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商周间的关系

凤雏村出土的一万七千多片卜甲卜骨,都出在同一窖穴,窖穴打破房屋台基,时代应晚于房屋,这一大批甲骨中,已清洗出有文字的卜甲一百九十多片,总字数为六百多字,每片字数不等,少的一字,多的三十字。据初步报告,可分卜祭祀、卜告及卜年、卜出入、卜田猎、卜征伐、人名官名地名、月相及记时、与杂卜等类(图 12,图版 2),足见内容之广泛。西周卜辞, 一向罕觏。这批卜辞的内容类多属比较重要的事项,与商人凡事占卜的习惯不同。月相名称有既魄、既吉、既死霸等词,与金文中的用法一样,也反映与殷商卜辞的差别。有若干异形字,似是数字的排比,有人以为系卜卦数字。整治甲骨的方法,也很不同。凡此均足说明西周卜辞反映了商周制度的差异

(周原考古队,1979A;李学勤,1981:10)。

这批卜辞中有若干条透露了周人与商之间的关系,可以作检讨商周关系的新资料(张光直,1980:212—215)。卜祭祀的一片卜辞:“癸已彝文武帝乙宗,贞,王其■祭成唐,鼎祝示及二女。其彝血■三豚三,亩有足。” 文武帝乙即帝乙,成唐即成汤。用的牺牲是二女,三口公羊,三只猪。周人而祭祀帝乙与成汤,周人自是服属于

图 12 周原卜辞

商。另一片卜辞:“王其■佑太甲,■周方伯,□亩足,丕左于受有佑。” 周王求商人先王太甲的保佑,“■周方怕”,原报告谓太甲告周方伯丰年厚足,然而“惟足”一词,与上文第一片的语尾一样,似指牺牲惟足。“■” 当即册,商人有典有册可能是册封周人为方伯的意思。或以为这些卜辞的卜主是商王,而不是周王(李学勤,1981:10)。然而周原与殷墟出土的甲骨, 整治方法颇不相同。周原甲骨未必由殷墟携来。周原出土甲骨上的刻辞笔划极细,风格一致,不像杂有殷周二种卜辞(周原考古队,1981A:1—6)。退一步说,即使是殷人在周卜问,这一事实已可说明殷人视周为属国了。征之上文第一片,殷商与周有宗主属国的关系,史传又有周人为西伯的传统说法。周王受册为方伯,于是求太甲之灵庇佑,也是说得通的。卜田猎中有一片: “衣王田至于帛,王田”,“衣”即殷,“一戎衣”即“一戎殷”,是则此片卜殷王来帛田猎。也惟有周人服属殷商,商王才能来周地田猎(周原考古

队,1979A:39—40)。有人以“衣”为田猎的方式,但衣逐连言,有合逐之意(李学勤,1959:7)。“衣”在王前为限制词,即不能当作“合围”解。殷墟卜辞中,武丁之世有不少“璞伐”周人的记载,有时令多子族,有时令别的氏族;指挥的武将,有时是犬侯,有时是仓侯,也有别的将领“敦周” “■周”的纪录。除了这些战事纪录外,武丁时代的卜辞也有“令周”及周人有无猎获的占卜。似乎在武丁之时,商人颇用武力,卒使周人顺服。周人既服,接受商人命令,商王也就在卜问中关怀周人的情形。董作宾所找到“命周侯”一片卜辞,当系周人领袖接受了商王的封爵,与本文所列“■周方伯” 一语,可以互相发明(陈梦家,1956:291;董作宾,1929)。

武丁之后,周人臣服于商,有时称为周侯,然也未必即为殷商的内服诸侯(钟柏生,1978:20;张光直,1980:210—212;岛邦男,1958:

408—409)。《史记》“殷本纪”谓武乙猎于河渭之间,遇雷震死。此处所列殷王来田猎的事,未必确指武乙。惟周地已为殷商田猎区,由这两件事可以互证。周人祭祀成汤与太甲,前者为商人创业的君主,后者是商初有数的贤王,有太宗之称。周人其实已将殷商的万神堂接收了。除这两位名王之外,傅斯年以为周人将商人的始祖神帝喾也引为噘祭的对象,又将商人先公相土,作为社神(傅斯年,1952:Vol.IV,223—228)。周人将帝乙列入祀典,有点奇怪。帝乙的功烈不能与上述几位商室祖先相比。惟帝乙是帝辛的父亲,与文王同时。祭文武帝乙的记载也许是文王时的卜辞。文王祭祀新故的封主君王,也未必不可能。《诗经》“大雅·大明”:“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俟。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 文定厥祥,新迎于渭,造舟为梁,丕显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这一段文王娶于商(大邦)的事,顾颉刚以为即是《周易》卦爻辞的“帝乙归妹”的故事(傅斯年,1952:Vo1. IV,222)。此说如果确实,帝乙与周人关系异常密切,周人求他庇佑,自然也很可能。商周关系,遂同甥舅。“大明”还说“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 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文王的母亲已是商人女儿(傅斯年,1952: Vo1.IV,221—222)。文王母妻均来自商室,周人之接受殷商政治及文化影响,可说顺理成章了。

太王立下的制度,似与公刘时代族长权威的氏族组织不同。《史记》“周本纪”据“緜”诗归纳太王时有宫室宗庙,有五官有司。宫室宗庙的考古学证据,已见上文所述的凤雏村早周建筑。五官有司,在“緜”诗中有“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之句,而岐山卜辞中有一片是“其微楚□氒■,师氏受

■”,另有一片是“邵日竝乃克史”,又见师氏及史二职(周原考古队,1979A: 39—40)。史是商之官名,常见于卜辞。师氏则不见卜辞,但在毛公鼎铭文中有师氏与小子、虎臣同列,白川静以为三者合而为三有司(白川静,1970A: 80—682)。“緜”所举的司徒、司空,自是周人政府中的要职,在铜器铭文中则为■土、■马、■工,称为三有■。如盠彝所举即为佳例(白川静,1967B: 316—317;李学勤,1957;周萼生,1957)。由这个官职名称反映的周人官制,与商制并不相同。一则除了“史”外,诸职均不见于卜辞中的职名。二则司土司马司工,均是分曹治事的制度。反之卜辞中小臣之类的名称,反映王者私属和公职不甚有分别。亚之称由亚次之阶级,旅之称由氏族军旅之混淆。凡此都不见分曹治事的明显迹象,五官五工可能是分司职事,但至少在卜辞中不见其详。若由《左传》定公四年所记殷遗民分属周封诸侯的记载,

商人在周人灭商时仍是一族一族的氏族组织。商周制度在这一点上的区分, 大约使周人的领袖可以直接掌握土地人民与武力,其对于各种资源的运用调度,周制当较商制灵活而有效。

周原卜辞中的一些异形符号,曾见于卜辞及若干商周铜器及陶器上,唐兰曾以为是某种佚失的古代文字,李学勤则以为可能是八卦符号。近顷张政烺作通盘的研究,以为这种符号是筮卦的数字,可能用来纪录卦象。筮占来源甚早,是一种数字占,而与甲卜骨卜并用,也颇见于商代若干卜辞。是以张亚初等,以为筮占只是周承继商文化的传统(张亚初等,1981:153—163; 周原考古队,1979A:41)。卜筮并用,颇见典籍,如《书经》“洪范”:“谋及卜筮”及“龟从筮从”之句,又如《左传》僖公四年“筮短龟长”之用于卜纳骊姬,但《周易》是筮占专书,易卦所见的故事也大半为周人故实,是以若说周人在接受商人的两种占卜方法时,特别着重筮法,而不像商人以甲卜为主要方法,也可看出周人在商化过程中自有取舍。因此,周人一方面接受商文化的物质成分,另一方面在社会组织上自出机杼,增加了自己的特色, 遂使蕞尔小邦居然可以崛起西隅。

周原的卜辞也透露了一些周人与其他部族之间的关系。有一片卜辞记载“曰今秋楚子来告□后□”,与前文已举的“其微楚□氒■,师氏受■”一片,都似乎说明楚与周已有统属关系(周原考古队,1979A:39,40),这个楚是否春秋时代的荆楚,尚不能确考。但《尚书》“牧誓”载武王誓师:“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据说八国都是周人友邦。此处微与师氏均出现,楚可能也与他们同类了。董作宾曾由一片“伐芈”的卜辞,考定为商人伐芈姓之国。傅斯年以为即是荆楚,是祝融陆终之后(傅斯年,1952:Vol.IV,193—194)。《国语》“晋语八”:“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成王时的荆楚守燎,此处所举的楚也与视■的任务有关。然则早周的楚大约不过周的附从,其地位甚至于不能与庸蜀等八国同列。“楚子来告”之词,无上下文,也许只不过报告边警,也许因为楚子来而告知神明,现在不能考定了。

周原卜辞还有伐蜀、伐巢二残片(周原考古队,1979A:40)。蜀殆“牧誓”八国之一,大约早周用武力收服。巢位置不可知,是否“书序”所说南方国,不易推定,也可能即在周邻近。以上诸片卜辞,显示周人在岐邑时代已在南方及东南方颇事扩张。《诗》“大雅·緜”的“混夷駾矣”及“皇矣” 的“串夷载路”均描述在西方及北方,也有所举动。据《竹书纪年》,武乙卅年,周师伐义渠,这是西北的征伐。周原一片卜辞:“□鬼■乎宅商西。” 介绍这批卜辞的报告者以为此处的鬼即是商代北方的强敌鬼方,也就是后世隗姓狄人的祖先(周原考古队,1979A:42)。

陈梦家辑录了《竹书纪年》佚文及《后汉书》“西羌传”注中所说早周与戎狄的关系,排比如下:

武乙之世,犬戎迫近太王,太王逾梁山避于岐下。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历朝商。

武乙三十五年,季历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商王狩于河渭,大雷震死。太丁二年,季历伐燕京之戎,戎人大败周师。

太丁四年,周克余无之戎,太丁命季历为殷牧师。

太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获其三大夫。

帝乙二年,周人伐商。文丁杀季历。

这一系列与戎狄的战争,大率都在山西进行,西落之戎即后世隗姓的潞,当今日潞城附近。春秋时赤狄之中,潞氏最强,潞氏曾夺黎氏地。晋国的兴起, 败赤狄,灭潞子,实底定北方的重要战役。燕京之戎,据《淮南子》“地形训”:“汾出燕京。”高诱注,燕京山名,在太原,汾水所出。余无之戎, 当即春秋时代的东山皋落氏,在壶关附近,也有人以为皋落在垣曲附近。余无如与徐吾有关,则仍是隗姓,在潞境,为鬼方的一支(陈梦家,1956:292

—293)。周人在山西的征伐,连连得胜,商人封季历为牧师,与周原卜辞显示周为商人属邦的情形,也颇脗合。然而周为商捍御北方的戎狄,却也使周人的势力伸展到商人北境。文丁杀季历,未尝不可能已感觉周人有坐大之势, 而采预防之策。周人能在山西成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周人在先周时代与戎狄杂居,沾染戎狄文化,知道如何应付戎事。另一方面,山西汾域原是先周时代姬姓的旧地,打进山西,只能算是光复故物,至于因入山西而拊殷商之背,只是形势使然,却也未必不因此而启“实始翦商”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