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工艺与工业

先说青铜工业。西周的青铜文化是殷商青铜文化的延长。周克商以前, 商人的青铜工业是当时的主流,克商以后,商人的技术工人由周人整批整批的接过来,其中有的工人赏给分封的姬姓诸侯,但是西周王室无疑的保留了不少,为生产王室需要的物件而工作(佐藤武敏,1977:20—25)。因此, 西周早期的青铜工业成品,宛

图 55 天工开物铸钟鼎图

然殷器,无论技术或作用,很难有明白可见的区别。西周铜器的铸造,仍沿用晚商已发展的方法,包括制模、翻范及浇铸三个步骤。通常以淘洗过的净泥做胚,塑造成形,在胚上刻划花纹,或以泥条贴附凸纹。第二步在胚外涂一层陶土,干燥后切割取下,再以各个部分拼成整件的外范。第三步则以坩埚熔化成合金的液体,灌铸入范。如果器型不大,可以整体浑铸。如果有一些零件,或则先铸好零件,贴在胚上制范;或则先铸好主体,再以零件的范贴在主体上铸合。此处用殷商晚期的范铸法和东周的范铸法示意(图 55— 60)(石璋如,1955;张万钟,1962:37—39)。两个例子,一在西周之前, 一在西周之后;西周的铸铜技术与这二例的水平相侔。

图 56 单范铸件

图 58 分部铸合之一(斝)

图 59 分部铸合之二(方鼎)

在洛阳北窑的西周铸造遗址,可能是西周宗室的铸造作坊,其年代大约始于西周初年;而至于穆王恭王以后,沿用的时间相当漫长,留下来的遗物也很多。可惜数以万计的陶范,大多破碎不堪,只有四五百片,可以作为考察的对象。这些陶范和炉的成分,都是由石英沙和粘土组成,颗粒细小均匀, 显然经过仔细的粉碎、筛检的过程。陶范分外范内范和母范,而以外范最多。大型的器范,以一件鼎范为例,是由六片范合成一完整的铸型,每片都包括口腹足三部位,再粘合底范,即为整范。器耳部位留有凹槽,可知器耳是另铸,再镶嵌在范上,然后方浇铸为一体。另有一件卣范,则系四片外范合成。器形复杂的爵,可以多到十片范片合成。然而小型的器物,则只有一个范。发掘报告中,称这些范铸的方式为分铸法和分片合范法(图版 38)。出土的熔铜炉壁残块,数以于计,炉径大致在一公尺左右,厚约三四公分。炉壁系以泥条盘筑制成。残块大多在内壁有“烧流”的铜粒及木炭。有一些炉壁下缘,发现有鼓风口。坩埚的残片,内壁呈锅底状,尚附上铜渣。据报告,熔炉温度高到 1200—1250℃左右,当系经过鼓风始能到达如此高温。出土的骨制及铜制锥、凿、刮削之工具不少,大致用来修整陶范及雕刻花纹之用。遗址中有几座烧窑,自然系为了烧范。另有若干卜甲卜骨及非正常死亡的人骨, 或身首异处或经过捆绑,据报告推测,可能有占卜和人祭、牲祭一类的仪礼

(洛阳市文物工作队,1983)。整体的说,西周的铸铜过程,与其前(殷商) 后(东周)互相连续。最近新闻报导,四川广汉出土了西周的大批青铜人像与动物像。其人像大如真人,十分写实。因未见考古报告,未能妄揣。如果断代无误,则西周铸铜工艺的水平,比目前所知为更高。但基本上,掌握了分范合铸及分铸坩接的原则,大型铸件也非难事。

在春秋战国时,青铜工业可能已掌握了脱蜡法,可以铸造极为精细的铜器。曾侯乙墓葬出土的盘尊,有非常精细的镂空浮雕,非用脱蜡法不能奏功。脱蜡法本身的发展,颇须时日,方能达到曾侯盘尊的水平。西周是否已有脱蜡法萌芽?至少至今在考古资料上,犹不可能做肯定的推论,大致西周的青铜铸造技术,还是以陶模浇铸为主(Li Xuequin,1980:63—64;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1979:472;松丸道雄,1977:66—90)。

西周的青铜工业,最主要的中心自然在丰镐畿辅与洛邑成周。洛阳附近发现大规模铜器作坊的遗址,出土了石陶范。丰镐地区现已发现的若干作坊, 规模都不算大,但已看出有分工的趋向。马王村的作坊,陶范都是礼器,而张家坡的作坊,则有不少铜泡的外范和填范,当是专铸车马器的工场。

西周中期以后,青铜器的数量越来越多,一些窖藏,动辄数十器、百余器,而大型墓葬遗址,在上村岭虢国墓地,出土礼器

图 60 东周铸铜陶范分部及拼合示意

即达一百八十件,工具武器车马饰件,相加的总数,多到五千余件。数量的增加,是西周青铜工业的特色,动物写实,式样也多变化(图版 39 至 40)。为了增加产量,西周的铸造技术也有了相应的进步。殷商及周初制范方法, 是一模翻一范,在西周中期以后,出现了一模翻制数范的方法。西周铜器有甚为肖似的数器,即由于这种大量生产方式的出现,零件不再浑铸,改为焊接在器身上。这也是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法(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1979:

169—170)。

除了王室铸器外,诸侯也可能有自己铸造铜器的作坊。松丸道雄仔细审察若干铭文的内容及器物上的位置,认为接受王室赐器的诸侯,往往翻铸同式的器皿,但是修改了铭文的内容(松丸道雄,1977)。青铜工业的扩散, 无疑会产生各地有地方性发展的现象,在本书第七章中,若干边缘地区青铜工业的特色,当即是这一过程的后果。

数量上的增加,也可以意味着青铜成品的商品化。一方面,铜器的品质可能因量多而差了。西周铜器的早期,承继商器的传统,堪称为青铜时代的鼎盛期。中期以后,花纹渐趋简单,除了昭穆时期有顾凤纹,可算时代特色外,西周一代器形与花纹,都比不上商器的多姿多采,精美细密。商品化的另一方面,则是消费者的普遍化。到晚期时,裘卫的家族,原本社会地位并不高,可是以其富力已可以自铸铜器。西周晚期有长铭的铜器不少,也反映工作技术的进步。若干“契约”性质的铭文,铸刻在铜器上,也反映了铜器的铸造,不再限于仪礼的目的。世俗化与商品化,本是相关联的现象。散氏盘、裘卫鼎之类铭文,正是铜器作用扩大的表现。铜器商品化了,也就可能当作货品运售别处,辽宁喀左北洞出土的一件铜器,与四川彭山出土的一件铜器,形制酷肖,而地隔千里(Li Xuequin,1980:77;四川省博物馆等, 1981)。此中缘故,因为出自同一作坊,分赐不同人物?还是因为当作礼品交换?还是由商贾贾贩两处?究竟哪一个原因最为可能,至今仍只能存疑。再说制陶工业。西周的陶业,可由不少考古资料觇见其发展水平。以沣

西张家坡的制陶工场为例,陶窑的规模不大,火膛挖在地面以下,有烟囱和窑底相连。窑内应有窑箄,置放陶胚。至于制胚过程,西周的技术发展方向, 在早期采用轮模合制,进步到中期以后的快轮法,产品也趋于规格化。这一趋势正与青铜业经历的商品化的现象颇为吻合。西周早期,已出现原始瓷器及带釉陶(图版 41、42)。陕西、河南、山东、河北各地墓葬,普遍出现原始瓷。沣西张家坡遣址中出现的原始瓷片,表面有青色或黄绿色的釉。经过显微镜观察和 X 光透视以及化学和物理性的测定,据专家判断,这些原始带釉瓷的烧成温度已达摄氏一千二百度,硬度高,吸水性低,矿物组成已接近瓷器。瓷质和长江流域发现的青瓷,基本上很相似(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 1979:171—172;考古研究所,1962:附录二)。

骨器也是周人生活中重要的器用,小到装饰用的发笄,箭上的箭镞,大到耕田用的骨铲,几乎无不可用动物的骨角或蚌壳制成(图 61、62、63,图版 43、44)。最近发现的扶风云塘骨器作坊遗址,出土了两万多斤废骨料和蚌制品,无疑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工场。这些骨料大多带有锯削锉磨的加工痕迹。出土的铜刀铜锯铜钻,也正是治骨的工具。制造骨器的过程,第一步选取骨材,大致以新鲜骨为主。第二步是按适用的部位锯割,例如以肩胛骨截去肩臼作为制铲的材料。第三步削锉成形,第四步在砺石上打磨光滑。如果是细致的工业品,还须加上雕镂工作甚至镶嵌松绿石,以增加美观。由出土废料及半成品看,同类骨材的切割面很相似,可见经过分工后,由同一批工人操作,工作的过程大约也循一定规则达到相同的

1—4.骨笄(陕西长安沣西张家坡西周遣址)(T41:3:7,H9:1,T4A

④:8,H423:3)

  1. 蚌戈(河南三门峡市虢国墓 M1670:7)

  2. 骨梳(陕西长安马王村西周遗址)

  3. 雕花残骨器(河南浚县辛村西周墓 M28:12)

  4. 蚌刻饕餮(浚县辛村 M1:113)

  5. 蚌饰复原图(沣西张家坡 M466)

图 61 西周至东周初骨、蚌器

图 63 客省庄西周骨鱼镞

图 65 河南三门峡市上村岭虢国墓 M1727 第 3 号车复原图

标准。张家坡的制骨工场,只生产镞及笄两种小型骨制品,云塘的产品也以骨笄占 90%,反映了分工化及专业化的现象。云塘作坊的规模庞大,用料众多。据骨料来源估计,在 21 号灰坑出土八千多斤骨块,须用一千三百零六头牛,二十一匹马!由这一现象看来,周人牛只的供应相当丰富(周原考古队, 1980:29—35)。

玉石雕刻(图版 45—47),为饰物及礼仪用的兵器(如戈、斧、戚、刀)、礼器(如壁、圭、璋、琮、环、瑗),也有专门制造的作坊工场。有一处遗址即离上述骨器作坊不远。以凤雏、召陈两大型建筑遗址附近分布的作坊而言,有冶铜遗址,有制陶作坊遗址,有骨器作坊遗址及玉器作坊遗址。云塘骨器作坊座落在凤雏召陈两大遗址的中间,东西相距各一公里半。召陈遗址出土的镶嵌松绿石骨笄,与云塘生产的骨笄品类相同(周原考古队,1980: 35)。这些手工业作坊工场,密迩宗庙宫室又有专业的分工。凡此现象说明了西周都邑内部贵族与百工的共生互倚,也证明了论周代官制的第七章中所述■理百工,所指者即为管理这些各种各类的生产事业(佐藤武敏,1977: 25—29)。

车的制造,是综合性的工业技术。《周礼》“考工记”:“故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是以“考工记”中有车人、轮人、舆人、輈人,均说明车工的细节。“考工记”的记载,未必完全是西周制度,然也可由此说明车制的一般情形。车以曲輈架马,以直辕服牛,轮绠形成碟状的箄。乘车横轸, 有较拭可以扶持。牛车直厢,以载重物。车轮木制,以火烤定型,务求其匀称。车身各部的相合,用闘榫、用革、用筋、用漆、用胶。车上的装饰,漆饰、皮包,甚至玉石镶嵌,还须有铜制的配件,轴须有铜軎、铜辖,及其他轴饰。衡端有铜矛,轭上有铜銮。驾车的马匹,也有铜制的颊饰、当卢、铜泡等,以革条穿系。络头、辔带、缰绳、鞭策,无不用皮革制作。因此,一车之制作,须动员木工、青铜工、革工、玉工诸项手工业。

图 66 张家坡第二号车马坑平面图

车马在西周,除了实用意义外,还有礼仪的意义。一个贵族能使用的车马数量及其装饰,都按等级而增减。一国一家能动员的兵车数字,反映的不仅是兵力强弱,也说明其掌握资源的大小。

考古资料中所见的周代乘车遗物有长安、宝鸡、洛阳、浚县、上村岭各处。不乏真车真马,如原形出土的例证(图版 48—49)。这些车子的基本构造,与殷商车制无甚改变,大体上也与“考工记”所描述的构造相符,都是长方形的车厢,两轮之间相当宽。辀的曲度则相当有限,多为直木两前端上扬(图 64、65、66)。以辐数而言,大致趋于增多。殷车十八辐,西周车由

十一辐至廿二辐。洛阳东郊的西周车有廿二辐至廿四辐。到东周时,车辐更多了。春秋车可有廿五辐(许倬云,1976:522—532;郭宝钧、林寿晋,1954: 115;林巳奈夫,1959)。

西周的水上交通工具,文献上只有一些零碎的记载,如《诗经》“邶风·谷风”:“方之舟之”之类。考古资料中更未见西周的舟船遗物。因此,本文也只能缺略这一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