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周的衰亡与东迁第一节 西周末叶的外族

本章所述,是厉王至西周末年。其中厉幽二代国命再绝。然而周衰实自夷王之世即已开始。《后汉书》“西羌传”引古本《竹书纪年》,夷王曾经命令虢公帅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据《后汉书》“东夷传”, 厉王时,淮夷入寇,厉王也曾命虢仲讨伐。宣王中兴,西北西南,频有戎事。综合《国语》“周语”、《史记》“周本纪”,及《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秦人的祖先秦仲,曾受命伐西戎,戎为之少却。又先后代太原戎及条戎奔戎,王师却都以败绩闻。晋人伐北戎于汾水流域,戎人则灭了周厉姜侯之邑。亘王曾征申戎,得到胜利。千亩之役,姜戎又败周师。宣王对西北方面,至多做到胜负互见。但《诗经》“小雅·六月”及“出车”,诗人颂咏尹吉甫及南仲的功劳。猃狁入侵,经过镐及方,直侵畿辅附近的泾阳。尹吉甫“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在北方修筑城堡,南仲也讨伐了西戎。幽王之世,据《后汉书》“西羌传”引《竹书纪年》,及《史记》“秦本纪”,幽王曾命伯士伐六济之戎,军败而伯士战死,同时戎围犬丘,俘获了戍守西垂的秦世父。幽王自己最后被申侯与西夷犬戎连结,死在骊山之下。《史记》“周本纪”:“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 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而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掳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西周的终结,极为戏剧化。这位风流天子的戏耍,落得自己赔了一条性命, 还送掉了西周的根本地盘。总之,西周的末叶数王,西北边患几乎未曾断绝。

金文的记载,颇能补文献的不足。兮甲盘、虢季子白盘和不■■三器铭文,都说到周与ǎ狁之间的战事。兮甲盘:“唯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王初格伐■■于■■,兮甲从王,折首执讯,休亡敃。王易兮甲马四匹,驹车。”(白川静,1970C:787)虢季子白盘:“唯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作宝盘,丕显子白,庸武于戎工,经■四方。薄伐■■,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子白,献■于王,王孔嘉子白义,王格周庙,宣■爰飨,王曰伯父,孔显有光。王赐乘马,是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弓,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白川静,1970C: 802—804)不■■:“唯九月初吉戊申,白氏曰,不■■方■允,广伐西俞,王令我羞追于西,余来归献禽。余命女御追于■,⋯⋯弗以我车■于囏,女多禽折首执讯,白氏曰,不窋女小子,女肇诲于戎工,易女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用从乃事。”(白川静,1970C:817—829)三器时代,考证家虽有异说,当以宣王之世为长。尤其兮甲盘与虢季子白盘均有年月、月相、干支,与宣王的年历相合。

配合三器铭文,及“小雅·采薇”、“出车”、“六月”、“采芑”四诗,ǎ狁与周人之间的战事,大约有过两次。第一役在宣王五年四、五月至

冬季。参加者是吉甫、南仲、张仲、兮甲诸人。战事在朔方、太原、焦获、泾阳、镐、■■诸地。南仲戍方,以为偏师。吉甫兮甲一军,败ǎ狁于■■,北追至于太原;南仲一军,也北至朔方,二人分别筑城防塞。第二次ǎ狁之役在宣王十一年,参加者有方叔、虢季子白、不窋诸人。战事在■、西俞、高陵、洛阳诸地,均在王畿西俞一隅。“采芑”诗中以荆蛮与ǎ狁连举,大约二者之间,多少有些呼应,是以有“征伐ǎ狁,荆蛮来威”的诗句,而虢季子白盘全篇叙述ǎ狁战事,末尾却加上“用征蛮方”字眼。方叔是主将,兵力有三千乘,故“采芑”:“方叔莅止,其车三千”。虢季子是方叔部将,杀敌五百人俘虏五十人。不窋又是虢季子白的部下,是以十二年周王赏虢季子白,次年不窋受赏于白氏,志其转战西俞高陵的功绩(白川静,1970C:834以下)。

由文献与金文的材料,综合言之,周对西北二方的外族,采防御政策,即使追奔逐北,也只是对于入侵的反击。“城彼太原”及“城彼朔方”,都是建筑北边的要塞,而ǎ狁入侵的地点,可以深入到泾洛之间,直逼西周的京畿(王国维,1959:595—599)。

周室对于东方与南方的外族,则采取积极的态度,开拓经营,不遗余力, 已见第六章。周代南国范围,主要是召伯虎经营的地区。据傅斯年的意见, 南国当是在厉宣二代逐步开拓的新疆土,地望在河以南,江以北,今河南中部到湖北中部一带。其中请侯即汉阳诸姬。申国建立于谢地,正处王畿与南国之间。南国文物,后来成为东迁后的文化凭藉。《诗经》中的“二南”及“大雅”、“小雅”,其中一部分当即南国文化的产物(傅斯年,1952:Vol. Ⅱ,34—38;丁山,1930;屈万里,1971)。

西周中期,周人对淮上汉上,已有相当程度的控制力。大约厉王之世, 南方有一次极大规模的战事。有一位噩侯,先前曾降服于周人。噩侯鼎:“王南征,伐角■唯还自征,在■。噩侯■方,内豐于王,乃■之,■方■王, 王休■,乃射。■方■王射。■方休阑,王宴,咸、酓,王亲易■(方)玉五瑴,马四匹、矢五(束),■方拜手■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乍■ 鼎,其迈年,子孙永宝用。”(白川静,1969:261—264)据考证,噩侯当即鄂侯,姞姓,曾与周王室通婚姻。有一件噩侯■,是噩侯为了嫁给周王室的王姑所作(白川静,1969:263;郭沫若,1957:107)。南征班师归来的周王,曾接受噩侯的招待,双方关系很好。但是后来噩侯却率领南方部族叛周了。禹鼎:“乌虖哀哉,用天大降大丧于二国,亦唯噩侯■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内。王乃命西六■、殷八■,曰:□伐噩侯■方, 勿遗寿幼。■师弥■■■,弗克伐噩,■武公乃遣禹,率公戎车百乘,斯■ 百,徒千,曰:于■朕肃慕,■西六自、殷八自,伐噩侯■方,勿遗寿幼。

■禹以武公徒■至于噩■伐噩,休,只厥君■方。”(白川静,1969:450

—456)这一次战役,东国南国全为战场。周人动员了两京的常备部队。一枝分遣队由禹带领,即有戎车百乘步卒千人,斯■二百人。作战命令中,居然可以有“勿遗寿幼”(老少不饶)的严峻语句,战况大约也是残酷的,最后则噩侯被擒。徐中舒推断噩地望为西邓,即今日河南邓县;更由此推论,认为宣王中兴时,方叔及召虎的经营南国,以至讨申伯于谢,都由惩于这次大动乱的经验(徐中舒,1959)。

另一件虢仲◻的铭文,说到周王曾命虢仲南征,伐南淮夷(白川静,1969: 276)。此事可能即与《后汉书》“东夷传”所说淮夷入寇,虢仲征诗为同一

役。但《后汉书》说此役不克,则是否和擒噩侯的战事为同一件史事,则未易考知。

宣王之世,《诗经》中颇多对于南方开拓的纪录。“大雅·江汉”歌咏召虎经营江汉一带的淮夷,“式辟四方”,“至于南海”。“常武”记载周王命程伯休父,“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以致“铺敦淮◻,仍执丑虏”。然后,“徐方来庭”,出征的军人才凯旋北还。“常武”咏淮浦之役在先, 接下去方才叙述“濯征徐国”,似乎同一枝军队,转战二役。形容师旅之盛, 诗人以江汉为比。如比兴以有关之事为之,则徐夷淮夷也在江汉之间,正是后世荆楚之地。可能徐淮诸夷,犬牙相错,住居相间,也未可知。上节叙述噩侯之叛,以西鄂而率淮夷东夷同起,也可知居地相去不远了。

宣王时,南淮曾内犯成周,及于伊班。据■■:“隹王十月,王才成周, 南淮夷迁及内伐■昴参泉,裕敏阴阳洛,王令■追御于上洛■谷,至于伊班。长榜识首百,执■卅,夺孚人四百□于■伯之所,于■衣■,复付厥君。隹王十又一月,王各于成周大庙。⋯⋯王蔑■历,吏尹氏受,■■圭■□贝五十朋,易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敢对扬天子休,用乍■■,敌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白川静,1969B:471—477)■的战果是斩首百, 擒获四十人,夺回被俘的四百人。杨树达考证,以为作战的地区在河南浙川、商县一带山地,淮夷显然沿着伊水河谷,深入到两周之间了(杨树达,1959: 25)。此役的斩获不算多,但是周王在太庙献捷,■也受赐土田甚厚,主要原因殆在于淮夷深入,危及行在成周之故。

淮夷在周室武力控制下,大约以贡赋方式,经常向周室进纳东南的出产。第六章已说过■父奉命索贡的事。西周末叶,淮夷入贡已视同当然的义务。兮甲盘:“王令甲政■成周四方赍,至于南淮夷。淮夷旧我■畮人,毋敢不出其员其赉。其进人,其■;毋敢不即■即■。敢不用令,■即井■伐。其唯我者侯百生,厥■毋不即■,毋敢或入蛮■■,■亦井。”(白川静,1970C: 790—796)师■■:“王若曰:师■■,淮夷■我员畮臣,今敢博厥众叚, 反厥工吏,弗速我东■。今余肇令女,率齐币、■■、僰■、左右虎臣,正淮夷。即■厥邦■,曰冉,曰冉,曰铃,曰达。师■虔不窋,夙夜卹厥墙事, 休既又工,折首执讯。无諆徒■,殴孚士女羊牛,孚吉金。今余弗叚组。余用作■后男□■■。其万年,孙孙子子,永宝用享。”(白川静,1970:601

—609)两铭主要意思,都以淮夷历来有贡献的义务,兮甲盘铭是严令索贡。师■■铭则因淮夷叛东国而受命征讨,他索取的物资包括士女、羊、吉金, 及南方的铜。

略去其中细节不具论。可知者,周人视淮夷为利薮。这些财富似乎集中在成周贮存。兮甲即奉命主持收集四方的贡赋。淮夷若反抗,周人即大兵压境,俘虏其酋长首领。对照金文,则“小东大东,杼轴其空”的诗句,未必是谭大夫独具的感慨。倒颇可能是东方人士,包括淮夷在内,对周人剥削的哀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