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在这贫乏时代的使命

当今的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一个贫乏的时代。海德格尔借用荷尔德林的诗句回答。

所谓“贫乏”指的是一种根本的缺乏:神的缺乏,荷尔德林称之为“神的缺席”。尽管神的称谓仍充斥在人们的喧哗中,但事实上人们已经赶走了神(尼采说人们“杀死了”神)。海德格尔认为,在西方,对神的驱逐自柏拉图的时代便开始了,这就是“人本主义”的历史或“形而上学”的历史。贫乏时代的根本特征是“神不在场”,这意味着“存在的隐匿”。

在海德格尔看来,在当今这个贫乏的时代,艺术的本源已不再是“存在”

(神),而是“技术”(人),它的发源地不再是“存在之域”(神性之域), 而是“技术世界”(人性之域)。

这是因为,在我们的时代,“诸神被驱逐”,“存在被遗忘”,艺术失去了与存在(神)直接相关的可能,存在作为艺术的本源已不再是了然之束, 所以,艺术慢慢脱离了其真正的本源而失去了神性。

艺术从它的本源的漂离是同人对神的驱赶和取代同步发展的。发端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的形而上学最早将人本主义的信念转化为隐蔽的哲学形式,人们相信“理性”(智慧)已远胜于“神性”(存在)。理性对神性的取代,智慧对存在的取代,乃是人对神的取代。智慧的算计取神性之思而代之,并由此成为人生存的基础。人赶走了神,自己成了存在的根据(意义的本源:我思、主体、意志、纯粹的自我等等),人成为万物的主宰,万物作为“人的造物”而沦为任人宰割的对象。为了更有效地贯彻自我意志,支

① 海德格尔《语言》,见《诗、语言、思》,第 202 页

配万物,人发展了“技术”,而技术一经产生,便无限制地扩张,并进而摆脱人的控制,最终控制了人自身。其实,技术意志就是异化了的人的意志。技术要求人将一切物变成原料和材料,它取代存在(神)发出命令,迫使人按照它的要求对待一切,使一切对象化、标准化、工具化。在技术的命令下, 艺术也被驱使,成为“文化工业”的婢女。

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当今时代的艺术之源不再是“存在”(神),而是“技术”(人造物),技术对艺术发出命令,提出要求,从而迫使艺术成为一种“技术性活动”。

正因为如此,当今的艺术已不再是人生存的本源,不再源于存在的真, 不再建构“天地人神”四重整体的世界,相反,却依照现代世界的技术性要求发生,因而只是这一世界的附庸。

但尽管如此,海德格还是作了进一步思考,这就是对深藏于现代艺术之中的“未来艺术”的探索。而对他发出启示的则是“指向未来、期待神”的诗人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赫贝尔等。

荷尔德林在他的诗歌中暗示,我们所处的“无神的时代”并不意味着神已死亡(如尼采所称“上帝死了”),神只是暂时“缺席”。不在场的神仍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呼唤人,神不在场的“世界之夜”隐含着神“隐匿中的在场”,为神的重新到来悄悄作着准备,而这一切唯有真正的诗人才能感悟到,正是他们在为神的重临而歌唱。

贫乏时代的诗的这一特征使我们对现代艺术有了新的认识:现代艺术作为技术世界的产物虽然漂离了它的本源而不成其为艺术,但随着技术世界向神性世界的转移,现代艺术的非艺术性将会被克服而重新与神(存在)建立联系,成为真正的艺术和人的历史性生存的本源。这种艺术将有可能重建人与存在的关联从而使人走出世界之夜。

那么,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诗人应该做些什么?海德格尔回答道,为神

(存在)的重临做准备,因为“只剩下一位神能拯救我们”。技术就其本质而言是人靠自己不可能制服的东西,但神的重临需要人的努力,需要人准备道路,将他无声的呼唤转化为言说。是谁最先听到远方的神的呼唤?海德格尔说,是诗人。诗人荷尔德林就常常感到“远古传给我们的指号是诸神的语言”,感到神要通过他讲话。对贫乏时代的诗人来说,向世人传达远古诸神留下的信息是他们圣神的使命。由此,海德格尔称,贫乏时代的诗人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由衷地歌唱酒神,觉察离去诸神的踪迹,逗留在诸神远去的途中,并因此而为他们的亲人追寻转折的道路。”①

为此,贫乏时代的诗人注定被抛入人神之间。一方面,他首先看到了别人尚未看到的远古诸神的指号,听到了神的召唤,而不得不执着地追随神, 背离这无神的时代,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另一方面,他又受天命所托而在这个丧失聆听的时代向他的同胞传达神的信息。

海德格尔称:“由于神的缺席,那给世界以基础的基础隐匿了⋯⋯没有根基来支撑的时代悬于深渊之中。”①“世界”已成了“深渊”,因为澄明(神、意义之源)并不在场,太阳沉落了,大地堕入黑暗。“深渊”所揭示的正是大地因无神而出现的黑暗。人作为意义之源取代神只是人的自大自欺,人心

①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诗、语言、思》,第 94 页

①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诗、语言、思),第 92 页

所照亮的一切不过是人心制造的幻像。但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丧失了意识这种处境的精神能力。

显然拯救必先来自深渊处境的自觉与发现,在“世界之夜”的时代,世界的深渊必须被人体验和忍受。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那些“进入深渊者”, 那能进入深渊和敢进入深渊者正是诗人。在走向深渊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位现代诗人——里尔克。

海德格尔认为,里尔克达于深渊底部而向人们昭示了深渊的本质:唯意志主义。里尔克指出近代唯意志主义同主体性对象意识的结合导致了特殊的观照物的方式:对象化。自然万物按照意志的要求在人的意识中被设为对象, 世界图像取代自然本身的涌现而成为唯一的“现实”,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个与意志相关的意识建构物,关注的是在场的对象,不在场的世界隐匿了,物也隐匿了,它们的存在日益被迁移到金钱的震响中。人再也见不到不在场的世界与物(自然、大地),但正是这不在场的世界与大地构成人生存的保证与庇护。

在里尔克看来,拯救应来自一种“意识的逆转”,真正返回意识的内在性,从算计性的对象化意识转向心灵性的非对象化意识,即由意识的外在性返回内在性,从习惯于对可见的外在对象的把握转向对不可见的内在领域的把握。正是在这“不可见”的心灵空间,我们见到了在对象化世界和技术、金钱关系中见不到的一切:存在的敞开。

所谓“意识的逆转”是自我意志的言说向内在心灵呼唤的言说的转换, 即恢复语言与存在的关联。内在心灵呼唤的言说作为“存在的歌呤”将帮助人走出技术世界而返回“最宽广的存在之域”。但是,这种语言的逆转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人已经习惯了将语言看作自我意志的造物,表达意愿的工具。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诗与语言、语言与存在的一体关系。在这个贫乏的时代,唯有诗人的歌吟传诵着存在(神)的言说,

里尔克的诗是对“即将到来的世界时代”的应答,它触及到贫乏时代的诗人的真正本质,即他是这一时代向世界时代转换的先行者和使徒。只有实现了这样一种本质,那真正的歌呤才会出现,这是存在之歌,建构“世界时代”之歌,将引导人走出深渊。

无家可归也许是贫乏时代的诗人最痛心的感受。在这个时代,沉沦于俗世的人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漂泊感的。只有诗人念念不忘人类被逐出的家园,不忘与神同在的时代。因此,贫乏时代的诗人成了“家”最忠实的守护者。海德格尔把诗人赫贝尔称为“家之友”,认为他心目中的“家”就是存

在,自然。他本人常用“自然”来称呼这个“家”。

赫贝尔大半生在异地他乡度过,但对童年和故乡的回忆始终召唤着他。他大部分诗歌都是用巴登地区的方言写成的。海德格尔称,他经由“方言” 而“栖居在对语言的澄明的接近中”,即“家”的澄明接近中。赫贝尔深知家与方言的关系,深知方言中掩藏着他亲爱的乡土,伟大的自然,而他在穿越方言的途中接近“家”,在守护并拥有方言中踏上归家之路。

作为“家之友”,他对“家”有一种特别的领悟,深知“家”的本性在于它的“自然性”,那协调万物、滋养万物、丰盈众生的自然性。他一往情深地关注这自然性,成为“家”的知音。

海德格尔认为,人一方面以技术的方式制造一个“假冒的自然”,按照

自己的意志与欲望维持并装扮着这个“自然”,摧毁着人生存的大地,另一方面又生存在这个虚假的“自然”中习以为常,将真实的自然忘得一干二净。但赫贝尔却以方言的歌唱守护着自然之家,因为方言还保持着语言原初的命名力量,方言是前技术化时代的语言,是自然语言的言说。在方言中,人贴近泥土和大地,方言言说着存在者原初的存在,未被技术语言污染的存在。赫贝尔以最纯真优美的方式把宇宙乡土化了,从而把技术化的自然还原为自然的自然,把技术化的“物料”还原为物本身。这种自然和物本身不是抽象的概念和公式,而是充满生命和感性力量的东西。乡土化无疑是一种诗意的筑造,它所筑造的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栖居,“存在之家”的栖居。

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荷尔德林是提到次数最多、获得评价最高的诗人, 因为在他看来,荷尔德林是贫乏时代的“诗人之诗人”,是从未来的“世界时代”走来,启示、引导贫乏时代的诗人之诗人。从根本上看,荷尔德林不是从技术世界的深渊走来,而是从正在降临的神那里走来,正是他,给这个贫乏时代带来了“未来的希望”。

海德格尔声称,荷尔德林作为从未来走来的诗人,已经在他的歌声中给现在这贫乏的时代注入了未来的因素,未来已经通过他进入了现在,虽然这一切还不为人知。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说:“如果认为荷尔德林的时代只是在‘每个人’都理解了他的诗那天才到来,那将是一个错误。荷尔德林的时代不会在这种误解中来临。”①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荷尔德林的诗显得“不合时宜”,不被人理解,恰恰证明了这一时代的贫乏。作为神(存在)的声音,他的诗是为聆听神的召唤的诗人以及这一时代中别的先行者而写的。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断言,荷尔德林的诗作为未来之诗不仅现在不能被超越, 而且将不会消亡,因为作为歌吟它是存在的天命而不是人的声音。

在这个背离家园(神、存在、自然)的贫乏时代,荷尔德林所传达的“天命”便是“归家”。作为“家”中的来者,他向漂泊流浪者讲述了“家”(本真的存在)的故事,作为神的使者,他引导着游子们艰难地返回“家”。

海德格尔认为,“家”作为历史性的栖居之所,乃是接近存在的本源的, 因为,在“家”中住着神(存在之真),而归家就是返回这一本源。归家是贫乏时代诗人的天命,他必须呼唤神打开家门。于是,贫乏时代的诗人面临一种痛苦的处境:他必须言说却又无法言说。正因为如此,诗的歌吟只能是一首“无字之歌,因为它没有真正命名的言词。无字之歌是贫乏时代的诗歌言说,对于这一时代的诗人来说“只有一种可能:他必须靠近神的空缺⋯⋯ 在对这种空缺的准备性接近中充分等待,直到在对缺席的神的接近中获得第一个命名的词”。②

在这个贫乏的时代,一切本真诗人的歌吟都是“归家之诗”,因此,只要诗的隐喻回荡在诗的言说之中,这种“归家”就会成为现实。未来的“世界时代”就会取代这个贫乏时代。

海德格尔所说的“归家”就是返回大地和自然,回归本源的存在,守护“天地人神”四重整体。在那里,“大地与天空、神与众生⋯⋯合为一体, 四者中的每一个均以自身方式反映其他三者的在场”;同时,人与大地,与万物亲密无间,与自然冥化合一,守护着大地的充盈,使世界成为可居住的;

①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海德格尔全集》,第 31 卷,第 435 页

② 海德格尔《追忆诗人》,《海德格尔全集》,第 31 卷,第 313 页

人与自然不再对立,而是建立一种和谐安宁的关系⋯⋯海德格尔试图以此来与当今这个“技术统治的世界”相抗衡,来抵御人在这个“贫乏时代”的非本真的、虚假而荒诞的存在。

回归大地,重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多么美好诱人的理想!然而,它能够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通过诗人和艺术家的呼唤而实现么?

应当说,人与自然的分裂和对立是以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为象征和开端的。

圣经说,亚当和夏娃是因为“原罪”才受到上帝的惩罚,被逐出伊甸园的。

奥地利作家汉德克(Peter Handke)却说,他们被逐出伊甸园,并不是因为“原罪”,而是因为想变得同上帝一模一样。

两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所谓“原罪”即违反上帝的禁谕,受蛇的引诱偷吃了知善恶之果。人类的祖先在偷吃这禁果之前,是不知善恶美丑,混沌愚昧的,只因吃了那智慧之果,才懂得了分辨它们,才有了“原罪”,才被赶出伊甸园,被罚终身劳作,生殖,死亡。上帝为什么要禁止他们尝那智慧之果?又为什么要那样严厉地惩罚他们?答案只能是:全知人能的上帝绝不能容忍他的造物也有智慧,因为一旦人也有了智慧,就会同上帝一模一样,就会向上帝要求平等权力,与他分庭抗礼。

因此,人之所以成其为人,是因为有了分辨真假善恶美丑的能力,有了智慧,即有了意识与自我意识。在这里,“原罪”=意识和自我意识。

但是,自从有了自我意识,成为“自为之物”,人也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开始了与自然的对立(在此之前,人与自然合为一体,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开始感觉到自然的强大,自然对自身的压迫与限制,产生了对自然的恐惧,意识到自然强加给自己的必然。这种必然对人来说无疑是一种痛苦, 人当然不会甘心于此。于是,这才有了认识自然、战胜自然、征服自然的原始欲望,而科学技术便是人实现这一欲望的工具。在与自然作斗争的漫长历史中,这个工具被人不断地发展、完善,在它的帮助下,从人征服自然的原始欲望中产生的实践又受自身内在逻辑的支配,不可逆转地逐步导致了人对自然的征服、主宰、奴役和破坏。人终于变得同上帝一模一样了,甚至自己就成了上帝。

然而,一旦获得了对自然的自由,统治了自然,人却遭到了可怕报复:摆脱了一种必然性——被自然所统治的必然性——却陷入了另一种必然性,即被科学技术和物统治的必然性。科学技术原本是人与自然作斗争并战胜自然的工具和手段,这时却成为支配人及其生存世界的一种独立的外在力量:科学技术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占有者与被占有者、使用者与被使用

物、生产者与原料的关系,把自然“对象化”、“人造化”了,将它变成了一个没有温暖、没有爱,死气沉沉的、冷冰冰的“金属框架”,从而带来了“世界之夜”和“没有尽头的冬天”。

科学技术剥夺了人的自然性,压抑并摧残着人的本质。人被工具化,机械化,标准化,非人化。它导致了精神的贫乏,情感的丧失,个性的扭曲。科学技术对自然的统治是同对人的奴役紧密相关、同步增长的,科学技术愈是进步,人对人的统治力量便愈是强大,对人的管理与控制便愈是严密,愈是冷酷无情。

科学技术使人获得了驾驭自然的自由,但与此同时又将人置于物的必然和强制之下。人愈来愈沉迷于物质追求和消费追逐,从而被物的贪欲所控制, 依附于一种虚假的满足,成为物的奴隶。

总之,人对自然的自由越大,这种自由带来的后果对人的限制也越大, 人对科学技术的依赖也越深。自由走向了它的反面,变成了必然。这就是辩证法。

因此,被自然所统治或统治自然(这意味着被人自身为了战胜自然而释放出来的怪物——科学技术——所支配),二者必居其一。犹如面对两堆一模一样的干草的普里丹之驴,选择了其中的一堆便放弃了另一堆一样,对人来说只有一种可能性,即只有必然性。今天,既然他已经奴役了、破坏了自然,那么,失去自由,受科学技术和物的摆布和奴役便是他必然的命运,而重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回归自然便只能是一个虚幻不实的梦。伊甸园永远消失了,天堂的大门永远关闭了,重返又如何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