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尔诺的艺术理想

阿多尔诺贬斥传统艺术,认为几乎所有的传统艺术作品都“倾向于肯定”,“散布调和”,“给人以安慰”,但对于“现代艺术”(从波德莱尔直到贝克特的现代派艺术)却推崇备至。说他是现代派艺术的倡导者和鼓吹者是恰如其分的。

在他看来,现代派艺术“揭示了经验现实令人畏惧的真实本质”,并“将人类面临的灾难与困苦用异于传统的方式表现出来,使这个‘异化的、野蛮的世界和奥斯威辛式的巨大囚牢’以真实面貌展现在人们面前。现代派艺术是“在这个被统治的世界上,这个充斥着暴力和欺骗的世界上唯一试图冲破强制罗网的不顺从的艺术”①。在当今的世界上,只有现代派艺术能反映出“人在一个非人的世界上所处的真实状况”。他赞杨卡夫卡和贝克特的作品“通过对丑恶的、黑暗的事物,对荒诞与不和谐的描写”使人对当代西方世界有了基本认识,“比那些描写腐朽的工业托拉斯的小说更加有力、更加深刻地表现了人在全面彻底的社会禁锢下所遭受的苦难”,揭露了“被扭曲的人的典型和人的彻底自我异化”。现代派作家“通过他们笔下的人物的荒诞的呓语表现了现实的荒诞”,而这种“无声的、破碎的语言正是物化了的人在这

② 见《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第 2 分册《为艺术而艺术》条目。

① 阿多尔诺《克尔凯廓尔或美学的重建》,载《文学札记》第 2 卷 169 页。

个荒漠的世界上发出的绝望呼喊”①。如此等等。

阿多尔诺如此赞扬现代派艺术,因为在他看来,这种艺术打破了传统艺术制造的有机的总体化的美与和谐的幻觉,而传统美学正是建立在这种幻觉之上的。现代派艺术将“丑”,即不和谐引进了艺术,而这恰恰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所在。这种艺术拒绝给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以美的假像而重新使它变得让人留恋,从而避免了这样的危险:艺术由于给现实的苦难提供了幻想的避难所而变成一种肯定和安抚。阿多尔诺认为,艺术的审美创造必须体现对经验现实和存在的否定”,这种否定不仅涉及社会,而且是对现实中的一切,包括对文艺的传统题材与主题、形式与风格、艺术表现手段,甚至语言模式和现成词汇的否定,而现代派艺术恰恰是这种否定的理想体现, 因为它不但是“社会的反论”,而且彻底摧毁了传统艺术的外部形态、形式结构以及美与和谐的假像。因此,现代派艺术实际上体现了阿多尔诺的艺术理想和美学追求。

然而,这样的艺术理想显然是有重大缺陷的。它不但全盘否定了人类二十多个世纪创造的优秀文学艺术遗产,而且一笔勾销了前人迄今为止在美学和文艺理论领域所作的艰苦探索和卓越贡献,并流露出一种文化虚无主义的倾向。西方现代派文艺,作为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危机和人的精神危机的艺术表现,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文艺现象和社会现象,无论简单的否定或全盘肯定都不是辩证的态度。现代派文艺中,就思想内容而言,既有优秀的、进步的,也有腐朽、颓废的作品,在艺术形式与技巧上,既有成功的探索与创新,也有失败的、荒唐的、甚至疯狂的、随心所欲的试验。优秀的现代派作品对于人们认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和人在那个社会中的处境无疑有一定价值,在形式和技巧上成功的探索对于丰富文学艺术的表现力作出了很大贡献,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量作品也宣扬了一种反理性的、颓废没落的人生哲学,一种病态的、悲观厌世的情绪,一种世界末日似乎即将来临的恐惧绝望感。某些形式和技巧的试验也已走到了荒谬的边缘,带来了艺术解体和取消的危险。

阿多尔诺在 30 年代曾反对过卢卡契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奉为一切文学艺术的楷模的做法,指责他“以僵化的传统主义眼光”为文学艺术制订了一条“永恒的法则”。可是,30 多年后,他却重蹈了卢卡契的覆辙,把现代派文艺视为一切艺术的最高典范,认为现代派文艺只有“当这个商品统治的世界,这个造成了人的物化和一体化的世界被翻后才会终结”。

阿多尔诺美学主张的核心内容概括地说有以下三点:一、艺术必须具有反现实、反社会的功能;二、在这个前提下,它必须反对一切功利目的,拒绝为社会所接受,弃绝一切社会效果;三、其理想的美学特征应当是艺术作品美的幻觉的摧毁,外部形态及内部和谐的破坏以及现有审美规范的摒弃。可是,这样一来,他所精心构建的“否定的美学”也就合乎逻辑地走向了它的反面,成了美学的否定。因为,抛弃了艺术作品美的外观与内涵,也就抹杀了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那样一来,艺术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和价值呢?阿多尔诺一再论及西方世界的社会制度和商品原则导致了艺术的“取

消”和“死亡”,并指出这一威胁来自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反文化、反艺术的本质以及垄断资本操纵下的“文化工业”的侵蚀,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反过

① 阿多尔诺《美学理论》,第 218 页。

来说,假如阿多尔诺的美学主张得以普遍适行,那么,艺术是否同样会遭到“取消”和“死亡”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