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宗周与成周的消长
周初建立东都,原为了控御东方。周室的真正基地,毋宁仍在丰镐。自从昭穆之世,周人对于东方南方,显然增加了不少活动。昭王南征不复,为开拓南方的事业牺牲了性命。穆王以后,制服淮夷,当是周公东征以后的另
一件大事。西周末年,开辟南国,加强对淮夷的控制,在东南持进取政策。东都成周,遂成为许多活动的中心。卫挺生由成周的重要,创为新说,以为穆王以后,周室已经迁都洛阳。这个理论,仍颇多待商之处,兹不具论。但卫氏指出许多在成周的活动——例如发兵、锡命⋯⋯则为对于古史的一个贡献(卫挺生,1970)。
单以控制财富言,成周积存有不少东方与南方的委输。兮甲盘说到甲奉命管理成周的“四方■”。颂壶也记道:“佳三年五月既死霸⋯⋯王曰:颂, 今女官■成周■廿家,监■新造■用宫御。”此铭中的■,旧说以为当赐予解。但由前引兮甲盘铭,可知成周有积储。倗生■的“其■州田”又显然为征赋的意思。故白川静以为是赋贡(白川静,1968C:158—161)。是则颂壶铭文所指,当谓成周有储存物资的仓库。有大量的囤积,有常备的武力(成周八师),成周自然具备活动中心的实力。周王常来驻节,东南军事行动常由成周发动,则也是可以想像的事了。
反过来看宗周的情势。西北的守势,未必能完全阻遏戎狄的侵略。上节所叙述周室所面临的若干战役,敌踪往往深入都城附近。幽王举烽火以博妃子一笑,其事颇涉戏剧化,然而至少也反映了■燧直抵都下的现象。
周人为了防守京畿,必须厚集兵力。有些原在东方,而未必属于周人嫡系的武力,大约也会调集畿辅左右。《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前世, 是原来世居东方的嬴性,属于风偃集团。秦人祖先犬丘非子,以善养马见知于周孝王,非子遂主持汧渭之间的养马工作。非子的父亲大骆曾娶申侯的女儿,生子成,其时已为大骆嫡子。申侯因不愿周王以非子夺嫡,向周孝王进言:“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适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所以为王, 王其图之。”孝王于是封非子为附庸,号为秦嬴,但不废子成,“以和西戎”。可注意者,申侯、犬丘与西戎之间的婚姻关系,成为安抚西戎的重要因素。厉王之世,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 西戎杀秦仲。其子五人率周宣王授与的兵力七千人,破西戎而复仇,为西垂大夫。后来秦襄公又以其女弟妻丰王——丰王据说是戎王荐居岐丰的名号。襄公的伯父犬丘世父,曾一度被戎人俘虏,旋被释放。犬戎、西戎与申侯袭杀幽王于郦山之下。秦襄公将兵勤王,战斗甚力。平王东迁,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以岐西之地,答应秦能攻逐戎,即为其地诸侯。
由这一大段叙述,可知周人戍边的诸侯或将领,无论是申,是秦,都与戎狄有婚姻关系。平时,边疆可以困此平静。但是一旦内外相结,周人不免遭逢噬脐之患。上文述及西戎与申秦联姻,及戎王可以在岐丰立足。由这两点推论,戎狄浸湿渗透,大约已深入内地。这番情势,殆与西晋未乱前,戎胡已在边地繁殖的现象类似。《后汉书》“西羌传”谓:平王之末,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至于伊洛。所谓渭首有狄◻、邽冀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 渭南有骊戎,伊洛有扬拒泉臯之戎,颍首以西有蛮氏之戎。诚可说处处有戎迹。虽然《后汉书》记载这些戎人的分布,属于平王之末;然而由上文秦与西戎的关系推断,戎狄入居当不由平王之世始。
秦人先世为西垂大夫,父子兄弟昆季相继与西戎周旋,当是以部族为战斗单位。周人军队中原有秦夷一种,与其他夷人同列,似乎都是作战单位, 或后勤服务的单位。金文中至少有两器铭文,提到这个周人以外的族类,一件是师西殷:“佳王元年正月,王在吴,格吴大庙。公族■厘入,右师西立
中廷,王呼史■,册命师酉,■乃且啻官邑人、虎臣、西门夷、■夷、秦夷、京夷、■身夷。”(白川静,1970:555)另一是询■:“王若曰:询,丕显文武受命,则乃且奠周邦,今余令女啻官■邑入,先虎臣、后庸、西门夷、秦夷、京夷、■夷,师笭侧新,□华夷、由□夷、■夷、成周走亚、戍秦人、降人、服夷。”(白川静,1970B:702)两器时代值厉宣二代,师西与询似乎不是父子,即是叔侄,所管的军事单位,是他们家庭世袭管领的武力。询
■提到的单位,比师酉■更多,而且明说有降人服夷。举一反三,其中当也有不是降人服夷,而是调来的少数民族战士,如秦嬴之属。以后世史事推论, 汉有胡骑、越骑,明有士兵、狼兵,清有蒙旗、汉军,以及回子牛彔;则周人部伍中,杂有诸种外夷戎狄,也并非不可能的事。若周人为了捍卫首都, 大集东南降夷,“熟番”,以抵抗西北戎狄,则畿辅之内,民族成分难免复杂了。与成周的兴旺对比,宗周虽然号为京畿,周室倒未必能有坚实的掌握与控制。
此种情形可由散氏盘铭文观之。散氏盘是周金中的名器,记叙久人侵散失败,于是久人割地付散,正其疆界。两家处置的土地均在渭南,包括眉豆等处田地。铭辞中参加划界的人有久人的有司十五人及散人的有司十人。铭辞的末尾,由久及有关人员盟誓,不再爽约,至以地图交授史正仲农,显然留作纪录,以资信守。此铭中■称王号(白川静,1968C:193—203)。
王国维由散氏盘中矢散二国在厉王之世的情形,论及周室的式微,认为南山的古代微国,及周初所建井、豆、■诸国,己为散久两国并为领地。天子亲信大臣膳夫克,其分地跨渭水南北,原是岐下强族。■攸从也都是能自达于天子的人物。而二人皆受胁于散氏,列名有司,失去王臣的地位。矢器出土,铭文自称久王者,除此件外,还有数器。王氏以为周室及渭北诸国,困于ǎ狁,仅堪自保。久散两国,依据南山,旁无强敌,遂致坐大,于是久居然在輦轂之下,僭称王号。散人因■人侵轶,而力能使之割地,亦不是弱者。邦畿之内,兼并自如。两国签约,也目无王纪。王氏因此叹息,“周德之衰,于此可知矣”(王国维,1968:2023—2044)。
综合本节,成周围东南的开拓而日益重要。相对言之,宗周原是周室根本,却因逼于戎狄,四郊多垒,仍难免戎狄的渗透,甚至有戌狄与边将通婚姻的事。畿辅之内的诸侯,也有专擅自恣者。周室在东南的成功,竟未能对于王室的式微,发生强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