极端化也是思想僵化的一种表现。他原来的辩证法讲得多么好,不仅写出了《实践论》、《矛盾论》这样的著作,而且把唯物辩证法贯彻到实际工作中去,运用得非常精当,非常纯熟。例如,在统一战线问题上, 提出“又联合又斗争”的总政策;在抗日战争期间的反顽斗争中,实行“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在军事斗争中,提出“防御中的进攻,持久中的速决,内线中的外线”的战略方针。在一般的斗争策略上,提出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等等。这些东西都是他独创的。另外,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延安时期他曾肯定过孔子的“中庸”的概念。

访问人:这是他在 1939 年给张闻天等人的信中讲的,认为中庸的“过犹不及”“不偏不倚”是“肯定事物与概念的相对安定的质”,不是折衷主义。

逄先知:是这样。但到了晚年,他的思想方法确实出现了极端化,不大讲统一,过分强调斗争,强调斗争是绝对的,以至于说出“中国有八亿人口, 不斗行吗?”一类的话。有人提出“合二而一”的哲学概念,就说是“阶级调和论”。这种倾向的产生,从深处说,有思想惯性的作用。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在长期残酷的阶级斗争中,使他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强烈的阶级斗争观念。建国后,他从理论到实践,正确地实行过由阶级斗争为中心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变。但是这种转变是不牢固的,一遇风吹草动,他马上警觉起来,过分地估计了阶级斗争的形势,把阶级斗争这个弦绷得很紧。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有曲折, 1957 年虽然讲了主要矛盾是阶级斗争,到 1958 年又提出把党的工作着重点转到技术革命,提出超英赶美。“大跃进”失败了,党内出现分歧,他又回到阶级斗争的思路上。最后终于导致错误趋向压倒了正确趋向,晚年的悲剧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