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论《老子》书作于国战之末
梁启超
这部书(按:本文初发表于《梁任公学术讲演集》时题《评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古史辨》转载时取其一节,改题今名,这部书即指胡书)从老子、孔子讲起,蔡孑民先生说他“有截断众流的手段”(《序文》), 这是我极同意的。但应否从老子起,还是问题;这却不能怪胡先生,因为这问题是我新近才发生的。我很疑心,《老子》这部书的著作年代是战国之末。诸君请恕我枝出题外,许我趁这机会陈述鄙见。
我们考老子履历,除了《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外,是没有一篇比之再可靠的了。但那篇实在迷离惝恍,一个人的传有三个人的化身:第一个是孔子问礼于老聃,第二个是老莱子,第三个是太史儋。又说:“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曰二百余岁。”又说:“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这样说来,老子这个人,简直成了“神话化”了。所以崔东壁说著书的人决不是老聃,汪容甫(贤按:容甫是汪中的字)更咬定他是太史儋;特因旧说入人太深,很少人肯听信他们。我细读那篇传,前头一大段,固然是神话,但后头却有几句是人话;他说:“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宗子注, 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子解,为胶西王卭太傅。”这几句话就很发生出疑问。魏列为诸国(贤按:国当作侯),在孔子卒后六(贤按:六当作七)十七年,老子既是孔子先辈,他的世兄,还捱得到做魏将, 已是奇事;再查《孔子世家》,孔子十代孙䝸为汉高祖将,封蓼侯,十三代孙安国,当汉景、武时;前辈的老子八代孙,和后辈的孔子的十三代孙同时, 未免不合情理,这是第一件可疑。孔子乐道人之善,对于前辈或当时的贤士大夫如子产、蘧伯玉等辈,都常常称叹,象《史记》说的“老子犹龙”那一段话,孔子既有恁么一位心悦诚服的老夫子,何故别的书里头没有称道一句? 再者:墨子、孟子都是极好批评人的人,他们又都不是固陋,谅来不至于连那著“五千言”的“博大真人”都不知道,何故始终不提一字?这是第二件可疑。就令承认有老聃这个人,孔子曾向他问过礼,那么《礼记·曾子问篇》记他五段的谈话,比较的可信(因为里头有讲日食的事实),却是据那谈话看来,老聃是一位拘谨守礼的人,和五千言的精神,恰恰相反(这话前人已曾说过)(贤按:指汪中的《老子考异》),这是第三件可疑。《史记》这一大堆神话,我们试把他娘家根究一根究,可以说什有八九是从《庄子》中
《天道》、《天运》、《外物》三篇凑杂而成,那些故事,有些说是属于老聃,有些说是属于老莱子,庄子寓言十九,本来就不能拿作历史谭看待,何况连主名都不确定,这是第四件可疑。从思想系统上论:老子的话,太自由了,太激烈了,象“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兹彰, 盗贼多有”;“六亲不合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一类的话,不大象春秋时人说的;果然有了这一派议论,不应当时的人不受他的影响,我们在
《左传》、《论语》、《墨子》等书里头为什么找不出一点痕迹呢,这是第五件可疑。再从文字语气上论:《老子》书中用“王侯”、“侯王”、“王公”、“万乘之君”等字样者凡五处,用“取天下”字样者凡三处,这种成语,象不是春秋时人所有;还有用“仁义”对举的好几处,这两个字连用, 是孟子的专卖品,从前象是没有的;还有“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 必有凶年”这一类的话,象是经过马陵、长平等战役的人才有这种感觉,春秋时虽以城濮、郡陵⋯⋯等等有名大战,也不见死多少人,损害多少地方, 那时的人怎会说出这种话呢?还有“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这种官名,
都是战国的,前人已经说过了,这是第六件可疑。这样说来,《老子》这部书,或者身分很晚,到底在庄周前或在其后,还有商量余地。果然如此,那么胡先生所说三百年结的胎,头一胎养成这位老子,便有点来历不明了。胡先生对于诸子年代,考核精详,是他名著里头特色之一,不晓得为什么,象他这样勇于疑古的急先锋,忽然对于这位“老太爷”的年代竟自不发生问题! 胡先生听了我这一番话,只怕要引为同调罢?⋯⋯
(《古史辨》第 4 册,第 305—307 页)