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文化圈的扩大——南面与东面

四川盆地的古代文化成分复杂,巴蜀两个系统也很不相同。在这个万山环绕中的盆地中央,却也有过殷周青铜器。至今最著名的考古发现,一是新繁水观音遗址,是居住和墓葬相连的遗址。由遗存器物反映,当时经济生活仍以石器工具为主,狩猎仍是重要的补充。出土的铜器有斧剑矛戈钺等物, 戈矛形制与河南殷器相似。这个遗址的时代大约是殷周之际。另一批重要的商周遗物则是前后均在彭县出土的窖藏。器物花纹形制与中原青铜器大致相似。有一件涡汶罍,形体、体积、花纹,基本上与辽宁喀左出土的商周器相同(图版 19)。铜解底的铭文是以干支为名的人名。戈矛兵器的形制,均为西周的特色,未见春秋以后形制出现,更可说明其所属的时代,最晚也不能晚于西周末季。有铭文的两觯饕餮纹尊,纯粹是中原铜器,不由贸易得来, 即由战争掠获。一套列罍,虽形制与花纹酷肖晚殷和早周器物,但具浓厚的地方风格,当在蜀地本土铸作(冯汉骥,1980;四川博物馆等,1981)。成都出土的龟甲兽骨,其钻孔和烧灼痕,与殷虚骨甲一样。而广汉出土的玉件, 璋壁圭琮,也是殷周礼器中常见的(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350—351)。

这些发现都在成都盆地出土。成都盆地是四川的精华。由渭水流域入川,

须穿越山地,但也不是不可通过。上述殷周文化在四川的据点,可能即反映中原人士辗转入川,占住了成都盆地的若干地区。也可能蜀地原居民经过交换或掠夺而取得中原文物,又学得铸铜技术,而在当地铸造有地方特色的铜器。四川的巴蜀两系文化,在春秋时代都已建立了国家,其历史也各有传说。蚕丛、开朗之迹,此处均不赘述。总之,西周文化对四川土著文化影响的程度大约极为有限。即使有若干移民入川,大约也没有形成有力量的文化据点。

出川江更往东南,即是两湖地区,这一带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有大溪文化, 在晚期有屈家岭文化,在春秋以后则是楚文化的大本营。地方性的发展,可谓源远而流长。西周在这一地区的经营,是“南国”的更往南方伸展。汉上以至淮水上游的西周列国,到春秋时还有相当的势力。姬姓的曾国,是最近考古学上的重大发现,或以为曾国实即典籍中的随国。曾随是否同一个封国, 无关宏旨。但曾国坐落在湖北随县,又与附近的江国黄国互通姻婚,凡此都由近来在这一带发现的春秋青铜器考知。曾国无疑代表西周势力,为南向经营的据点(李学勤,1980:54—56)。这些春秋时代早期的铜器,铭文简短草率,形制多沿西周之旧,说明这一地区的文化,主要仍是中原文化的延展, 等到春秋中期以后,楚文化开花结果,反而笼罩了汉淮地区中原文化的后裔。总之,西周时代的河南湖北接界处,正是周文化的前哨,由此开展,周文化竟远达岭南。

中原政治与文化对两湖的影响,可以远溯至殷商时代。黄陂盘龙城的殷代遗址,有城垣及宫殿建筑,规模宏大,而遗物的形制及埋葬风俗,在在与郑州二里岗殷遗址的文化面貌相似。称盘龙城为殷王国南方的邦国,应无可疑(江鸿,1976:42)。带有殷人族徽的青铜器,在湖北鄂城、湖南宁乡也都曾经出现过,可见中原文化已南渡长江伸展到洞庭以南。在湖北江陵万城一处西周早期墓葬出土的青铜器,也有殷人族徽及殷人的干支人名。这些青铜器主人可能在西周早期,随着周人的开拓而移殖此地(李健,1963;湖南省博物馆,1963;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299)。最值得注意的西周遗存, 当推湖北圻春毛家嘴的大型木构建筑遗迹(图 35)。遗址面积达五千平方公尺以上,有二百余根木柱纵横分布。并发现木板墙、木梯,及储粮的痕迹。出土遗物则有铜器、陶器、漆器,以及卜甲卜骨,大都属于西周时期(湖北发掘队,1962)。这个遗址,以其规模及内容言,当是周人在江汉地区的一个据点。

由湖北南下,湖南境内的西周青铜器也常有发现,大都在洞庭湖四周地区,如湘潭花石西周晚期墓葬出土的甬钟(湖南省博物馆,1966)。西周器物多出墓葬,殷代遗物往往单独沉埋,作为祭祀山川之用(衡阳市博物馆, 1978)。两者相比,殷商器物未尝不可能是输入品,而西周器物作为随葬, 墓主就可能是中原的移民了。楚公■戈,系征集而来,出土地不明,戈型为蜀式,有“楚公象秉戈”五字铭文。则又是楚人自铸的铜器,遂有中原文字与蜀式形制的配合(高至喜,1959;高至喜等,1980:57)。

图 35 湖北圻春毛家嘴西周木构建筑遗迹平面图

南方的两广,也有若干西周青铜器出现,主要分布在西江流域。广西灌阳忻城和横县的铜钟和广东信宜的铜盉,都制作精美,形制花纹均与中原作风相同,显然是由中原传进去的。但广西陆川和荔浦的铜尊,形体高大,作风粗犷,即显示浓厚的地方色彩。广东饶平的铜戈,形制未在别处发现,工

艺也粗,当是当地铸造(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329,341;高至喜等,1980: 58;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工作队,1978)。西周文化之远达两广显然经过湖南而南下。

由淮上南下长江下游一线,周文化也远及今日的浙江。如前所述,周人经营淮水流域,主要的根据地是蔡国及其附近的诸侯。蔡国在春秋时代也沦为楚人附庸。但在西周时,豫南仍是中原文化进入淮水流域的起点。今日的安徽,在新石器时代有大汶口文化以下到印纹陶文化的传统,在此地活动的部族主要是徐舒,属于东方的部族大集团。淮南的殷代文化遗存,不在少数, 殷商是东方平原的部族,平原边缘是其自然的尾闾。周克殷后,西周一代淮夷与周人的冲突,史不绝书。文化上的交往,也因此极为频繁。目前发现安徽地区的西周文化遗存,为数不少。嘉山、潜山、肥西、屯溪,均有大批西周铜器出土。一般言之,安徽西周铜器往往基本与中原器物相似,同时也有一些在当地发展的特色。皖南屯溪离中原很远了,其铜器纹饰,显著的模仿了当地几何印纹陶的编织纹。伴同出土的釉陶与印纹陶,无疑是土著文化的特色。釉陶的硬度高,吸水性低,陕西西安张家坡,河南洛阳,以及江苏丹徒烟墩山等地出土的西周青瓷,都与皖南的釉陶有相似处(文物编辑委员会, 1979:230—231;李学勤,1980:57;安徽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1959,1964)。到春秋以后,楚文化兴起,安徽的周文化色彩,遂更形淡薄,寿县蔡器不过是楚文化的一支了(安徽省文管会,1956)。

江西地区的情形,与皖南甚为相像,也有不少西周青铜器出土,地域遍及清江、新涂、南昌、余干、萍乡、东乡、奉新。凡此诸地都在赣江下游及其接近鄱阳湖的支流河域,当是越长江南来的交通要道。西周青铜器中的精品,与中原器物并无二致;时期往往早到西周初期,中期以后反而较少。同出的陶器是几何印纹硬陶。几何印纹硬陶的分布甚为广袤,广东、福建、两湖以及皖、赣、浙江都有之,而以江西皖南为中心。这种硬陶上起新石器时代,下迄战国时代,长久为江右的土著文化。相对的,西周青铜器文化只是印纹陶大海中的点状岛屿而已(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243,248—249;薛尧,1963;郭远谓,1965)。靖安出土的春秋徐国铜器,有徐王义楚的名字。徐国原在淮泗一带,经过西周屡次攻伐,遂逐步南迁。据说周穆王时代,徐国还一度复兴,据《礼记》“檀弓下”,徐国在春秋时代仍记得“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的盛事。但是穆王以后,徐人渐次移入安徽濒江地区。《春秋》鲁僖公三年(西元前 657)徐人取舒,已在淮南江北。靖安徐器,则更在南迁入赣北之后了(李学勤,1980:57;江西省历史博物馆,1980)。

江苏省地跨大江南北,苏北也是淮水流域,情形与安徽相同。西周的文化势力早就到达了。濒海及长江沿岸,在新石器时代以来,有大汶口与马家浜两个传统,后期交相影响,形成良渚文化。到了商周青铜文化在中原展开时,长江下游也相应的形成了湖熟文化。湖熟文化基本内涵与中原商周青铜器不同。石器、陶器都有当地的特色。虽有少许印纹硬陶,仍以红陶为主。湖熟文化的青铜冶铸技术,已在当地发展,但是工艺水平不高,只能冶铸小件工具。在这个土著文化的地盘上,西周文化可以有点状的分布,却不能有广泛的影响。丹徒烟墩山出土宜侯■的西周墓葬,及仪征、江宁等地的西周墓葬或窖藏,都是这种点状分布的例子。许多土墩墓出土的随葬品,大都仍是夹砂陶及几何印纹硬陶的当地器物,少见有青铜器出土。长江下游江南地区西周晚期到春秋墓葬中的青铜器,有些器形纹饰都极为别致,不见于中土,

殆是当地铸造,遂致中原与地方风格融合成当地的特色(倪振远,1959;吴山菁,1973;刘兴,1976;南京博物馆,1977;镇江市博物馆,1978,1979, 1980;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201—203;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1980)。由西周晚期及春秋时代长江下游青铜器呈现的地方色彩,反映了中原文化的地方化,也反映了江南地区土著文化的成长。

浙江与江苏南部不能分割。然而浙江离中原更远,中原的影响力更不能与土著文化抗衡。在余杭、海盐、吴兴、安吉等处发现的商代青铜器,和在长兴出土的西周青铜器,形制与中原无异,花纹却明显的受了印纹陶影响(长兴县博物馆,1979;长兴县文化馆,1973;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220)。福建地处南海,离中原十分遥远。在闽侯黄土崙,有一处相当于西周时代的遗址,出土的遗物,几乎全部是几何印纹硬陶的陶器。这批器物造形奇特, 为别处所未见。纹饰简单,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在南安等地出土了若干青铜器,主要是兵器及工具,通常与印纹硬陶伴同出土;兵器上的装饰、花纹, 也与印纹陶上的几何线条相似。这些青铜器物的年代,都已晚到春秋战国时代(文物编辑委员会,1979:253—254)。由此可见,西周文化,根本未能进入这个遥远的濒海地区。这里直到战国晚期,始终是几何印纹硬陶独占优势的局面。史籍上的越国,以瓯越、闽越与南越维持最久,吴越的越被并与楚后,浙南以至珠江流域仍是百越族的领域,几何印纹硬陶,殆正是与越族的分布重叠的南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