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周中期的发展第一节 康王之世的经营
第五章讨论的分封制度,是西周建国工作中重要的一环,基本上,分封诸姬及友姓(如姜姓)的工作,在武王、周公与成王的手上,完成了极大部分。《左传》昭公廿六年,王子朝追述本朝的历史,其中叙述西周早期的部分:“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无专享文武之功,且为后人之迷败倾覆而溺入于难则振救之。至于夷王,王衍于厥身。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在康王夷王之间,空白了一大段。这一段正是西周中期,而在厉王奔彘,共和以后,应算是西周的晚期了。近来出土的史墙盘,对这一段也有简略的叙述,紧接在成王肇彻周邦的下文: “■■康王,兮尹■彊。宖鲁邵王,广■楚荆,佳■南行。■■穆王,井帅宇诲,■宁天子。天子■■,文武长刺⋯⋯厚福丰年,方■亡不窋见。”(白川静,1979:349—355)铭中的当今天子,无疑即是共王。本章即以第一段时期内周的大事为主题,尤其着重在西周王室向四方扩张的工作及周人与其他文化的关系。
康王息民,这是一个休息的时代。金文中请王,共懿的名号,都曾见过, 康王的名号却在此第一次出现,白川静以为召彝铭中的休王即是康王生号(白川静,1965:478),康则是谥号。“休”在周代铭辞中是休善的意思。历史只说成康之世刑措不用四十年,是西周的太平岁月。史墙盘铭对康王之治只能说“■■”,说他“兮尹■彊”,看来颇为空泛。其实康王之世并非如此无可称述。
说到分封,上引《左传》昭公计六年,康王也曾并建母弟。以后世可知的国名稽考,陈槃追究春秋列国,诸姬中有三十四国封于武王成王及周公之世。加上姜姓、子姓、及召公之后,又有至少五六个列国。陈氏列国爵姓的研究中,可考为康王王子的只有焦贾两国。成王之子,康王母弟的国,一个也找不着(陈槃,1969)。如以这一统计言,康王之世似乎没有再举行大规模的分封。但史墙盘中的“兮尹■彊”,如按裘锡圭解释为“分君亿疆”, 亦即分封诸侯巩固周疆的意思。如此,则康王的功业又显然以分封疆土为主要可记述的大事了(裘锡圭,1978:27)。其实,周初分封,也本来不仅三四十个姬姓诸侯。《荀子》“儒效篇”:“(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 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荀子》原文列分封之事于周公名下,大约也只是以周公为建立周朝制度的“箭垛子”,其实这七十一国,当是周初列代所封。周初五十三个姬姓国,现在所知的只有三十多国,其中封地又几乎都在镐京到成周一条轴线上及其两侧(李亚农,1962:627)。其余的二十个左右的姬姓诸侯到哪里去了?这些诸姬,可能即是封在稍为偏南的地方。
《左传》僖公廿八年,“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又定公四年,“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都已是追述往事。然而至少在僖公廿年,“随以汉东诸侯叛楚”,则汉东还有一些新服属于楚而未十分甘心的旧诸侯。随是否姬姓,是一疑案,高士奇根据《左传》定公四年,吴人向随索取逃随的楚昭王之辞,以为随是姬姓。陈槃则据僖公廿八年,诸姬已尽的说法,致疑于随是姬姓之后(陈槃,1969:209)。1979 年,随的故地,湖北随县,出土了一批春秋墓葬和铜器。其中有一件戈,铭文:“周王孙季怠孔”,另一
件戈,铭文:“穆王之子,西宫之孙,曾大工尹季怠之用”(随县博物馆, 1980:36)。这个墓葬,离 1978 年出土的曾侯乙墓相去不远。其时代应为春
秋中期,楚灭陈(西元前 479 年)以前(同上:38)。是则曾国即是周王之后,传世颇久的曾侯簠是曾侯为叔姬嫁往黄国所制造的媵器,更可证明曾是姬姓之国(李学勤,1980:55)。或谓曾即是随,因为随县是随故地。但古代的国家甚小,疆界未必与后世县界相同,曾与随是否同国,犹待更进一步的资料。西周末期到春秋早期的曾国,文物斐然可观(鄂兵,1973;随县考古发掘队,1979),《春秋》经传皆未见及,却是姬姓诸侯。类此的其他姬姓当仍不少,大约均在楚人扩张过程中被楚并灭了,于是国名不见于典籍。曾国是穆王之子的后人,汉上淮上的诸侯,包括同姓与异姓,甚可能大
都是在康王以后的西周中期分封。在周初武王成王之时,周人经营的方向是东方及北方,而在中期,西周经营的方向是南方。南方又可分为偏东的淮上及偏西的汉上两个地区,而前哨据点都可远抵江干。西周中期的王室对于西方与北方,也不是全无行动,只是以周的战略言,大致是在西北采守势,在东南取攻势。
西周对于东南的经营,典籍记载不多。成康南征的事,只有《竹书纪年》康三十六年,“锡齐侯伋命,王南巡狩至九江庐山”。这一段记事,恰和丹徒烟墩山出土宜侯■■的记载符合。宜侯■■:“□□珷王成王伐商图,■ 省东国图。”(白川静,1965A:534—535)陈梦家初以为成王是生称,则此器是成王时物,但大多数的解读,都以珷王成王连读,铭文遂为后世追述武王、成王时立国的事迹,则此器为康王时物了。宜侯由虎侯徙封南方丹徒附近,发生在康王南巡江上时,自然也颇说得过去。
周初名器有大盂鼎、小盂鼎二件。陈梦家等人根据形制内容各方面考订, 均当是康王时物,尤其小盂鼎铭中用牲于武王、成王的句子,更可知已在康王之世(陈梦家,1956A:93)。大盂鼎记载了盂受赐车服,并受命“敏谏罚讼”及视察疆土的使命(白川静,1965C:666)。小盂鼎今已亡失,铭文拓本■落亦多,不易通读,但由内容大概仍可知是一项在廿五年献礼的记载。大致内容:盂征伐鬼方得胜归来,献俘于王,也告捷于宗庙,王廷的大小官员都参加这一隆重的仪式。盂呈献的战果,包括“执嘼二人,隻■四千八百
□十二■,孚人万三千八十一人,孚马□□匹,孚车卅两,孚牛三百五十五牛,羊卅八羊”(白川静,1965C:691—692);战果列单之后有一段缺泐太多,文意不明,又接下去“执嘼一人,孚■二百卅又七■,孚人□□人,孚马百四匹,孚车两□□”,似是第二次战役的战果(同上,693)。盂征鬼方, 有如此大的战果,可知由商代以来即是北边强族的鬼方,颇受重创。盂的战果分为二次呈献,如果第二役是第一役以后的扫荡,则由第二役获馘之数远少于第一役,当可觇知,第一役之后,鬼方力量已大不如前。同时,征鬼方可以俘获万余人,双方出动的战斗及后勤人力,必然极为庞大。《史记》失载此事,殊为奇怪。康王在位年数,据传统的说法是廿六年。小盂鼎系年在廿五年,自然已在康世的结束期。大约终康王一生,南巡到过江干,北伐则大败过鬼方,真要说“天下安宁,刑措四十余年不用”,可能只指成王后半期及康王前半期而言。
周初青铜器班■,久已失落,十年前又在废铜堆中找出来(第五章,图24—26)。铭文字句,得由原件查封(郭沫若,1972)。班■铭文记载毛公东征的事迹。大致意思,周王命令毛公接替虢城公掌管繁、蜀、巢三地的政
令,统率“邦冢君、土■、□人,伐东国◻戎”,并命令吴伯率师为毛公左翼,召伯为右翼,另外由■率族从征,担任近卫,三年之后东国平静了,毛公派人告捷。这位作器者名字为班,自号是文王王姒的圣孙,为了纪功而作
(郭沫若,1972;白川静,1966B:34—59)。班■的时代,有谓成康时器, 有谓昭穆时器。断定此器时代的关键是毛公与班为同一人还是两个人。唐兰以为班是毛公的子侄辈,则器为康昭之世物(唐兰,1962:38)。但器虽可晚至昭穆之世,这件东征之事却是追述毛公任统帅时的战役,仍可能是早到康王之世的事。黄盛璋以为这件事发生在康王廿五年以后,应属昭王初年, 小盂鼎中反映的国力,周仍可获得重大战果,而在昭王之世,周人战斗力不如前,于是班■反应的只是一大堆空话,却没有具体的战果可说。东国反叛, 三年才平静,也可觇见规模之大了(黄盛璋,198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