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对存在的吟唱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本真生存的根基是诗性的。晚期,他所说的“栖居”就是他早期所称之“在世”、“存在”。栖居并非日常的所谓居住,而是根本的居,居于世界中的居,居之家不是一般的房屋, 而是“世界大厦”。

不过,正如房屋之作为居之所并未先行为人准备好一样,这“世界大厦” 也不是早就在此等着人居住的,因此,居同时也意味着“筑”,对世界大厦的筑。海德格尔试图通过居与筑的内在关系进一步看人生在世是如何可能的,而与居相关的筑说明了这一点。在他看来,作为“在世界中存在”的“居” 首行意味着拥有世界之家,守护世界之家,与世界之家共在。离开了世界之家,居便是不可设想的。正因为如此,居又意味着拥有支撑世界的大地,守护支撑世界的大地并与它共在。非对象的世界之家不在空中而在大地上,世界化的大地和大地化的世界才是人栖居之处。

海德格尔称:“居本身总是与万物共处的。作为守护的居把四重世界守护在人与万物的共处中。”这意味着,居作为对世界之家的守护,亦即对万物的守护,在世界中的栖居就是与万物共处,在原大地上立足。在他看来, 不仅物作为世界的聚集者和承载者而必须在世与人相关,而且,也并不因为人对它的无视而与人无关,相反,被人践踏和无视的物总是以致命的报复证明它对人的制约。因此,“守护”正是“居与筑”的本意,即是说,筑是出于居而受制于居的,是筑人的“在世”。无论如何,居是统摄一切筑的目的: 居作为在世,作为“人与万物共处”是筑的根本尺度与要求,这样的筑才是本质的为居而筑。但是,在历史上,居对筑的制约关系却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这种遗忘导致了“居”的隐匿与“筑”的失当,筑与居分离开来,筑不再受居的制约,而仅仅是人的主观意图的贯彻,从而丧失了筑的原初尺度,筑造了非本真的在世,非本真的世界,人感到一切皆空,四顾茫然,心无所寄, 足无所托,万物与我陌生,他人与我敌对。人孤独地被抛在此,无家可归。

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居之筑应当“让存在者是其所是”。这种“让⋯⋯ 是”的关系被他称之为“自由”。自由的本意不是人的主观任意性,而是让存在者各行其是,摒弃一切人为的对物的存在的干涉,因为这种干涉扭曲了物的存在从而遮蔽了物本身。当然,不干涉物的存在并不等于物的存在与人无关,相反,物的存在需要人的守护,也就是说,物的出场和持存需要人的帮助。只有当此在的人将万物带入他的世界时,万物才会出场并持续地在场。不过,至关重要的是将万物带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否真正源于存在。只有真正源于存在的世界才能真正照亮万物的存在,使其在无蔽

状态下出场,相反,在一个不源出于存在的世界(如现代技术世界)中,万物的存在则被扭曲而遮蔽了。因此,“让⋯⋯是”在根本上乃是从存在出发而对本真世界的筑,对非本真世界的摧毁。这样的筑才能为万物本身的出场, 为人与万物的共处提供可能。

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让⋯⋯是”的居之筑就是通过一个本真世界的建立而建立存在(神、天空)与万物(大地、人)的本真联系,从而居于存在的澄明。这种筑不是别的,正是“诗化”活动的原始意义。由于只有“诗人”能听到存在的呼唤,应和存在的召唤,传达存在的召唤,从而按存在的命令召唤一个本真的世界,使万物在这个世界中沐浴存在之光,并使人与万物处于存在的澄明,作为“让⋯⋯是”的居之筑从一开始就是以“诗”来命名的。诗人的诗化活动保障了人的栖居,建立了存在(古代的神)与万物的联系,这在神话时代是一目了然的。

海德格尔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向何处去?我要干什么? 他认为,那最初的尺度是由诗人来神思,采纳,给予的。诗作为原初的尺度构成人栖居的基础。他借用荷尔德林的一首诗对此作了解释。荷尔德林写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苦,人可否抬望眼,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 当然,只要善——这纯真者

仍与他的心同在,他就乐意以神性来测度自身。

难道神不可了知?

抑或他显露自身犹如苍穹?

我宁愿相信后者。神乃人的尺度。人功德丰盈,但却诗意地

栖居于大地。如果可以,我要说, 那被称作神的形像的人,较之

夜的星光闪烁,更为纯真。大地上可有一种尺度?

绝无。”①

海德格尔认为,人所操劳追求的乃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挣得的,但这一切并未触及人旅居于大地这一本质,并不构成人生存的基础。人虽然建立了丰功伟绩,虽然这种“功业”也是一种筑造,但不过是一种日常的筑造, 并不使人的栖居在根本上成为可能,属于这种筑造的功绩绝不能使居的本性充盈起来,相反,这些功绩假如仅仅是为了他们自身而被追求与获得,那么, 它们甚至是对居自身本质的否定。那给日常之筑奠定基础的是另一种筑,即“诗之筑”,诗之筑是敞开世界,为日常之筑提供根本尺度的筑,是对人所栖居的“世界之家”的筑造。

海德格尔写道:“倘若我们广义地、本质性地充分思考‘栖居’这个动词,那么,它给我们指明的便是这样一种方式,以这种方式人他生活在大地之上和天空之下——走完他从生到死的整个行程。这行程有各种方式并且富于变化,然而,贯穿始终的仍是栖居这个主要性质,是人短暂逗留这个主要性质。这是大地与天空、诞生与死亡、快乐与痛苦、劳作与词语之 间的栖居

① 荷尔德林( 人诗意地栖居 》,转引自海德格尔《诗、语言、思、》,第 219220 页。

和逗留。

如果我们把这多重的‘之间’称作世界,那么,世界就是人居住的家⋯⋯ 它首次把可作居住背景的大地带入人之近旁,并同时把它置于广阔的天空之下。只是作为人居于世界之家这一尺度而言,他才响应这种感召:为神建造一个家,为他自已建造一个栖居之所。”①

在海德格尔看来,对神性的渴求是人的本真天性,只要人回到自己的本真天性,他就会“以神性尺度来衡量自身,就会仰望天空,追寻神的踪迹”, 因为天空是神的居所。正是这种神性渴求使他仰望天空,打开天地“之间”, 栖居于天地之间。在神性召唤下,人跨越自身,向神性靠拢,以神性测度自身。而神性渴求便是存在的渴求,对神性的追问就是对存在的追问和领会。人的存在正是在对存在的追问和领会中不断地追寻存在的无穷可能性,存在的可能性将人的存在引出自身而不断地向未来转移。这便是超越,是走向未来的生存历史。而“神性”像征了“存在”的神圣,神性追求更深入、更富像征意味地道出了人存在的本质,神性追问更直接地道出了对存在的领会的本质。

因此,诗人以言说神性的方式言说存在,以追求神性、歌呤神性的方式来确定人的本真生存,为人的本真存在采纳原初的尺度,为人的超越建造通向神性之路。海德格尔断言:“诗便是对神性尺度的采纳,为了人的栖居而对神性尺度的采纳。”②写诗就是这种原初尺度的采纳和测度的活动,一切此类活动都是诗性活动。

正因为如此,凡是诗性尚未泯灭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沉沦在世界的营营苟苟,都不会深陷在日常奔走忙碌中对存在的呼唤听而不闻,都不会一生低头于足下的小利而不仰望天空。神性的尺度是对一切世界性尺度(包括人自身的尺度)的否定,对主体中心、人类中心的否定,它引导着人的自我超越, 向本真的生存可能性靠拢,对人的自我封闭的突破。

诗正因为最初采纳了神性尺度,所以为人的生存提供了基本的尺度。但是,这种尺度的采纳不同于一般尺度的采纳,而是一种“聆听”,一种诗性聆听,在聆听中让神性尺度自己言说。只有这样,它才会显现出来。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称“写诗即发现”。这是对深藏在天空万物中的神性的发现,对隐匿的“存在之真”的发现,对原初尺度的发现。写诗就是采纳这一尺度,用它测度一切,批判一切,赞美一切。

诗由于采纳了最初的神性尺度,所以为人的生存提供了基本尺度。因此海德格尔写道:“只有当诗发生,出场,栖居才会发生。⋯⋯诗首先让栖居在其本质上得到实现。”①人并不仅仅栖居在大地上,并不仅仅靠劳作和建筑而居留,他还需要宁静、和谐、光明、温暖,没有这一切,栖居只能是一种沉沦,一种苟活。诗作为原初的“筑居”揭示了栖居在本质上必须是诗意的, 只有诗意的栖居才能引导人本真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