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西周的末世诸王

厉王之世是西周崩溃的开始。《国语》“周语”记载两节厉王的故事, 一条谓厉王虐,国人谤王。王使卫巫监察谤者,用死罪来止谤。召公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规劝,王不听。又据说厉王信任荣夷公,为他敛财, 芮良夫因此感叹:“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 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终于诸侯不享。三年后,国人放逐厉王,王奔于彘。周室的统治有一段由贵族集团执政,号为共和。这是中国有可靠纪年的开始,是西元前 841 年。

“共和时代”的执政者,《史记》“周本纪”说是由王室重臣召公和周公二人联合,这是传统的说法。但《史记索隐》引《汲冢纪年》:“共伯干王位”,而《庄子》“让王篇”、《吕氏春秋》“开春篇”,及《史记正义》引《鲁连子》,都说在厉王奔彘期间,有一位共伯和担任执政。厉王死后, 共伯奉王子靖为王,是为宣王。共和究是周召共同执政抑是共伯和执政?周召执政之说,在金文史料中,未见佐证。至今还未见西周晚期金文中有大臣周公。只有召穆公(召虎)确是当时重要人物。另一方面,共伯和执政的传说,至少有一点金文的线索。师■■:“隹王元年正月初吉丁亥,白龢父若曰,师■,乃且考又■于我家,女有佳小子,余令女死我家,■■我西■东

■仆■百工牧臣妾,东■内外,毋敢否善。⋯⋯■拜■首,敢对扬皇君休, 用乍朕文考乙仲将殷,■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白川静,1970B: 741—749)由本铭“白龢父若曰”的口气,白龢父有可能即是代王执政的共伯和(郭沫若,1957:117;杨树达,1952:138,225)。此说尚不能认为定论,杨氏诸人的意见,还有人置疑(白川静,1970B:745—747)。然而较之周召共同执政之说,此说仍比较可信(屈万里,1971:784—785)。

厉王的罪名中,“专利”一项,《国语》本文并无正面交代。但细玩文义,有数点可以析出。第一,利大约指天然资源,是以谓之“百物之所生”, “天地之所载”。第二,利须上下均沾,是以王人“将导利而布之上下”。惟有以赏赐的方式,广泛的分配利源,始使“周道”延绵至今。第三,荣夷公专利的结果,是“诸侯不享”。循此推测,周人在分封制度下,山林薮泽之利,由各级封君共享。即使以赏赐或贡纳方式,利源仍可上下分治。厉王专利,相对的也就使诸侯不享。本文上节曾指出,西周王室颇有紧迫的情形。外有国防需要,内有领主的割据。周室可以措手的财源,大约日渐减少。费用多,而资源少,专利云乎,也许只是悉索敝赋的另一面。这是时势造成的情况,厉王君臣未必应独任其咎。然而,这种情势,也意指封建领主间,那座宝塔式的层级分配制度,已濒临崩解了。

宣王接位,西周号为中兴。南征北伐已见前节。西周的国力,无疑因征讨而受损。《国语》“周语上”记载了宣王料民的故事:“宣王既丧南国之

师,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父谏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司寇协好,牧协职,工协革,场协入, 廪协出。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者,皆可知也。于是乎又审之以事。王治衣于藉。搜于衣隙,耨获亦于籍,弥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不谓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恶事也。临政示少,诸侯避之。治民恶事,无以赋令。且无故而料民,天之所恶也,害于政而妨于后嗣。’ 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废灭。”

仲山父的一番议论,透露了若干消息。一方面,他指出“古者”如何如何,说明不必经过户口调查,人口统计的资料,已在掌握之中。另一方面, 他又指出,户口的数字已经少了,何必再大举调查以示弱。实则宣王为了丧师之后,要作一次“国势调查”,若仲山父议论的古制仍来失去功能,宣王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大约实际人口与官府纪录,己有了差距,宣王始不得不“料民”。很可能仲山父也预见“料民”的后果是人口太少,或人口减少了, 遂有何必示人以弱的议论。由这一段史料推论,宣王时,周室可能经历了户口减少的危机,至少也是周王室直接控制下的户口,比应有之数为少。

户口减少总不外两端:或由天灾,或由人祸。人口增殖趋于负值,也可能由于人口的逃避登记。前者目前无史料可为讨论依据,兹不具论。后者的可能则有一段金文可为佐证。大克鼎的铭文列了一连串赏给克氏的田地人夫,其中有一项是“并人奔于■”。白川静以为可解释为原属邢氏而逋播的臣仆(白川静,1967C:507)。这段解释如果成立,则不仅有人逋逃,而且缉获之后,逃户可降为赏赐的人口。至于料民之举是否也隐含缉捕逃户,则史料不足,未敢妄说,又有人以为宣王料民与另一件不籍千亩的事都指宣王解放了奴隶,使他们变成了有户籍、纳地租的农奴(李亚农,1962:743—755)。但是史料原文,实无丝毫可以引申为此种“政治改革”的证据。增字解经, 学者所不取,故亦置而不论。

宣王之后,幽王即位。在幽王手上,送了西周的终。幽王二年,周地有一次巨大的震灾,泾水、渭水、洛水三条河流都曾涸竭。岐山也有崩塌的地方。《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形容一时罕见的天灾:日蚀、地震、百川沸腾、山冢崩摧,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人以为“十月之交”一诗可能属于厉王之时(刘启益,1980A),但以各项史料配合而言,仍以幽王之世为合理。《国语》“周语上”,伯阳父所谓“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显然意指因水源于竭而造成旱灾, 妨碍了农业生产。西周地处陕西的黄土高原,土层深厚,汲水必须下达河谷, 始及水源。如无灌溉系统,农耕用水,即需依仗黄土层的毛细作用,吸引水头,上达地表。地震可使三川塞竭,岐山崩坍,地层变动,则地下水分布的情况,也必受极大的干扰。西周时代的农作物,以黍稷为主。黍稷即使比麦类耐旱,仍须吸收相当水分。地下水不足,就只能依靠天落水。于是,雨量稍不足,便造成旱灾了。古人对于天灾极为畏惧,总认为天灾是上帝对下民的惩罚。天灾在心理上所造成的打击,往往比实际的经济效果更为沉重。《诗经》“大雅·云汉”一诗,据诗序属之宣王之时。但其中所提到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大约与“十月之交”一诗中的近臣是同一批人物,而且“周余黎民”一语,也像骊山之难后的口吻,不像是宣王中兴气象。如此,“云汉” 所咏叹的旱象,也当是幽世大乱前后的事。呼天不应,先祖的神灵也不施援手,诗人只有悲叹“旱既太甚”,“饥馑荐臻”了。“召旻”一诗,蹙国百

里,必须是幽王时代的现象,诗人也提到“池之竭矣”、“泉之竭矣”,草也枯槁,以至“癫我饥馑,民卒流亡”。描写灾荒,至为痛切。

若只是西戎在骊山下袭杀幽王,一旦戎人退却,新王即位,西周非不可收拾。然而周室治下的京畿,天灾人祸之外,原有的社会秩序,也正在逐渐改变。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不单是震灾的描写,也是社会大变动的比喻。最近岐山董家村出土的一批铜器,其铭文颇可表现矩伯裘卫两个系族的消长,及其在周室封建社会秩序上的影响。

这批铜器,出自窖藏,属于一个家族屡代的制作。铭文中的器主,裘卫是最早的一代,公巨大约是第二代,旅伯、旅仲和■是第三代,时代最晚的是荣有司爯。裘卫的职务,根据铭文中提到的不少皮件,大约是西周中晚期掌管制皮作裘的小官。属于裘卫的四器,大约在共王、懿王时代。公臣可能与裘卫世代相接。旅伯的官位是膳夫,旅仲是其兄弟,他们的时代是宣王时。

■匜中的伯扬父也是西周晚朝人物。荣有司爯则在幽王时。这个家族,由其嫁女媵器的铭文判断,属于赢姓。秦赵的先祖都是赢姓,如前节已说过,这一姓族,可能是由东方调来防边的部族,与畜牧事业有相当的关系。制作皮裘,也就很可能是嬴姓畜牧工作中的一个部门(周瑗,1976:45—46)矩伯是周室的贵族,号为邦君,又有“矩内史友”,足见是周室的重要大臣。这位矩伯却穷得必须向裘卫家借贷。卫盉的铭文,已见前节征引。主要的意思, 周王建旗大典上,矩伯必须到场,矩伯用田地向裘卫家换来了必须用的瑾璋和几件虎皮、鹿皮的皮饰。这些物品显然很贵重,玉件价值八十朋,皮货价值廿朋。交换的物品是田地,可是却用货贝的数量来计算代价。两年以后, 五把卫鼎的铭文又记载了第二件交换行为。铭文也已在前节征引,不再举。铭文主要的意思,裘卫为了替王室服务,得到了“邦君厉”的同意,用五片田地,换取后者靠近两条河川的四片田地。

九年卫鼎(图 72)的铭文,则是裘卫矩伯间第三次交换的纪录。“佳九年正月既死霸庚辰,王才周驹宫,各庙,眉敖者肤为吏,见于王。王大黹。矩取省车:■、■■、虎■、■徫、画■、鞭、■、■、帛辔乘、金麃■。舍矩姜帛三两。乃舍裘卫林■里。■氒隹■林。我舍■陈大马两,舍■姒■

■,舍■有■寿商貈裘、盠■。矩乃■■粦令寿商■意曰:■。履付裘卫林

■里。则乃成夆四夆。■小子具■夆,寿商勠。舍盠冒梯■皮二,纵皮二,

■舄■皮二,朏帛金一反,氒吴喜皮二。舍■■■、瑈■■■,东臣羔裘、

■下皮二,■受。卫小子家逆者其賸。卫臣■朏。卫用乍朕文考宝鼎。卫其万年永宝用。”(岐山县文化馆,1976:28)。铭文细节,因有不少奇字, 不能完全解释。主要的大意:周王接见眉敖献俘的使者,矩伯又向裘卫索取了车辆、车马用的皮革饰件和用品。裘卫又送给矩伯的夫人三两帛,换取了裘卫在颜林中猎兽的权利。裘卫又送了颜林的直接领主夫妇两匹马和不明物品为礼物。颜家的有司(管理人员)帮助裘卫猎兽。事毕后,裘卫又赠送这些有司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皮货(周瑗,1976:48)。

由这三次交换看来,周室的大臣穷乏不堪,甚至不能拥有像佯的车马、玉饰、衣著。为了撑场面,矩伯必须用田产和山林的狩猎权,向不足称道的小官,交换来贵重的物品。裘卫是暴发户,不仅能供给封君所需的物品,并且还可以制作铜器,以为纪念,其实际的财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裘卫的后人, 地位一代比一代高。旅伯是旅邑人膳夫,当已是旅地的地方官员。如果是王室的膳夫,则更是出

图 72 卫鼎(乙)铭文

内王命的内廷高官了。公臣是虢仲手下“司朕百工”的大总管,而虢仲正是厉王时代的执政,荣有司爯则是荣公手下的家臣。荣公当即《国语》中的荣夷公,是厉王极为信任的大臣。旅伯的妻子是毛仲姬(旅伯鼎),裘卫的曾孙女(或孙女)浸嬴嫁给成伯孙父(成伯孙父鬲)。毛伯与成伯,都是西周姬姓的头等世家。裘卫一族以司裘小官起家,数代之后,竟然能与毛成通婚, 其社会地位之高,已可想见(周瑗,1976:49;杜正胜,1979:586—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