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周人与其他姓族的关系

核心区内是商周相融合的局面,核心区外则情势又不同了,又须牵涉若干古老的族群与周人的相激相荡。江头广据人名从字义抑从译音,划分中国古代的族群为二大类。一群是姬姓、姜姓与子姓,人名都有命义可循。这一群正是上述核心区内商周交融的族群。以译音为人名的族群则有下列各类, 并各有音译的实例:

  1. 赢姓

莒——庶其、朱◻、去疾、展舆、庚舆、务娄、瞀胡、灭明、牟夷、苑羊牧之、乌存

秦——任好、鍼虎、奄息徐——章禹

  1. 似姓

杞——姑容、匄、益姑、郁厘 越——句践、适郢、寿过、姑浮

  1. 姬姓

吴——寿梦、诸樊、余祭、夷昧、匄余、蹶由、掩余、烛庸、庆忌、苦雂、弥庸、寿过、设诸、门巢、寿于姚

  1. 芈姓

楚——若敖、斗谷于菟、艾猎、率且比、句卑、舆罢、浮余、橐师、宣谷、巫臣、负霸、相禖、宣僚、州犂,(楚例甚多,未全录)

  1. 曹姓

邾——邾侠、车辅、将新、蘧篠、貜且、捷菑、庶其、卑我、徐钽、丘弱、茅地、射姑、夷鸿

小邾——犂耒、郳甲

  1. 诸子国

赤狄隗姓——■咎如、潞婴儿姜戎姜姓——驹支

白狄——鼓◻、肥绵皋莱姜姓——浮柔、舆丁

所谓音译者,如《春秋》襄公三十一年“莒人弑其君密州”,而《左传》同年,“莒人弑其君买朱◻”。又如邹与邾娄,同是一国,只是语音缓急而有别名(江头广,1970:22—74)。

归纳这一大群以音译为名字的族群,则又可归为祝融集团包括己、董、彭、秃、妘、曹、斟、芈八姓,徐偃集团的赢、偃、盈诸姓,夏人后代的姒、己、弋诸姓,及南方的吴越,北方的戎狄。凡此都在古代中国核心地区之外围。核心地区的族群,可称为中原族群;外围的族群则可称为边缘族群。中原族群的文化系统适当第一章的仰韶——龙山系,边缘族群文化系统则祝融集团地区约略相当于屈家岭文化圈,徐偃集团地区约略相当大汶口文化以下的东方沿海文化圈。夏人后代的姒己诸姓所在,约略相当于第二章的光社文化一系列,在中原龙山文化圈以北的文化。戎狄所在,属草原上文化;吴越文化所在则为长江下游河姆渡以至良诸的文化系列。周人对边缘族群的地区,可能因为文化距离较大,不可能采取完全与其在殷商地区相同的文化融合政策。大体上,周人仍是对土著文化及土著族群以融合为主,而控制与对抗只在融合不易时始为之。

唐叔所封的地方是晋。前引《左传》定公四年给唐叔的封地是“夏虚”, 受命“启以夏政,疆以戎索”,陈槃缕析前人对晋初封地望的考证,以为唐叔受封实在晋南,今日翼城附近。近顷考古学的发现,在洪赵、曲沃、侯马一带发现有西周早期遗址。翼城城关凤家坡和洪赵坊堆村、永凝东堡出土的大量西周早期铜器,以及多处西周早期遗址,提高了唐叔建国晋南的可信性

(山西省文管会,1955,1959;解希恭,1957;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1979: 155)。

唐叔的功业,据晋公■,早在武王之世,即已“膺受大命,左右武王, 广司四方,至于大廷,莫不事王”;唐叔可能是武王之弟,甚至长于周公(陈槃,1969:1/36—47)。商世的晋南诸国,与商对抗时多于和平相处之时。周人翦商,逐步向东进展,也取途晋南一线,已见于第二章。唐叔受封晋南, 很可能早在武王之世,并不须等到三监之乱以后。以唐叔的任务,异于康叔与伯禽,不在怀柔殷遗,而在确保殷商北方的一线。山西是夏人旧墟,周人自命为夏人的后裔。“启以夏政”一语,不啻谓尽可能保持周人的本来面目。山西在商时已有戎狄,鬼方为晋南方国之一,然亦为戎狄。亘西周之世,晋人必须与戎狄周旋。《左传》昭公十五年,晋史官籍谈说:“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晋人的处境艰困可知。曲沃代晋,晋始逐渐取得优势,终于凭借戎疆的人力物力,蔚为春秋时代的第一大国。所谓“疆以戎索”一语,殆为晋国有戎化趋向的原因。康叔受赐“怀姓九宗”,怀与媿槐相通,是鬼方的姓(王国维,1959:590—593;1968: 13/4—6)。殆是周人在晋南的一部分鬼方降服后,即派唐叔率领周人,在鬼方的旧地建立有职官五正的政权。

《左传》定公四年,唐叔的疆域没有明白的四止,也许正因为唐叔处戎狄与中国之间,原有开疆辟土的任务。晋国历世由南渐渐向北开拓,沿汾水

而上,终于底定北方,此是献公以后事业,不在西周之世,此处不赘。汾水流域属黄土高原,比较高旱,必须有水利工程方收灌溉之效。山西的农业晚至战国,仍以豆藿为主,这个地区的文化特色自然与中原黄土平原的黍稷农业文化不同(松田寿男,1965)。由于地居北方草原与中原之间,山西的土著文化早在商代已呈现草原文化与商文化交流混合的特色,例如商代遗址, 每有商代铜器具与小铜铃,刀剑柄作兽首,蛇头,及弓形器出现(吴振录, 1972;杨绍舜,1981;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

58)。是以在唐叔封地上,原就有异质文化彼此融合。晋国数百年对戎狄文化的交流,使晋国文化中呈现相当的戎狄特色。晋国公室常与戎狄通婚姻,《左传》成公十三年,“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婚姻也”。献公配偶中有大戎狐姬、小戎子、骊姬,文公取狄人二女及季隗都是例子。晋国在春秋时,公族不盛,固然是由于晋国内乱的后果,也正可与鲁卫郑三国公族特强对比,说明晋国的宗族组织未必与中原周制完全一致。晋国公位继承的系统,常二分而有“耦国”的现象,大异于嫡子继承制(字都木章,1965: 134—137)。可能也与草原文化成年儿子分产外住,成年王子分领人众外移立帐的风俗有关?

唐叔的封晋,受当地土著文化的吸力,可能发生一些离心的倾向,以至晋国文化多少与中原有些不同。但是,从另一角度看,晋国在中原直北融合了中原文化与草原文化的族群,无疑为周人确立了北面的屏障,若不是有西周早期立下的基础,晋国在日后未必能完成经营北方的工作。

殷商的北面偏东是燕国,燕国是召公之后。陈槃综合傅斯年、小川茂树等人的意见,以为燕之初封在河南郾城,三监之乱后,召公驻军徐奄,遂有诸燕器出土梁山之事;及伯禽封鲁,召公遂移封北土,在易州建立燕国(陈槃,1969:1/79—82)。前引梁山诸器中大保■有大保奉命征录子■的铭文。武庚在失败后,《逸周书》“作雒篇”:“王子禄父北奔”,则召公追奔逐北,也是可能的事。近来考古发现北京近郊昌平白浮村出土西周木槨墓,年代在西元前 1120 士 90 年,正当西周初期。房山琉璃河黄土坡西周墓葬更出土有匽侯赏赐的若干铜器。是以燕建国于今日北京附近,殆无疑问。白浮村西周墓葬的内容,与陕西洋西西周早期墓葬在形制、葬俗、及随葬物品的类型各方面,均甚相似,燕地有周人居住,也可有考古证明(北京市文物管理处,1976;琉璃河考古工作队,1974)。带有医侯字样的铜器,也出土于大凌河流域(晏琬,1975;北洞文物发掘小组,1974)。杜正胜根据出土诸器铭文文未的族徽,认为作器者多为殷商旧族。诸器形制花纹也与殷器相类, 铭文中的父母名讳,也常见干支命名,如父乙、父辛、父壬、母己,仍沿殷商旧俗。北洞出土的■方鼎,铭文“丁亥,■商又正■■贝,才穆,朋二百。

■■■商,用乍母己■”。这位■在殷器文公丁■曾参加征人方之役,而在此处又是燕侯手下的大将了。鼎底有亚形及■侯■铭文。斐方鼎旁置有■父辛鼎,而河南濬县辛村的亚■■也和■甗同出。辛村墓葬的墓主陆,是服事卫侯的殷遗,■侯■器则频频在北京附近出现,斐又是■的手下将领,各项关系颇堪寻味(晏琬,1975:277)。房山琉璃河黄土坡出土的复尊铭文:“匽侯赏复冂衣、臣妾、贝,用作父乙宝■彝。”铭末有■族徽,墓中出土随葬品极多,有大量兵器,并有人殉一人(琉璃河考古工作队,1974:314)。杜正胜据这一类的例证,推断当时的匽侯手下,有若干东方旧族,从征幽燕, 也就葬在北方。这些人有臣妾之赐,有贝朋之赏,墓葬内容颇为丰富,杜正

胜以为殷遗东方旧族在燕国可能仍保持原有的氏族组织,也当仍有其领地采邑。在北土的东方旧族与周人共同享有统治者的地位(杜正胜,1979:522)。这些殷遗,也可能是原在北方的殷商诸侯及其部属。1977 年在平谷县刘

家河发现一座商代墓葬,属于商代中期。其中出土了一批青铜礼器,都具有中原典型商器的风格,还出土了一件铁刃铜钺,其刃部由陨铁锻制,与藁城出土的铁刃铜钺一样,墓中出土的金耳环与金臂钏,则说明与夏家店下层文化有一定关系(北京市文物管理处,1977)。在琉璃河董家林有一座殷商古城。古城因遭大石河泛滥破坏,残址南北长度不明,东西长 850 公尺。除南面外,古城三面均有护城河。城墙结构分为主墙、内城附墙和城外平台。有两处城基夯土被西周墓葬打破,可见年代早于西周。有一处打破夯土城基的墓葬,其出土陶■,形制与安阳殷墟同类陶器相同,可见古城年代应在商末或更早。黄土坡遗址出土了二百余座墓葬和十余座车马坑,现已发掘的只有六十余座墓葬。墓葬可分四期,第一期在商代晚期,第二期在成王以前,第三期在康王前后,第四期在西周中期或更晚。铜器中有匽侯赐臣下的铭释。董家林古城密迩黄土坡墓地,这座古城应即是燕国的都城。墓地可分Ⅰ区和Ⅱ区。有人殉的墓葬都在Ⅰ区,而该区中均为中小型墓葬,普遍有殉狗的现象,随葬陶器都为鬲、簋、罐的组合,葬俗和安阳殷墓基本相同。在Ⅱ区内的墓葬,不论大小,未有人殉发现,狗殉也不多见。随葬陶器是鬲罐的组合, 有匽侯铭刻及有重要青铜器的大墓,都在Ⅱ区(琉璃河考古工作队,1974)。

由董家林古城的情形说,燕侯在此建都以前,这里已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其复杂的防御设备,说明了这座吉城的重要性。由黄土坡墓葬的两区歧异现象说,Ⅰ区殆是原殷遗的墓葬,其中没有大墓。Ⅱ区是贵族墓地,都已不再遵循殉人殉狗的殷商风俗。Ⅱ区中青铜器上,颇多受大保赏赐或医侯赏赐的铭文,纪念的对象则是带于支名号的“父乙”、“太子癸”等人物。如果Ⅱ 区包括随召公北来的周人及东方旧族,Ⅰ区则是保持殷商文化的普通人民。Ⅰ区的墓葬可能即是该地原居民的后代。是以燕国所在,也许原来即是殷商的方国,而且是同一文化的方国。

武庚在失败后北奔,殆为北方有仍忠于商的方国。更往远处说,殷商始祖神话——玄鸟传说,酷肖满洲天女传说与高句丽朱蒙传说,殆也由于环渤海地区的古代居民本有文化上的渊源(傅斯年,1952:Vol.IV,32—41)。另一方面,昌平白浮村的西周椁墓中,出土一些有鹰首或马首的青铜武器。这类武器过去在内蒙、河北、辽宁一带屡有发现,也提供了西周文化与北方文化系统的关系(北京市文物管理处,1976)。

因此,由考古资料看来,燕地西周势力的建立,显然与卫和成周的情形相似,是商周二族上层的交融与合作,而底层则仍是殷遗为基本成分的当地居民。但在燕地,当地的居民可能又不是殷商本国的人民,而是住在北方的一个支派,甚至只是受殷商文化影响的当地土著,经过商周合力征服始建立为燕国。燕国方言与内地不同,燕北方言则颇与朝鲜接近,至汉时燕代一系语音仍有特色(陈梦家,1955A:126—127)。燕国在春秋时期,不甚参与内地诸侯的会盟,未尝不可能正因其文化中有东北地方文化(如夏家店下层) 的成分,不免自外于中国。

周人封建东方的另一大国为齐。殷商王国的东方,风偃集团之所居,是前引禹鼎的东国,也即是《诗经》中的大东,指泰山迤南及迤东的地区。齐之初封本在河南宛西之吕,其移封济水,也与封鲁燕卫三国的情形一样,也

是为了镇抚三监之乱以后的反侧(傅斯年,1952:Vol.IV,1—11)。《史记》“齐大公世家”:“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 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这段叙述以太公封齐在武王伐纣之时,自有时代错误。也有人因这段叙述与《说苑》所记郑桓公及厘何争国的故事太相像而怀疑其历史性,莱人与齐人之间的战争,《春秋》经传屡有记载,至襄公六年,齐始灭莱(西元前 567 年)。是则齐莱之争,早在西周即已开始,亦未为不可能(上原淳道,1965)。《礼记》“檀弓”:“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返葬于周。”齐国初建时,情势之不稳定,可想而知。

成王东征,平服商奄,有鲁齐镇抚东国,然而东国为古代著名部族的旧居,到春秋时犹有谭纪莒邾任宿句须不少小国,大都为大皡少皡等古族的苗裔。齐国处于异文化的部族群之中,真有困难,事所必然。《史记》“鲁世家”:“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这一段记载,有后世应验的预言,未必全是吏实。然而齐鲁之政相较,春秋时,鲁以周礼旧邦自居, 齐则颇违于周制,那句“从其俗为”可能正是齐鲁相异之所在。

由考古资料说,山东半岛已不在中原文化核心区之内。早在新石器时代, 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即在中原的仰韶——龙山系统以外,独树一帜(山东省文管处等,1974)。商代文化的遗址在山东分布甚广,但仅有济南大辛庄早期遗存相当于中商的二里冈期(山东省文管处,1959;蔡凤书,1973),此外各处遗址和出土铜器多属商代晚期(齐文涛,1972:3—5;文物编辑委员会, 1979:190)。是以山东进入商文化的势力圈,为时较晚。成王东征的对象是随着三监之乱起兵的东方诸侯,齐国建立,这些响应武庚的东方族群都已降服;其时向齐挑战的莱人,可能本在商文化的边陲之外。齐国的建立,任务正在绥辑商王国最濒临海边的地区,这里的族群成分也殊为复杂,有商奄遗民,有熊盈之国,有莱人一类的东夷;齐人自己是姜姬联盟,同来的周人队伍中,不可能没有姬姓成分。春秋时代的齐国,仍有国子高子号二守,位列齐国上卿,世为齐国的巨族。《左传》僖公十二年:“王以上卿之礼飨管仲, 管仲辞曰: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陪臣敢辞⋯⋯管仲受下卿之礼而还。”这二大卿族,殆即周初配属在姜姓之国的周族后代。是以齐国内部及四邻的族姓繁多,情形不若卫国单纯。

《左传》信公四年,管仲引述齐国在周初的任务:“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 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五九殆均为成数,山东小国众多,至春秋之世犹然。齐国在封域四周有征伐的全权,周初的王命正反映齐国环境的特殊。

齐国在众多族姓共处的情形下,其凝聚实力,一方面如前文所举,从其土俗;另一方面,齐人大约也尽力组织混合的统治势力。黄县归城小刘庄出土的启卣,铭文:“王出兽南山,■■山谷,至于上■,■川上,启从征堇不夔,乍且丁宝旅■彝,用匄鲁福,用夙夜庭事,戉箙。”启尊铭文:“启从王南征,更山谷,在洀水上,启乍且丁旅宝彝,戉箙。”卣盖有“■父辛”

铭辞。启的祖父用丁辛名号,似是殷遗。启二器的时代,据判断为昭王时物, 是则昭王之世,殷遗仍有为山东贵族的例子(齐文涛,1972:5—6;白川静, 1978A:185—189)。

在 1951 年黄县曾出土了八件■侯的铜器,1969 年在烟台又出土了■侯鼎。■国女儿有叔姜、孟姜、姜无,是以■当为姜姓国。师旂殷:“王若曰, 师旂■⋯⋯令女率齐币、■■、僰■左右虎臣正淮尸。”又明公簋记载的“遣三族伐东国”,这三族可能即是齐、■与■(莱)人(齐文涛,1972:8—9)。是则齐人能发动的军队有同姓之国,也有当时仍力外族的莱夷。■侯器也曾在燕国出现,已见前文;可知齐国附近的■,南征北讨,颇为活跃。■侯的封地在烟台黄县之间,正当莱夷北面,殆是齐人的一枝偏师,驻防海嵎,以镇抚莱夷。除■以外,纪(己)与向也是姜姓,都在齐东,前者在寿光县, 后者在莒县附近(杜正胜,1979:517;陈槃,1969:164—166,175—178)。莱人亦号为姜姓,然而姜姓一向在西方分布,忽然在山东半岛有此一支夷化的姜姓,颇堪存疑。揆之云贵土司的冒用中国姓氏,莱之姓姜,殆亦冒用。齐同的同姓,如■纪向为诸侯,而不为齐之分邑,可能即因太公“简其君臣之礼”,遂未有层级式的封建系统。《国语》“齐语”管仲重组齐国为乡鄙, 似乎齐国未有鲁卫那样的宗族分邑(沈刚伯,1970)。《史记》“齐太公世家”齐国太公以下三世是丁公吕伋、乙公得、癸公慈母,均以日干为名号, 姜姓而袭子姓的命名习惯,殆为东七多旧族,齐公室也“从其俗”之故。齐地宗教别有系统,《史记》“封禅书”有记载齐国八神将的信仰。包括天主、地主、兵主、日月之属,在卜辞可见的殷商宗教信仰之外另立系统。地主祠泰山梁父。泰山为山东圣山,然泰山原在霍,本是姜姓国族尊祀的宗神,古称太岳。姜姓移殖豫南,以嵩山为岳神。移殖山东者,又携泰山名号来山东

(陈槃,1980:409;1969:430—433)。则又是移殖族群的信仰与土著信仰交融汇合为一了。

祝融集团,族姓甚繁,分布也广。《国语》“郑语”,祝融八姓有己、董、彭、秃、芸、曹、斟、芈。己董彭为夏商所灭,秃姓舟人为周所灭,只有“妘姓邬、郐、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狄”, 此外斟姓无后,芈姓则有后世的荆楚。祝融之后,有一部又与少皡之后的盈姓部族混合。《逸周书》熊盈之国,已混二者为一。偃姓群舒,也即是赢姓的徐。秃姓舟人,明是祝融后代,又有偃姓之说(陈槃,1969:241,269, 289)。这一大批混合的族群,大率分布在山东半岛,南经江苏安徽,迤通及于汉东(杜正胜,1979:525)。居周人东方诸国的东南方。

周人在这一带也先后封建不少姬姓诸侯。《左传》僖公二十年所谓汉东诸侯,二十八年所谓汉阳诸姬,皆属此类。其中大约以随为最大,蔡为后援。金文史料中有 1954 年在江苏丹徒烟墩山出土的宜侯矢■铭文:“隹四月辰才丁未□□珷王成王伐商图,■省东或图。王立于宜,南乡,王令虎侯■曰:

■侯于宜,易■鬯一卣,商■一□,■■一■矢百,旅弓十旅矢千,易土厥川三百□,厥□百又□,厥□邑卅又五,厥□百又卅,易才宜王人□又七生, 易奠七白,厥■[千]又五十夫,易宜庶人六百□□六夫,宜侯■扬王休,乍虎公父丁■彝。”(图 21,图版 14)(白川静,1965A:531—553;陈梦家, 1955:165—167;1955B;陈邦福,1955;郭沫若,1956;唐兰,1956;岑仲勉,1956;NoelBarnard,1958)

此器既提到成王,若王为生称,则在成王世,若为谥法,则在康王之世。

铭文读译各家颇有歧异。惟珷王成王连读,此器当以康世可能为大。细处姑不论,主要的差别在“图”字及宜侯原封的国名。郭唐二氏以图为图象,余人则译为都鄙之鄙,亦即附近疆域。兹从后译。宜侯原封虔,唐氏以为是虞的早期写法,并谓当是由吴国的仲雍移封,岑氏谓宜当是俎,亦即周公之后的胙侯。白川静则以为虔为虎,虎方在卜■中为一方国名,地点可能在淮水上游。白川氏并以为安州六器中,中氏诸器“惟王令南宫伐反虎方之年”, 即为同一虎方。安州六器出于孝感,中甗又有戍汉之语,故李学勤以为虎方在汉水流域。中鼎下文,“王令中先省南国”,省视南国的文法与省视东国的文法完全一致。安州六器的年代,陈梦家也以为是成康之世,在武庚之叛以后(白川静,1965A:557;1966A:790;李学勤,1959:99;陈梦家,1956: 77)。陈梦家谓矢曾见于洛阳出土的令方彝、令尊和令■,凡此诸器又与作册大鼎在铭末都有鸟形册的

图 21 宜候■■

族徽,其父考为父丁,也与令器所记相同。陈梦家遂谓矢在令彝任王室的作册,在令■从王东征伐楚至炎,而在本器则从王巡省东国(陈梦家,1955: 167)。

综合诸说,大约■是殷遗,入周之后任作册于王庭。周王伐封代旧有的方国虎方,平定后以矢为虎侯,及至巡省东国,又由虎移封长江流域为宜侯。久受封的土地,因为铭文不清晰,不能明解,至少知道有田有邑。到于■受封的人民,则有三种:郑可能即是殷商的郑,也许■原是郑人,随西徒的郑人入周。“王人”唐郭均以为是殷遗沦为周王的私人,可以整族分配给诸侯如《左传》定公四年所说殷民六族七族之例。陈邦福以为是周的下士。二说对比,陈说为长。如以《春秋》经传的用法为证,“王人”每指王室的代表或军队。矢如系殷遗身分,自然在郑人之外,王室不能不派遣若干周人同去。齐以太公之功勋地位,尚有国高二守,殷遗受封,有若干周人在宜,也是可能的。“易宜庶人”则是宜地的土著了。这批宜庶只有六百多人,大约不是指宜地的全部人民,而是宜侯公室直属的民户。因此宜侯新组成的统治集团, 本身即是一个殷周与土著的揉合,其模式与前述卫、鲁、晋、燕、齐各国的情形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