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渭域创业

周人之入渭水流域的周原,遂与姜姓部族结合,古公亶父“爱及姜女, 聿来胥宇”的史事,意味着有已居此地姜族的迎接。另一方面,渭水流域已有商文化的影响存在。姜族之外,此地也未尝不可能已有接受商文化成分的其他部族,例如陕西龙山文化(客省庄二期文化)的后人。渭域甚至还有商人自己西来开拓耕地的拓殖部队(张政烺,1973)。再回溯周人在武丁之世, 因与商人密迩而有战争,无疑也会接受相当程度的商文化影响。总之,周人既有过去接受的殷商文化,又有在渭域接受的殷商文化,先周文化是相当成熟的青铜文化,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一个成分,加上姬姓部族在山陕间发展的文化和姜羌部族由寺洼文化上发展的文化,三者合而为先周文化的主要内容。本文作者以前把先周文化看作移植在客省庄二期文化上的产物,把问题看得太简单(许倬云,1968:437—438)。其时,先周文化的考古发现不如今日丰富,演变线索也还不清楚,遂致错失。目前的考古资料,及若干考古学家的新研究,已可使我们对先周文化移植渭域前的阶段及成分,另作一番补充,补足前所未能做到的遗憾。

周人在公刘时代,大约始有相当的政治组织。《诗》“大雅·公刘”一篇描述了公刘率领族人武装移民的景象。带了武器,备了干粮,跋山涉水, 由诗中语气看来,公刘率领的周人,离开了有“百泉”的地区,登陟高冈, 往胥及豳地定居。而京也许只是指望台的大建筑,也就是政治中心。豳(邠) 之取意汾水,如钱穆主张,已见前文。胥字在《毛传》训相,但“緜”诗中也有“聿来胥宇”一语,胡适由文法比勘,以为也是地名。丁山更进一步考定胥为“夏”的声■,他并考证夏代末季所在的西河,当在今日陕西■阳县附近(丁山,1935:92—93)。这一地点正为山西西部汾水流域到陕西西部泾水流域的中点。公刘的后代庆节更由此西去,而带着■的地名以命名泾水地区的新地,也是可能的。

在胥与■,周人举行了宗教仪式,“君之宗之”,亦即建立了族长的权威。这是政治权威的形态。军事上,周人组织了三个作战单位。“其军三单” 一句,杜正胜以为指公刘经历多次战斗,始取得幽地(杜正胜,1979)。但丁山以为单是■之简体,指族旗言,并以商人有左右中三军的制度解释“三单”,其说较胜(丁山,1956:61—63)。这是氏族军事化的组织形态,颇与满洲初有八旗时相似。经济方面,公刘实行“彻田为粮”,彻字确义至今仍难解决。不过这一句诗的上下文当连看一起读:“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此中有相度地形、安置军旅的意思。“彻田为粮”当可能如胡承珙所说是治田之意。彻固亦可解作税法,但《诗》“崧高”有“彻申伯土田”,“彻申伯土疆” 句,“江汉”有“彻我疆土”句,彻均指整治疆界,不必拘泥于“贡助彻” 的税法解,当然更不必着重在税法一义上,解释为“剥削”原居农民了(胡承珙,1888 : 24/40)。

如前文所说,“三单”可能指组织周人为三作战单位,也是管理单位, 周人在公刘时代大约是一个由族长率领的武装移民,到达■地之后,如将土地分配各人,整治田亩,以求定居。从接下去文字看,周人必须远去渭水流域求取厉石锻石,则当时的物质条件也就相当艰困了。公刘在■阳一带的事业,使周人在后世与这一地区的关系始终藕断丝连。近来出土的一件辛邑■ 矛是有莘国器。《诗》“大雅·大明”:“大邦有子,⋯⋯缵女维莘”,文

王的这位夫人是有莘的女子。莘的活动范围是“在洽之阳,在渭之埃”,约在大荔、■阳一带,正与“胥”的可能地点相合(左忠诚,1980:4)。

公刘的儿子庆节迁豳,这个地方应当即是泾水流域先周文化第一期出土最多的长武一带。到了古公亶父的时代,周人又有一次大迁移,由豳迁到岐山之下,今日所称周原的地方。据《诗经》“大雅·緜”:“古公曹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爱及姜女,聿来胥宇。”其迁移的方向是由东往西。若按传统以邠在泾西为说,由邠到岐下,应是直南,如由公刘所居的胥为起点计算,则有先在泾水流域立足的一番转折,再去岐下,“率西水浒”之说始为合理。也可能由庆节到古公时代,周人分布地区不限于泾西而已。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不当以为古公亶父时代还不知道建筑房屋。商代遗址中,一般平民住的大都是半地下室的建筑。陕西龙山文化

(客省庄二期)也多是半地下室的居室,“陶复陶穴”一语可能指太王(亶父)初到岐下,还未及建设,周人上下都住当地已常见的半地下居室,也可能只是描述周原一般农村在未有宫殿建筑前的景观。

“緜”的下文,太王占卜的结果,可在周原定居。第一步的工作仍是指定族人的居地:“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以及分配土地整田亩:“乃疆乃理,乃宣乃亩”;正与“公刘”一诗中的情形相同。

《诗经》“周颂·天作”是颂赞太王的诗篇:“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彼作矣,文王康之。”荒,传统的解释是奄有的意思。然而“大雅·緜”: “柞棫拔矣,行道兑矣”;与“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例;启之辟之,其■其据;攘之剔之,其■其柘。⋯⋯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两节比较,太王着实做了一番开辟山林的工作。“天作”一诗中的荒,当是指清理树木开荒辟土的功绩。在对太王的赞颂中,这一件工作是诗义的主旨,足见太王的功劳不仅在迁于岐下,而更在于大规模开辟土地,而文王的工作,则是在这个基础上使百姓安康。

公刘时代族长可能住在不很永久的庐旅。太王却进行了大规模的建设工作。诗中描述建宗庙宫室的步骤:划线、版筑、运土、堆土、筑墙、削平的各种嘈杂声音。许多房屋造好了,号令约束工作人员的大鼓声也咚咚不绝。造的房屋有宗庙,有冢社,有皋门,有应门。诗人的描述十分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