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作品的“具体化”

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不象物理实体可以外在于人的意识,虽然它与物理实体一样是人的意识的意向性对象,但它并不能自满自足地存在,而必须经过阅读,即读者意识的意向性投射,才能真正地显现和实现它的存在。未经阅读的作品只是一种“潜在”,即可能的存在,通过阅读,它才会变为现实的存在。为此,他把文学作品称之为“纯意向性客体”,以区别于物理实体。文学作品的这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在其基本结构中有着客观的依据:它所表现的对象层和轮廓化图像层包含了大量的“未确定点”和“空白”,有待于人们在阅读过程中予以填补和消除。

关于不确定性和空白,英加登写道:“凡是人们从作品的语句中无法断定某个对象(或对象的环境)究竟具有或不具有某种性质时,都属于这种情况”,“因此,我把读者从文本中无法确切地了解到表现对象的某一方面或某种处境具有何种性质之处,一概称之为‘不确定性’。”①他举例说,托马斯·曼的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关于参议员布登勃洛克的描写没有提到他眼睛的颜色,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没有说明哈姆雷特的身高和体形,便是作者留下的“不确定点”和“空白”。文学作品描写的每一事物、人物和事件,尤其是人物的命运和事物的变化,都会留下许许多多不确定点和空白,因为,一部作品永远不可能通过语言的叙述把每一个对象的所有特征都描写得非常细致,即使通过语言描写已经确定的方面也不是所有细节都很明确,大多仍有待于进一步确定。此外,从艺术角度来考虑,只有对对象某些重要的特征和状态详细加以描写,而忽略那些并非本质的性质和状态,或仅仅对它们稍加暗示,才是可取的。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要避免它们起干挠作用,而且在于使那些最本质的方面突出出来。对于诗歌来说,不确定性的存在尤为重要,愈是“好的”诗歌,文本中正面提供的东西便愈加难以确定。此外,由于作品所描绘的对象必须通过图像来显现,而这些图像仅仅是 “轮廓化的”,它们就需要读者的想象来加以补充,即在这种“轮廓”的暗示下,用各种细节去填充图像的轮廓,使图像变得丰满、生动、具体。在这

①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33 页。

一过程中,读者将把作品提供的轮廓化图像同自己的生活经验联系起来,“用自己在生活中形成的世界图像去想象作品所表现的世界”②。即使作品中出现了陌生的图像,他也会本能地用他所熟悉的方式去体验和描绘它。这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理解以及在阅读活动中重建作品的艺术价值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英加登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不确定性和空白的填补称为文学作品的“具体化”,并解释道:“所谓具体化是指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对象以及使这些对象得以直观显现的图像为更加精细的确定所取代。”①但他同时又强调, 因为文学作品并不是从读者的阅读中产生的,所以必须把它同读者对它的具体化区别开来。具体化只是单个读者对作品进行个别阅读的结果,不同的具体化方式对作品中不确定性的填补往往是不同的。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通常并不注意到不确定性的存在,而总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去填补它们。这是因为,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对象具有现实的假象,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把它们与现实中存在的事物联系起来。这样做一方面是接受作品文本提供的暗示,另一方面则是受到本能倾向的影响。因此,“文学作品通过句子意义的意向性投射,再现了一个被作者的经验和想象改造过、重构过的世界,而读者在具体化过程中,同样要经历一个对作品进行意向性再构造的阶段。”②也就是说,通过对文学作品的具体化,读者会使作品所表现的事物染上自我经验和想象的主观色彩。但具体化的方式尽管千差万别,各种审美理解却仍然保持着某种同一性。因此,英加登指出,文学作品既是可以再构造的,又是主体间可理解的。换言之,它是一种具有主体间同一性的意向性客体。

在具体化过程中,读者自身的创造性开始起作用:通过想象,用许多从所谓可能的或可以允许的性质中选择出来的内容去填补作品的对象层和图像层中的各个不确定点。一般说来,这种选择是不自觉的,只是任凭自己的想象自由发挥,用一系列新的性质使作品的文本获得充分的确定性。虽然“补充”后的作品实际上仍然存在许多未确定的地方,但在读者看来,它们似乎已被全面确定。英加登认为,读者在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时,必须用生动的想象材料创造性地体验对象,并进而将它转化为感观知觉的对象,即直观的对象。实际上,他为作品所表现的对象披上了一件具有一定质量特征的“形象的外衣”,他将在想象中“看见”对象,仿佛对象正以自身真实的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英加登指出:“这种单纯被体验的(而非涉及对象本身的)特性在阅读过程中始终在起作用,并常常对作品的审美理解以及对象被具体化后获得的最终形象产生决定性影响。”①

轮廓化图象的具体化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理解同样是不可缺少的,因为,不能通过想象将图像具体化的读者将无法把握有关对象的特征并进而全面地认识作品。作品总是通过强烈的暗示,对人和事进行可以感知到的特征或性质的描写,迫使读者想象出直观的画面,使对象显现出来并变得清晰、生动。英加登认为,轮廓化图像唤起读者的想象并被读者具体化的可能性极

②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41 页。

①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33 页。

②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183 页。

①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71 页。

其丰富,但这种具体化又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文本的约束。图像的具体化不仅加强了被表现对象的形象性和生动性,而且还为作品增添了独特的具有审美价值的成分。这应该被看作读者参与作品艺术创造的活动,但他所创造的这种审美价值并不总是与艺术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相符,因此,并非所有的审美理解和具体化方式都是正确的。无视作品文本的暗示,完全依照自己的经验和自发倾向将图像具体化,将可能导致对一部作品的“不恰当理解”以及对它的“偏离”。

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未经阅读和具体化仍是未完成的,只有通过读者创造性的意向性再构造,即阅读过程中的具体化,才能最终完成。当然,这种完成在不同读者那里不仅方式不同,其结果也有很大差异。由于在个别阅读中读者的经验世界、想象力以及阅读时所处的状况各不相同,具体化带来的直接结果首先便是:不但不同的读者将作品具体化的方式有所差异,而且同一个读者即使阅读同一部作品,每一次对它的审美理解和体验也会发生变化。

英加登声称,尽管具体化可能会把新的审美价值属性带入作品,但这种属性并不一定与作品本身的艺术质量相协调。它们可能会增加,也可能削弱作品的总体价值。因此,不同的具体化有不同的审美价值,其价值的大小取决于具体化的方式是否符合作者的本来意图。在他看来,每一位读者通过具体化,只能重建文学作品的部分质量,只有完全忠实于文本暗示和作者意图的具体化,才能接近于正确地理解和认识作品。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恰当的具体化”的概念:“没有一位读者(包括文学批评家),能够在唯一的一次阅读中一劳永逸地将一部艺术作品的质量全部发掘出来。恰当的具体化构成了科学地、忠实地阐释作品的外部极限,文学批评家经过多次阅读也许能接近这个极限。①所谓恰当的具体化,意味着读者对作品中不确定点和空白的填补必须严格地在文本的基础上,依照文本的暗示进行,而不能随意地任凭直觉和经验行事。否则,他便会背离作者的原意,粗劣地歪曲作品。即使他的填补方式可能为作品增添某种审美价值属性,这种价值也会与作品固有的艺术质量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具体化的方式仍然允许而且需要各种变化与差异,只要不妨碍正确、忠实地理解作品,不与文本相冲突,这种变化和差异在一定意义上对于作品潜在质量的实现甚至是有益和必需的,因为,文学艺术作品不但是作家意向性创造活动的产物,而且也需要读者积极的、创造性的意向性再创造活动。不同的读者,特别是具有较高文化素质和审美修养的读者,如文学批评家,之所以对一部作品的理解和评价不同,正是因为它本身蕴含着丰富的意义和审美潜能。只有在千差万别的具体化方式中,这种潜能才会完整、充分地显现出来,而任何单个的读者要做到这一点极其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此,英加登指出:“文学艺术作品不但应该,而且必须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接受。唯有通过读者共同的创造性阅读,它的意义和艺术质量才能以丰富多彩的面貌为人们所感知。”②在文本允许的范围内, 各种理解和具体化的方式都是合理的。

文学作品自它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奠定了它存在的基础,经过读者的创造性阅读,它获得了自身的艺术生命。这种生命既是永恒的,也是历史的,

①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53 页。

②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第 193 页

之所以是永恒的,因为它具有某种基本结构和性质,在历史过程中,这种结构和性质不会再发生变化;它之所以是历史的,因为它的基本结构和性质所体现出来的意义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读者那里是不同的,人们将它具体化的方式、对它的理解以及为它创造的审美价值有相当大的差异。在这种意义上,一部作品的性质和结构又是动态性的,它们与各个时代的各个读者的价值判断和审美规范相结合,与他们不断变化的心理结构相适应,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意识中。但是,在不断变化的理解和阐释中,它们始终保持着自身的同一性。英加登指出:“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是那些在各个时代都能获得新的生命力、取得新的成功的作品。古希腊悲剧《伊利亚特》,莎士比亚的戏剧和歌德的抒情诗,这些都是能够在不同文化时代以不同的方式被接受并产生新的审美价值的杰作,但具体化方式和审美价值的不同并未改变它们的基本性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