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的先行结构:传统与“成见”

迦达默尔认为,理解有它无法摆脱的先行结构,这就是“传统”。我们并非绝对自由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们有一种先于我们的久远的历史,有先于我们而存在的价值原则、道德规范、知识结构和语言,这一切成为我们不能否定的制约,无法摆脱的“传统”,而一切理解只能在这一前提下进行。不仅如此,我们的理解本身也构成我们传统的一部分,理解的历史性便具体地体现在传统对理解的制约作用之中。

在迦达默尔看来,所谓传统,就是前人理解的积淀和系统化,即过去遗留下来的价值、原则、规范、经验、观念和知识的总和。对于理解来说,“过去”总是以传统的面貌出现,为理解者所继承。传统填平了过去的理解和现在的理解之间的鸿沟。它是当前理解的前提和基础,并预先规定了当前理解的方向。传统总是先于我们,决定着我们,在传统属于我们之前,我们早已属于传统,已经被“抛入”传统。迦达默尔指出:“不应把理解设想为好象是人的主观性行为,理解是将自己置于传统之中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过去与现在不断地融合在一起。”①因此,即使是宣称自己彻底“反传统”的人也无法抛弃传统,而只能在接受传统的前提下对传统进行再审视。在这种意义上,彻底地抛开传统或反传统是不可能的。

以迦达默尔之见,传统并不是人们应该加以克服的消极的东西,而是理解和阐释不可缺少的前提。传统调动了理解,使理解成为积极的能动行为。传统不管我们愿意与否,都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中,成为我们理解的先决条件和先行结构。自启蒙运动始,许多人把传统看作消极的东西,人为地赋予它以贬义的色彩,并常常把它与保守、陈旧过时的东西混为一谈,尤其与“成见”的概念联系起来。他们往往要求摆脱传统所带来的成见的束缚,甚至要求克服“先入之见”,完全抹杀自我,以达到所谓客观的理解和认识。古典阐释学在这方面尤其突出。施莱尔马赫称,哪里有误解,哪里就有阐释学, 而为了避免误解,就必须排除主观的成见。狄尔泰也宣布,理解就是“还原” 文本的本来意义,为此,解释者必须忘却自己的个性而进入文本的个性。他甚至声称:“解释活动的最终目的,是比作者理解自己还要正确地理解作者。”

②迦达默尔指出了这种观点的片面性,并力图恢复成见在理解过程中应有的地

位。他认为:“不是我们的判断,而是我们的成见构成了我们的存在。”③ “成见”原来并没有人们强加给它的贬义色彩,它未必都是不合理和错误的, 未必都不可避免地歪曲真理。“实际上,我们经验的历史性使成见在其字面意义上构成了我们全部经验能力的最初方向。成见是我们向世界开放的倾向性,是我们据以经验某事——我们与之相遇的事物据以向我们言说的条件。”

① 迦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 203 页。

② 狄尔泰《人文科学入门》,《狄尔泰全集》第 1 卷 331 页。

③ 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 254 页。

“成见”一词在德语中为 Vorurteil,它是由两个词,即“Vor”(前)

和“Urteil”(判断)复合而成。因此,“成见”在德语中最初的含义是“前判断”,即是说,它是我们理解、判断一切事物的预先基础或先行结构。使“成见”一词染上贬意色彩的是启蒙运动。由于它高举理性的大旗,用理性去批判过去遗留下来的一切,导致了把“成见”一词同“虚妄的判断”等同起来的结果。针对这一情况,迦达默尔指出:“我们需要从根本上重新审视‘成见’这一概念。要对人的有限的、历史的存在方式作出公正的评价,就必须承认存在着合理的‘成见’这一事实。”②他认为,要完全排除成见是不可能的,这一企图本身便是一种“成见”,它源于这样一种预设:存在着完全客观的理解。成见,或前判断,意味着我们从过去所接受的、用以对事物作出理解和判断的依据。我们不可能凭空地理解和判断事物,而必须以前人传给我们的知识为前提。如果我们承认人总是处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那么就应当看到,人们对事物的理解总是要以过去遗留的原则、规范、经验和知识为依据和出发点。因此,成见始终暗含在我们的理解和判断之中,没有成见或前判断,理解便不可能发生。不承认成见支配着他的理解和判断的人, 实际上也否认了他自己。

迦达默尔认为,传统和前判断(“成见”)构成当下理解的基础,为其预先规定了方向,而今天的理解又会成为明天的传统和前判断。传统的这种继承性决定了理解的条件性。因此,理解活动是理解者将自己“并入”传统的过程。一个时代的传统包含了那个时代的理解。但与此同时,理解又不是对传统的复制。除了继承的一面,它还有对传统进行批判、改造和发展的性质。也就是说,理解者在接受传统的并依照传统的方式理解事物的同时,还必然会对传统作出判断,接受其合理的成分,扬弃其中过时的、错误的、不合理的成分。因此,理解过程也是一个批判、改造和发展传统的过程。理解行为对传统的这种批判性决定了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僵死的东西,而始终处在变化、发展、运动和更新之中。

对传统历来有两种错误的态度。一种片面强调传统对理解的制约作用, 并试图以此来否定理解的创造性。特别是当一种理解成为统治的意识形态, 成为某种传统时,总有人要本能地站出来维护它,将它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真理,不允许对它有任何的怀疑与批判,甚至于把这种怀疑与批评视为洪水猛兽,异端邪说,千方百计地压制,禁止。在历史上,基督教会对天文学家布鲁诺、哥白尼和伽利略的迫害,反动资产阶级对马克思主义的镇压便是突出的例子。另一种是片面地强调反传统。一些人把传统与保守和谬误等同起来,不加分析地反对一切传统的东西,试图彻底同“过去”决裂。然而, 他们最终无法完全摆脱传统,最后仍为传统所吞并,因为,他们的反传统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仍归于传统,成为传统的一部分。事实证明,一切理解,无论它在一定历史时期多么合理和正确,都是人类认识的一个阶段,决不会永远合理,永远正确。随着时代的更迭,历史的前进,必然会逐渐陈旧过时,丧失其存在的合理性。

① 迦达默尔《哲学阐释学》,1977 年图宾根,第 9 页。

② 迦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 24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